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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幸福來敲門 -【大明文魁】《連載中》 [打印本頁]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5 12:32 PM     標題: 幸福來敲門 -【大明文魁】《連載中》

【書名】: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來敲門

【內容簡介】:

  金鑾殿前九重門,百官簪纓北闕來。帽插宮花朝天顏,金殿傳臚名聲傳。十里御街打馬過,人稱大明狀元郎。

  這是一個現代人在明朝好好讀書,天天向上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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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5 12:50 PM

本帖最後由 terry850324 於 2015-10-5 12:51 PM 編輯

第一章 少年和媳婦

  閩水上江水擊蕩,十里江面具是渾黃。

  枯枝殘葉順江而下。

  台風肆掠,閩水泛濫,上游水淹百里,閩水下游橋毀房淹。住在江水堤壩外的百姓苦不堪言。

  台風方過,天已放晴,毒辣辣日頭一曬,剛過了洪水的地方,又熱又臭。

  暑氣上涌,馬上就是七月流火的時節。

  侯官縣方樂里,旁枕著閩江,堤壩之外是洪水未退,堤壩之內,則是內澇後的狼藉。

  洪水方才退了大半,房梁上水淹的痕跡猶在,鍋瓦瓢盆浮在似糞池水一般的污水,從家家戶戶的門面前飄過。街面兩邊的大人小孩,拿著長長的竹竿,在二樓窗台旁不斷擊打水面,希望能撈一兩個鍋盆來。

  方樂里一間普通的屋內,類似于民所居的提腳屋,上下兩層,下層潮濕炎熱,又容易過大水,春天易霉,夏天易澇,只有上層才能住人,下層只作糞廁,灶前之用。

  但是下層這里卻住著一戶人家,一名男孩正閉目在藤床上,昏迷不醒。

  屋子里露出洪水剛退不久痕跡,一片狼藉,並充斥著發霉**的味道,但他卻依舊窩在這里。

  腦門陡然轟轟作響,這床上的少年,臉上露出了掙扎之色。

  “不,這不是我的身子,不屬于我的記憶。”

  “我不是林延潮,我不是。”

  “我要回去,寧做天朝的鬼,也不做明朝的人。”

  呼一口長氣吐出,這少年只覺得頭痛欲裂,微微眯起眼楮,耳旁低聲私語一直不斷。

  隱約一個老頭用手切著自己手腕,開口道︰“這病難了,這麼幾帖藥下去,照道理就算不斷了根,也該有好轉了,可是這起色卻不多。依老夫看再這樣下去風邪就該轉成肺癆了。”

  “大夫,求求你,你救救他吧。你不是妙手回春嗎?”

  “別這麼說,藥醫不死人……算了,看在多年街坊上,你家還有多少錢?……什麼沒錢?老夫束手無策了!”

  "庸醫,你的醫德在哪里?"

  ………………

  罵得好,床上的少年想要動嘴,但卻一絲一毫的力氣也提不起來。

  看來是真的穿越了,閱讀著另一個人的記憶,他生前的一幕幕在自己眼前展開。

  思緒紛雜,他只覺得眼皮一黑,當下昏了過去。

  再度醒來,他被隔壁的聲音驚醒。

  “大娘,我想向你借點錢去隔壁村找張大夫來看。”

  “許大夫一貫是名聞鄉里,藥到病除,他當初可是買著爹的面子,我又懇請半日好容易才將他請來的,他的藥怎麼會不濟事?”

  少年心底想到,原來之前的庸醫,是你請來的。

  “大娘,這許大夫看得潮哥一點起色也沒有,又只知收錢,我已將他趕走了。張大夫醫術高明,隔壁家三嬸的兒子,當年被蛇咬傷,就是他救的,眼下只有他能救潮哥。不僅僅是藥錢,還有潮哥的束,節儀欠了社學里大半年還沒有給。但眼下也不顧的其他了,大娘先救下潮哥再說,這個月我的草席打好了,就拿錢還你了。”

  “救人如救火,一刻也等不得,我是知道這道理的,但是你看看家里剛剛過了水,這里是好大一個窟窿要堵,我手上的錢也是恨不得掰開來花,這哪里還有余錢呢?當年潮哥的爹媽,不是給你留了一筆錢,當嫁妝嗎?我記得有支鎦金鳳釵不錯,我拿到鎮里當鋪去抵,也能換得二兩銀子,給潮囝救命。”

  "不要給。"少年嘴巴想動,卻動不了,這個大娘,明顯是要這鎦金鳳釵,想要乘人之危。

  但聽見一個聲音堅決地道︰“大娘,這鎦金鳳釵是潮哥她娘當年給我最後一件東西,我絕不能當。如果大娘不肯幫忙,我只有向潮哥的伯伯和爺爺去借。”

  “你這哪里話,你是覺得我辦事不公嗎?你若以為可以越過我向我相公,我公公遞話?你就盡管試試。"

  對方沒有答話,大娘大概是覺得懾住了對方,開口道︰"淺淺啊,你借他們的,不就是借我的,這是當家錢啊,給了你全家都喝西北風了,我那當家的,前陣剛欠一屁股債,差點連我都當了,延壽又在讀書,我是日愁夜愁,再說說我吧,操持這麼一大家子,上有老下有小,哪里都是錢窟窿啊。”

  好個一軟一硬的手段,少年心底已將這家庭婦女的形象勾勒得差不多了。

  "說到底,還不是錢,你若是肯將鎦金鳳釵給我,我向當鋪多換得錢來,你也可以治病,難道你真不顧得潮囝的身子。"

  "大娘,你莫要得寸進尺,這鎦金鳳釵,當時潮哥她奶奶打得十兩銀子,就算是九出十三歸,也不能只當得兩兩銀子。"

  "你這麼說是信不過我了,你看看這閩水洪水一起,滿江野莩遍野,人家賣兒賣女都抵不了兩三兩銀子,你一個鳳釵還比人命值錢了?愛當不當。"

  "不要當!"

  "不要當!"

  床上的少年想要怒吼,卻發不出聲音,于是他用盡全力,將身旁的藥碗一推,就聽的 當一聲。

  一個女子撲倒床頭,驚喜交加地道︰"潮哥,潮哥,你醒來了?"

  淡淡的女子幽香撲進鼻頭,床上的少年看去,但視線卻是模糊不清。

  他神情激動下,竟竟然又是不爭氣地暈了過去。

  這一次他不知昏睡了多久,第三度醒來。

  眼前昏暗的油燈搖曳不停,一個少女伏在自己床邊,整個房間里透著一股令人渾身不舒服的霉味。

  "看來真是穿越了。"

  少年抬起手,他閉上眼楮,身體前一任主人的記憶還算是清晰,在睡夢里仿佛如過電影般在自己腦里回放了一遍。

  身體的主人名叫林延潮,是一個讀了兩年蒙學,連三字經都背不清楚,兼又父母雙亡的苦逼學童。他寄身之地,是福州府永樂里的祖屋。

  祖屋里住著林家七口。

  林延潮的爺爺林高著乃是急遞鋪的鋪司,常駐鋪舍內,很少回家。其膝下三子,長子平日,次子就是林延潮的父母,數年前在倭亂中遇寇遭難,三子就是林延潮的三叔在家務農。

  林延潮父母雙亡,但幸虧之前父親替他找了一個童養媳,養在家里。故而林延潮與童養媳林淺淺一並相依為命。

  平日里爺爺不在,就是林家長媳管事,她自持長房,將家里錢財一人獨攬,為人刻薄吝嗇,林延潮從她手里得不到絲毫接濟,只能靠林淺淺打草席來維持自己生活,讀書進學。

  但不巧的是,水性不好的林延潮一日為了救人,自己反而差點送了小命。林延潮回到家里,生了一場大病,藥石難治。林淺淺將林延潮父母留下的錢,都拿去給林延潮治病,治到最後一文不剩,才有了之前那一幕,林淺淺懇求伯母。

  燭火輕爆,啪地一聲,將林延潮從記憶里拉回,但見伏在床頭的女子眼中淚花閃閃,顯然喜不自勝。

  她雙手合十念叨道︰“多謝天妃娘娘,多謝天妃娘娘,你把潮哥還給我了,淺淺一生當牛做馬也報答不盡。”

  小姑娘淚光盈盈,有種分外的柔弱,林延潮連忙安慰道︰“淺淺別哭,別哭。”

  “嗯。”林淺淺點點頭,但仍是抽噎個不停。

  林延潮見林淺淺發鬢散亂的不由有幾分愛憐,兩丫鬟就這麼可愛的豎著,長長的睫毛下,一雙眼眸如水般,眼角旁還垂著淚花。

  罪孽啊,罪孽啊。

  林延潮已是弄清楚自己現在的處境,又怎麼忍心讓這樣一個可愛的姑娘陪著你受苦呢?

  林延潮不由嘆了口氣道︰“淺淺,我的病恐怕是好不了了,我怕拖累你,你這麼年輕,別在我身邊,找個好人家收留了吧。反正你也沒過門。”

  “你掐我干什麼?我病還沒……”林延潮話說了一半,看見林淺淺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小姑娘義正嚴詞地道︰“我在天妃宮那跪了一夜,天妃娘娘說你會平安無事的,你不準給我提到什麼病不能好了。就算你有事,我也是你們林家未過門的媳婦,要不要改嫁是我的事,輪不到你來說。”

  “還有我答允過你爹娘,要照顧好你的,你也要照顧我,你敢病死了,留下我一個人,就是不孝,聽懂了沒有?”

  林延潮看著對方,心想開始還以為這未過門的媳婦,是個溫順可人,易推到的小蘿莉,沒料到這麼彪悍。不是說古代的女人,都是三從四德的嗎?

  房門吱呦一聲打開。

  林延潮抬起頭見一個身材臃腫,顴骨很高的女人走了進來。

  “哎呦,潮囝醒了。大娘還為你擔心半天呢?”

  林延潮想起,這就是自己昏迷時與林淺淺吵架的女人。他身子還未好,不願意說話,更不願與這女人敷衍。

  “大娘,潮哥的病好了,那鎦金鳳釵,我決定不當了。”林淺淺開口道。

  “不當就不當,那也是你們自己的,大家都住在一個屋檐下的,是一家人,說得好像我在迫你似的。”大娘笑了笑道,“說起來,你家潮囝那些錢,論起來還真不是事,不是我不幫你,欠個幾個月算得什麼,你三叔前陣子還說了,眼下光景不好,索性讓潮囝不要讀書了,回家來幫忙他,還能省一筆束錢,淺淺你也不用如此以後這般辛苦了。”

  “不可以,我答允過潮哥他爹他娘,說要讓他讀書的……”

  “潮囝,不是我看不起你,你不是讀書的材料,這還去什麼社學,我家的延壽比你大一歲四書都讀全了,先生說他明年就能去考縣試了。”說到最後,那大娘口中透出一絲驕傲。

  “大娘,你不能這樣奚落我家潮哥。”林淺淺和一頭小母虎一般護在林延潮的面前。

  “淺淺,我可是為了你好,人家兒子讀書,將來可以得功名,你家的潮囝,那把錢丟水里,連聲水響都聽不到,何必花這冤枉錢呢?”

  “大娘,那為什麼延壽可以在本村社學求學?潮哥卻要走十幾里路去洪塘社學求學?為什麼延壽的塾師是秀才,而潮哥的塾師只是童生?還不是因為洪塘社學的束便宜,而眼下你連這點錢也推三阻四的,你以為我不知你的想法,你要將潮哥那一份束吞沒了。”

  林淺淺站起身來據理力爭,絲毫也不怕這體積大過自己一倍的大娘。

  大娘重重一跺腳,看向林延潮道︰“我家的延壽讀書就是比你強,為何不能請個高明的老師,若是你還懂事,病好了,就別去社學了,回家幫忙才是,你說是不是?別老讓淺淺遞話,你一個人大男人,讓還沒過門媳婦養著,丟不丟人?”

  林延潮大怒,瞪了大娘一眼,大娘心底一跳,心道這不中用的佷兒,何時也敢向他甩臉色了。

  怒氣上涌後,林延潮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淡淡地道︰“我林延潮的事,是我的事,你不用管,你也沒資格管!你不滿意,我和淺淺與你分家就是。”

  說到這里,林延潮向林淺淺道︰“淺淺,我爹雖不在了,但也是二房,我記得當年我爹中了秀才,族里分了十畝蒸嘗田給我們家,若是分家該歸我吧。”

  大娘聽了臉青一陣,白一陣當下道︰“你竟鼓搗著要分家,你以為可以威脅了我嗎?誰說一定不要讓你去讀書了,你自個要將錢往水里丟,就自己去,我管不著,反正也是你們老林家的錢。”

  最後一句,任誰都看出伯母色厲內荏,說完後就急匆匆地走了。

  林延潮見佔了上風,當下道︰“淺淺,似這等尖酸刻薄的小人,你若弱一分,她便強一分,你若強一分,她便弱一分,不可退讓一步。大不了我們分家過。”

  林淺淺聽了道︰“我們分不了家?”

  林延潮自信地笑著道︰“怕什麼,分家之事,請鄉里宗老共決即可,她要想一手遮天沒那麼容易,若是不行,我就捅到官府上去,總之將事情鬧大了,看她還有什麼面目立于鄉里。

  林延潮上一世時,哪里有這麼挨打不還手。自己也不是愚昧的古人,見官怕個半死,只要將事情曝光,訴求于司法,自己還怕這大娘作什麼。

  哪知林延潮剛說話,林淺淺就道︰“潮哥,你不知道朝廷早有律法,凡祖父母,父母健在,而子孫別立戶籍,分異財產者,杖一百。大娘不知道,也就算了,你不是讀書人,怎麼也是不知?”

  林延潮聽了一愣心想,果真是法盲害死人啊,自己看了小說多了,以為可以牛哄哄恐嚇一下大娘的,沒料到竟然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林淺淺板起手指頭,一點不給林延潮留顏面地道︰“不僅如此,你也別指望官府替你聲張,衙門告示上說,民間戶婚田土斗毆相爭一切小事不許輒便告官務要經由本管里甲老人理斷。不經由里老理斷的不問虛實先將告狀人杖斷六十仍然發回里老去評理。”

  聽林淺淺這麼說,林延潮才知道自己真是以現代人思維想當然了,這個時代政治追求是隸不下鄉,民不見官府。縣官老爺很忙的,哪里有空為了幾畝田爭來爭去的分神,就算有這個空,一縣父母官,也是你這沒有功名的人隨便可以見得的?

  “最後大娘他娘家就是本鄉里老,強行分家肯定會偏頗,所以鬧分家我們一點勝算也沒有。”

  真是帥不過五秒,林延潮是全盤失算,當下無語。

  “淺淺,這分家的事,你就當我從來沒有講過。我們說點別的。淺淺,這家里只有一張床,你睡哪?”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5 12:53 PM

第二章家有悍婦

  大明萬歷元年一個普通早晨。

  醒來之後,林延潮已覺得得精神好了很多,身上的痛苦少了許多。他畢竟只有十二歲,一旦病去,恢復活力比誰都快,不似那些沉痾重病的大人。天剛蒙蒙亮,凌厲的江風,將破著的窗戶紙打著嘩嘩直響。吹進屋子的風,將里面的霉味驅淡了一些。

  身在病中的林延潮知道自己不能受風,于是披上衣服,伸展了手腳,緩緩將腳挪至床下,腳尖點地,穿上鞋子。小巷對面的屋檐幾乎垂到了屋前,屋子里的采光很差,林延潮憑著微弱的光線,摸著了桌子邊沿。盡管這是最簡單的動作,卻耗費了自己太多了力氣。

  看了幾乎家徒四壁的屋子,林延潮不由想對自己說,自己不能生活屈服,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生活要重新開始,這一切都要重來。但是吐到了嘴邊,林延潮自己卻念道︰“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念完之後,連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白話自動轉古文?

  自己在哪里讀過這句呢?隨即一個記憶涌上,大學第二章,湯之盤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這句話以前林延潮學過,當然是在社學里,不過當時他看了一遍就忘了,而自己重讀他的記憶下,既比他自己看過得還要清晰。

  “太好了。”林延潮不由撫掌,當下他想找幾本書來讀。

  樓頂上傳來咚咚的腳步聲,然後就是痰盂還是尿盆移動的聲音,想必是大娘睡到日上三竿,也是起床了。與這樣的人同住在一個屋檐,實在是難受,必須想辦法改變自己現在的處境。

  林延潮扶著牆勉強走了幾步,狹小的房間一目了然。書櫥就在西牆角落一邊。說是書櫥也很勉強,就是一個楊木架子搭在牆上,上面孤零零的放著幾本書。

  林延潮隨意取了書來,掃了一眼封面是謝枋得版的《千家詩》來,將書頁一翻,一股書霉味充斥了整個房間。我的天,還是黑口黃竹紙的老書,這恐怕是正德年間的舊書了吧,放在現代可是價值連城的寶貝,而眼下書上好幾個處都給霉黑了,黏在一起,怎麼讀?

  林延潮只能放下千家詩這本書,擱到窗邊曬曬。

  隨即林延潮又從書櫥上取了一本《大學衍義》來。大學衍義是闡發《大學》經義,算是四書五經里《大學》的補充課本。書頁魚尾上寫著林定二字,這是林延潮先父的名字。林延潮之父中過秀才,若非亡于倭亂,今天林延潮在林家中處境也不會這麼慘。

  林延潮打開書來,這本《大學衍義》白口白棉紙,乃是嘉靖四十六年的藩刻本。藩刻本即是明朝皇家藩府所刻之書,在當時藩刻本校勘精審、紙墨講究、刻印精良,幾乎比得上南北國子監刻本,至于比民間家刻、坊刻之書更是要強了不少。而且書上還有加圈斷句,十分適合林延潮看的。林延潮將全書通讀一遍,每遇到內容不解,就結合上一世和這一世記憶,兩下一對比,即可迎刃而解。

  林延潮嘗試默背了一下,誦讀兩三遍就將《大學衍義》第一卷給背了下來。

  “沒想到,重生之後,我竟成了背書的天才!”

  林延潮不由精神一震,想了下猜出了大概,一般來說每個人兒時的孩童時記憶力是最好,比如學語言什麼的,都是這時候最佳。不過孩童的理解力就頗差了。而對于成人來說,理解力很強,但是記憶力就弱于孩童時候了。而背書是要靠理解後記憶的,林延潮處于十二歲孩童的年紀,偏偏理解力又是三十歲成人的,所以背起書來特別快。

  “看我將來踏足科舉之路,還是很有前途的。”林延潮不由這麼想。

  林延潮掃了一眼,家里書櫥上的二十幾本藏書,這就是有個秀才父親的好處。雖是他不在了,但是他生前讀過的書都留下了。否則換做普通人家,就算天資聰穎,又去哪里讀書呢?

  林延潮讀書成果不錯,沾沾自喜了一陣,隨即取了筆來練字,但待一篇寫完後,發覺字歪歪扭扭的,全無架子。林延潮頓時無語,自己上一世時就沒有毛筆功底,這一世看來練字需下一番功夫啊。林延潮正看著自己毛筆字時,聽見房門打開的聲音。

  但見林淺淺給林延潮端上一碗蛋花粥來。淡淡蛋花蔥香的味道傳來。

  “咦,你怎麼有錢買蛋?莫非是大娘勻的?”

  林淺淺白了林延潮一眼道︰“怎麼可能,大娘是那種鼻屎當鹽巴吃的人拉。是隔壁堂三嬸聽說你身子好了,偷偷塞給我一個雞蛋,給你補補身子。”

  林延潮這才恍然,同時也哼了一聲道︰“我才想的以大娘吝嗇性子,絕不會拿出雞蛋,在這時候給我補身子。有血緣之親的一家人,倒不如一個鄰居對我關心,替我好好謝謝三嬸。”

  “我早提你謝過三嬸,快把你的書收一收,別身子一好,就讀書,先吃飯了。”

  林延潮聞到蛋花的香味,早就食指大動,拿起粥大口大口地喝起。林淺淺看著自己喝粥的樣子,很高興,從灶前端來一碗清湯見底的白粥,放在林延潮的一旁。

  然後林淺淺又到房間角落牌位的前,雙手合十拜了拜念道︰“爹,娘,潮哥的身體已經大好了,淺淺很高興,但求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潮哥能夠出人頭地。”

  聽著小姑娘稚氣的話,林延潮有點感動道︰“淺淺,出人頭地,不是那麼容易的,你看我們家徒四壁的,眼下日子都過不好,你應該求爹娘讓我們先吃飽飯不是。”

  “那不行,潮哥你不能這麼沒志氣。你一定要努力用功,考上秀才,光大我們林家的門楣,將來好風風光光的娶我過門。”林淺淺叉著腰道。

  “秀才啊,”林延潮故意逗林淺淺道,“這可不容易啊,淺淺,要是我沒考上呢?”

  “哼,你什麼考上,我就什麼時候嫁你。所以你要上進,懂了嗎?”林淺淺認真地說道。

  “那我一直考不上呢?”聽林延潮這麼說,林淺淺重重一跺足,生氣不說話了。林延潮笑了笑,扒著口里的蛋花粥。吃完蛋花粥後,林延潮只覺得一股疲意涌上。林淺淺就扶著林延潮上床睡了。

  睡了好長一陣,窗外天已是暗了,林延潮睜開眼楮,但見房間內昏暗的燈火猶自閃動。但見林淺淺獨自一人在那,身旁堆著滿地燈芯草。她對著微弱的燈火編織著草席,一旁還堆放著未編完的席子。

  林延潮記得自己以前,就勸過淺淺好幾次,她老是不肯。她打草席換來的錢,最後都換成了自己的學費。林延潮躺在床上,看著房頂正在吐絲編網的蜘蛛,悄悄抹去眼角的淚水。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在林淺淺的細心照料下,林延潮的身子漸漸好了。家里人平日多不在,大娘更是少來看他們,林延潮,林淺淺二人算是相依為命的局面。

  這十幾日來,林延潮也沒有清閑著,一面養著身體,一面將父親的十幾本藏書都讀了一遍。

  這些藏書雖無關于四書五經,但都是一些名家典籍,或者淺顯的發蒙書籍,林延潮幾乎是以一天一本的速度,將這十幾本書都背了下來,並爛熟于胸。林延潮心知他這樣的讀書速度,無論放到現代還是古代,恐怕都要被人稱一聲神童。

  不僅讀書,林延潮病好以後,也開始四處走走。

  從家門口,向東一百步,就是土夯的堤壩,那是江邊空氣更新鮮。一路上踫到熟悉的鄉里,林延潮都要試圖將面前的人,到記憶中的名字對上號,也試著學著如古人的禮儀般打著招呼。

  走上堤壩放眼望去,整個村子一覽眼底,鱗次櫛比的小屋依堤壩建著。

  黑瓦屋檐前,人人都在忙碌,鄉人耕田,漁人打漁,歇息在家里的老幼,也不得清閑,男人們打藤床,女人們打草席,小孩子編草笠,草袋,堤壩外  家的女人小孩,拿著針椎,麻線打漁網。

  閩地交通閉塞,地不通商賈之利。鄉里的土地磽確,所產不豐,百姓們往往終歲勤動,但是所得僅足自食。即便如此,附近的田土卻耕耨殆盡,很少見得有閑田的。

  洪山村也是折射著當時閩中百姓的生活狀況。身居山野僻鄉,史書上說閩中風土說,當地百姓產懼薄以勤羨,用喜嗇以實華的性格。大意也就是生活貧苦,所以百姓都辛勤勞動,百姓們寧可平日所吃所用節儉一些,也不攀比,過華而不實的生活。

  就算是官紳家子弟,很少有大手大腳花錢的紈褲子弟。官宦人家猶自如此,普通百姓們對于錢財之事更是十分計較,鄰里親戚因為田訟分家之事,鬧得失和的事情常有發生。

  史書又在這加了一筆,畝直寢貴,故多田訟。

  江邊的空氣實在清新,大大有助于自己的身體,林延潮坐了一會,思維也漸漸通順,分家爭產並非是上策,就算爭來也不夠自己和淺淺後面生活的。有句話不是說,兒孫不羨爺娘田,好女不圖嫁時衣。與其將精力放在與大娘分家產上,倒不如想如何出人頭地才是。

  你當是寶貝,我卻不放在眼底,鄉里婦人,這輩子連村口都沒走出過,只懂盯著林家的一畝三分地,卻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寬廣,哪里有半點見識可言。

  活脫脫一個愚婦!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5 12:54 PM

第三章 能否讀書

  天色漸晚,馬上就要到了做晚飯的時候了。

  在堤壩上徘徊了一陣,林延潮決定回家讀書,走到門前,正見得穿著藍衫,身材臃腫的大娘撐著腰,站在門口剔牙。對方見到林延潮,眯著眼道︰“潮囝回來了。”

  “大娘!”林延潮淡淡地道。

  “最近禮數真是周全,進去吧。”說著大娘皮笑肉不笑的側開身子。

  林延潮得知自己打算分家的意圖不可能後,也是打算安下心來,和大娘和平共處。以後只要對方不惹到自己頭上,自己也不招惹她,否則以後同在一個屋檐下,她不為難自己,也是要為難淺淺。

  待林延潮走過去後,伯母臉上的笑容收了起來,冷笑道,這回看我如何整治你。

  過了大門,走到天井里,但見林淺淺彎著身子,聚精會神地正坐在飯桌邊上編制草席。

  “淺淺!”

  林淺淺抬起頭看見林延潮,笑著道︰“潮哥,回來了,要吃什麼?等我編完這草席好嘛?”

  正說話間,腳步聲傳來,一名中年男子提著鋤頭,大大咧咧地走了進來,他一面走與一旁大娘說話︰“潮囝回家了?正好把那事和他說說。”

  “不耽誤這一時半會的功夫,晚上說也是一樣,誤了地里的功夫怎麼辦?”大娘埋怨道。

  “耽誤不了。"

  林延潮見了對方,道了一聲三叔。

  林家男丁里,林延潮的爺爺吃公家飯的,除了朔望日外,難得回家,大伯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平日家里見得只有三叔。當年林延潮之父考上秀才,族里給了十畝蒸嘗田,就是由三叔打理著。

  三叔為人看得老實巴交的,凡事不出頭,但踫上錢財計較的事,整個人就精明起來了。

  “潮囝身子都大好了吧!”

  “謝三叔關心,好差不多了。”

  “既是好差不多了,三叔和你商量個事,眼下地里馬上要秋忙了,家里短個人手,你回家幫個忙。"

  "為什麼?"林延潮看了一眼,站在三叔旁的大娘,恍然大悟,原來這一次你拉了三叔,來當你的幫手。

  看著大娘胸有成竹的樣子,林延潮知道對方必然已是向娘家問了清楚,自己若再拿分家的話來壓她,只能自取其辱。

  "家里的情況不好,三叔想你先放一放,來家里幫忙,等將來家里光景好了再讀書,年內你就不要去社學了,怎麼樣?"三叔開口商量道。

  "三叔,你這是聽了大娘的意思吧!"林淺淺直言道。

  三叔尷尬的笑了笑,默認此事,顯然被林淺淺被說中了。

  大娘一聽將手一攤道︰"這哪里話,三叔和你大伯都是這麼決定的,我一個婦道人家哪里有半點主意。"

  "我用編草席的錢,供潮囝讀書,這又礙著你們了嗎?眼下不是地里忙了,潮哥不讀書可以,可是你家延壽也得下地幫忙。"每次這時候,林淺淺都會像一心替他男人打算的小媳婦般,替林延潮據理力爭。

  與大娘對壘,絲毫沒有小姑娘的膽怯。當然林延潮知道林淺淺這不怕事的性格,也是逼出來的。

  伯母與三叔對看了一眼,伯母冷笑一聲道︰"淺淺,我和三叔這麼說,就是大家的定下來,若是你不同意,那就等今晚爺爺回來,他親自和你說也是一樣,我懶得和你費口舌。"

  伯母甩下這句話就上樓了。

  林延潮看到林淺淺臉上抹過一絲堅決之色。林延潮道︰"淺淺。。。"

  林淺淺看向林延潮,垂下頭去道︰“潮哥,大娘這麼說了,定然是有把握了。”

  林延潮心想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自己避開這紛爭,但是沒有料到自己的大娘卻是步步緊逼。

  林延潮道︰“船到橋頭自然直,既是事到臨頭,咱們也不怕他。”

  林淺淺抬起頭看向林延潮,用力點點頭道︰“潮哥有你支持我,我就有底氣了,今晚爺爺就倉里回來,我就同他說這事,爺爺平素嚴厲,但不是不講理的,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做。”

  林延潮見林淺淺這樣,當下笑了笑道︰“好的,我要吃你作的紅糟蜆。”

  “那容易啊,你在家等著我,我再給你切條肉回來。”說完林淺淺脫下做工的圍裙,當下走出了門去。

  這林村不過幾十戶人家,除了每月十五的大集外,村民都是自給自足。不說屠戶,村里連個食肆都沒有,要吃肉都現殺,林延潮不知林淺淺去那里買肉。

  林延潮看見林淺淺匆匆出門的樣子,又看了一眼樓上,目光微寒。

  不久林淺淺已是返回家里,她手里端著好幾樣菜,還有一條新切下的肉條。

  林淺淺提起肉條對林延潮笑著道︰"你看我帶回來什麼了?"

  林延潮奇道︰"淺淺,你哪里買的肉?"

  林淺淺道︰“你忘了我給張叔家打了十張草席,想起武叔家昨日殺了一頭豬作祭,肯定有肉剩下。這大熱天的,肉若不腌就會壞掉,比平日便宜了許多。"

  說完林淺淺喜滋滋地走到灶前。林延潮心知,林淺淺買來好菜好肉是為了討好自己爺爺和自己家里人。為了能讓自己繼續讀書,作一點微不足道的努力。

  林延潮上前道︰"淺淺,我來給你打下手。"

  “廚房哪里進得,君子遠庖廚!”林淺淺開口道。

  林延潮道︰“我哪里算得什麼君子了”說著不容拒絕地拿起了泡在水里的菜葉,開始摘菜。

  林淺淺見自己實在要幫忙,只能道︰“你別摘菜了,把蜆子洗淨了,再燙燙。”

  林淺淺買來的蜆子,早養在小盆吐沙,林延潮將蜆子撈起洗了一遍,然後瀝干,接著去舀熱水來燙。這熱水不必再燒,廚房的兩鼎之間,早已埋一水缸煮飯時吸納火溫余熱,現在已是滾燙。林延潮直接將瀝干蜆子放入滾水中燙,等到蜆子兩片殼稍稍張開,就將蜆子從熱水里撈起,再加以一點酒糟,就是一道美味。

  忙至夕陽西下。

  外面有人道︰“鋪司老爺今日回家了。”

  “平哥兒前幾日想托你捎個物件,給嘉崇里的張爺,辦到了,有勞了,哈哈,多謝,多謝。”

  一個咳嗽的聲音在外響起,林延潮知道爺爺回來了。

  林延潮的爺爺林高著,在急遞鋪當差,雖常被鄉人奉承一聲鋪司老爺,不過卻比不上衙門三班六房吏役握有實權。急遞鋪也就是和驛站一般,充其量放在今日也只是事業單位。

  飯菜這時候已是差不多,林淺淺迎到門前,乖巧地給爺爺除衣道︰"爺爺,今日我買了肉,飯馬上就好。"

  “又不是逢年過節,吃什麼肉?”

  林高著臉一沉,他曾為撫院麾下機兵,有一股武人的殺伐果斷。

  以往林高著板下臉,三個兒子氣都不敢出。林淺淺卻沒有害怕道︰"爺爺,是我自己打草席換來的錢,今晚你和大伯難得回家,想做點好吃的。"

  "留著一半肉,明天再吃。"

  "是。"

  林高著又看向林延潮道︰“你現在身子好了?”

  “是,爺爺。”林延潮答允一聲。

  林延潮正要與爺爺說話,這時候大娘也從樓上下來,恰到好處地打斷了。

  大娘未語先笑地道︰“我正候著你什麼時候回來呢?瞧,這是我托我大哥,從城里帶來的上好煙絲。”說著大娘給林高著遞上了水煙。

  看著林延潮向爺爺獻殷勤的樣子。林延潮倒是有幾分佩服大娘的手段了,在家里林高著平日跋扈如大娘也是畏他三分。若非林高著住在鋪司,每月只回來兩日,林延潮二人平日也不會受大娘欺辱了。

  屋里就林延潮,林淺淺二人端著菜,一盤盤上桌。

  “爺爺,可以吃飯了。”林淺淺向爺爺說道。

  爺爺眉頭一皺道︰“你大伯怎麼還沒回來?等他回來再吃。”

  林延潮心知自己爺爺最寵自己大伯。大伯畢竟是許家長男。等了一會,門外才響起腳步聲,林延潮看去,一個男子拿著一蒲扇,斜著衫子也不扣,大大咧咧地走回來。

  爺爺放下水煙問道︰“又去哪里耍了?”

  大伯笑了笑道︰“去村口大舅哥那試試手氣,折了點錢。”

  林延潮爺爺正要罵,大娘連忙勸道︰“算了,算了,大舅哥也不是外人,左手的借給右手的。”

  但爺爺卻繼續數落大伯道︰“整日游手好閑的,也沒有一個定處。”

  大伯不敢還嘴道︰“爹教訓的事。”事實上大伯平日也並非無業,是在衙門里給班頭作幫閑,平日幫人跑腿,打探消息,得些官差里指縫流出的點灑掃錢。

  以往在常在鄉鄰面前吹噓,見過衙門哪個房哪個房相公,弄得手眼通天一般,但卻不時還問家里要錢,有如何風光眾人心底也就雪亮了。

  當然大伯在父親面前不敢吹噓,而林高著以往曾一直想讓長子入急遞鋪,子承父業,吃安穩飯,但大伯不肯受約束,不願意去。林淺淺數度想開口和林高著說大娘要林延潮退學的事,但都被大娘借話打斷。

  一桌子坐得滿滿當當的。桌上的菜還算十分不錯,一盤豆芽菜,一盤酒糟蜆,一盤蛤蜊湯,最要緊的就是一碗流著油的紅燒肉。

  眾人看著紅燒肉都是留口水,爺爺還沒動手,大娘一口氣就夾了五六塊的紅燒肉,放在自己兒子,也就是林延潮堂兄的碗里。這仿佛是天經地義一般,家里誰都沒有異議。

  紅燒肉本不過十幾塊,每人兩塊都不夠,堂兄一下佔了這麼多,剩下的人一人一塊都不夠了。林淺淺見了露出心疼的神色。紅燒肉就那麼多,眾人一人夾一筷子就沒有了。

  一塊肉還沒有吃完,大娘給三叔使了眼色。三叔開口道︰“爹,地里的稻子馬上就要黃了,家里少個人,正好潮囝也回家了,就讓他來幫我吧。”

  爺爺問道︰“潮囝,你書讀怎麼樣了?”

  林延潮道︰“爺爺……”林延潮剛開口,大娘就打斷道︰“還能有什麼長進,這幾日都病在那呢,能讀到千字文就不容易了。”

  “才念千字文,我四書都是讀完了。”許延壽一邊吃著紅燒肉,一邊得意洋洋地說道。

  "就知道你最有出息。"聽許延壽這麼說,大嬸的臉上洋溢出自豪的笑容。

  “我的小祖宗,知道你讀書用功,來,吃口菜。”大伯笑容可掬地給兒子夾菜。

  可許延壽卻搖頭晃腦地道︰“不吃,我要吃紅燒肉,!”

  “瞧你這嘴巴刁的。”

  “不行,不行,我要吃紅燒肉,紅燒肉!”說著許延壽當場撒潑起來。

  大伯無可奈何當下道︰“下次我從城里回來,給你帶點安泰樓的荔枝肉。”

  “哦,哦,有荔枝肉吃了,有荔枝肉吃了。”許延壽手舞足蹈起來。

  “手里有幾個錢,這麼花?”爺爺斥了大伯一句。

  大伯唯唯諾諾地道︰“爹,教訓的事。”

  爺爺這時候放下筷子,看向林延潮道,“潮囝,你讀書兩年了認個字就成了,也不指望你當相公,明日下地幫你三叔如何?”

  爺爺,三叔這一起頭,當下關于林延潮是否繼續讀書的爭議,在家庭飯桌上展開。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5 12:55 PM

本帖最後由 terry850324 於 2015-10-5 12:55 PM 編輯

第四章 叔侄定計

  聽爺爺發話了,一貫不敢忤逆爺爺意思的大伯,也在一旁道︰“當初讓你和延壽讀書,也沒想林家有人出人頭地,中了相公,只是圖個方便,將來寫個文書不必費酒菜請個中人,識字算賬不用麻煩外人吧。”

  “讀兩年書,等你爺爺從急遞鋪里退下,和衙門說一聲,讓你補個缺,這輩子算是捧了安穩飯,雖談不上大富大貴,但也算得上旱澇保收,說出去也好聽,到時候把淺淺娶進門,也算風光。”大伯說完看了一眼爺爺臉色,見他沒有出聲,心知自己說的合他的意思。

  林淺淺開口道︰“大伯,三叔,當初你們可是答允,讓潮哥上三年私塾的,但眼下才兩年,為何不讓潮哥讀完呢?”

  三叔道︰“淺淺,你不知道,現在哪里比得上前頭,眼下這情況不同不是,過了秋正役雜役馬上就要上了,前一段家里過了水,夏稅還欠著,這一大家子等著用錢。”

  林淺淺急道︰“人不夠,可以請短工啊,我也可以下地幫忙呢?潮哥才十二歲。”

  “十二歲可以干得不少活了,三叔十歲就下地了……”大娘也開始幫腔。

  林延潮在那靜靜的吃飯,一家人七嘴八舌,都沒有一個站在他和林淺淺這一邊的。

  大娘半笑著道︰“淺淺,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你以為讓你家潮哥借著在學堂讀書的名義,就可以推脫家里的農活了嗎?我們林家可不養懶漢。”

  林延潮這時候開口道︰“大娘,你這話不對,我在私塾讀書,乃是求學,未必不如下地種田的三叔辛苦。如果不行,堂兄比我大一歲,人也比我有力氣,我這大病還是未痊愈呢,若是要幫襯家里,讓他下地干活如何?”

  聽了林延潮這麼說,大伯,三叔等人都不開口了。大伯也道︰“潮囝身子才剛好,不如……”

  大伯話才說一半,大娘往他腳下重重一踩,大伯呀一地聲,吃了虧當下知趣不說。

  大娘看向林延潮笑著道︰“你倒好,想偷懶,也不用拿身子不好來推脫,這幾日你天天在村口閑逛,身子好得很呢。再說三叔天天下地,風吹雨打的,你見他幾時病過。反倒是你,肩不挑手不提的,倒是大病了一陣。我看都是養尊處優惹的。”

  大娘說到這里,得勢不饒人,嘴上不停繼續道︰“你和淺淺也不必拿延壽來推脫,延壽是長房,是你能比的嗎?我們家延壽比你聰明,書讀得比你好,當然是要繼續進學了,若是將來他中了秀才,我們林家光宗耀祖了不說,也可以提攜你一把啊,你卻不知好歹,連長幼都不知道了嗎?虧我們當家的,還一門心思的想讓你補爺爺的缺。”

  “大娘,我爹可是秀才,而你家祖宗往上八代都是目不識丁,你憑什麼說我不如堂兄!”林延潮一句頂了回去。

  大娘被林延潮這句話頂著又急又怒,這可是她心底的痛,她爹是總甲不錯,但沒讀過什麼書。她謝家除了旁系,直系就沒出過讀書人,當初自己嫁給林家,還不是看林家出了個秀才。本來當初說媒是將她說給林延潮他爹的,可是林高著說長幼有序,長子未婚,次子怎能先婚娶。于是她就過門嫁給了林家長男。

  大娘氣得是渾身發抖,這時候爺爺出聲道︰“好了,不要說了。潮囝,我知你想要進學,但家里也不能不顧,你先與先生請個假,等忙完秋收這一段,再去學堂。明日你就跟著你三叔下田吧,能干多少是多少!”

  爺爺一開口,就是定調了。大娘見爺爺同意了,方才被林延潮羞辱之氣頓時消了不少,得意地看著林延潮。

  林延潮吃完飯回到屋里。

  林淺淺一頭撲在床上,委屈地哭道︰“潮哥,你大伯大娘一家,依著爺爺的寵愛,仗著自己是長房,什麼都爭什麼搶。大伯游手好閑,整日賭博,大娘平日不做家務,一切事情都攤給我,但有了好處的時候,就以林家長媳自居,沖在頭一個。”

  “說到底,大娘,三叔千方百計地排擠我們,還不是為了少一人分家產。潮哥,我們去哪,都比在家受氣好。”

  林延潮搖了搖頭道︰“我們一怒之下走了,不正遂了大娘他們獨佔家產的意思。既是大娘要斗,我們就斗倒她!”

  林淺淺抬起頭,淚痕未干地道︰“潮哥,我們斗不過大娘的,你先忍耐一陣,將來讀書出息了,再來報今日的仇。”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小人報仇,從早到晚。我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這仇隔到了明日也就是了。你就等我如何將大娘逐出我林家家門!”

  次日清晨,林延潮起了大早,一聲不吭吃過早飯後,就隨三叔下地。大伯和大娘以為林延潮昨日那般反對,今日會借故拖延,但沒有料到林延潮竟是如此利索。大娘還以為是林延潮服軟了,不由得意起來。

  林延潮和三叔沿著田埂路往西山而去,在靠近村北的地方,有幾處田壟。這里有十畝水田乃是林家的家田,就是當初林延潮父親中秀才後,族里撥給的族田,不遠地方還有大娘陪嫁過來五畝奩田。

  家田內種著晚稻,即是很多穿越小說中的大殺器佔城稻。但佔城稻在福建卻是滿地皆是,早在北宋大中祥符五年,淮浙大旱,朝廷就下令,從福建取種佔城稻三萬斛,分給淮浙種植。佔城稻最大的優勢就是早熟,在閩地百姓口中俗謂之百日黃。除了稻米外,田間還種植不少菘菜。菘菜梗短、葉潤,厚而肥,當年唐相張九齡自函京攜種歸曲江大量種植,因此在閩中呼為張相菘。

  不說地里的稻子,三叔挑著菘菜上集去賣,平日也是一筆收入。可惜遭了台風,致地里收成大減,令林家今年的用度捉襟見肘。

  夏日晝長夜短,到了地里時天色大亮,林延潮和三叔一人扛著一個鋤頭。三叔今年不過二十出頭,與林延潮年紀相差不過**歲,原來關系一直最好,但是這兩年來二人卻是漸漸淡了。二人行了這麼久,也不交談一句話。

  就要到地里時,林延潮指著家里的菘菜地道︰“三叔,今年稻田雖是給台風給害了,但菘菜長得倒還不錯,過幾日就可以挑集里賣個好價錢。”

  三叔搖了搖頭道︰“哪有這麼好的事?”

  “怎麼了三叔不好賣?”林延潮故意問道。

  “怎麼會不好賣,鬧洪水幾日,村鄉不少菜地都給水泡爛了,幸虧我們家菜地田壟高。若是放到集市上賣,不用半天,一擔就能賣完,若是擔到城里,還能再值多些。”

  “那怎地賣不出去?”

  “還不是,你大娘開了口,說肥水不流外人田,說他二叔家在城里開了菜鋪,一開口都要了去,大娘拿回來的菜價還不值外頭的一半。”

  林延潮裝著動怒的樣子道︰“竟有此事?這不是虧了我們林家,貼補了她的娘家嗎?”

  三叔也是無奈地搖了搖頭道︰“這有什麼辦法,別惹事,好好種地就是。”

  林延潮卻不打算收住話題道︰“三叔這一番讓我輟學在家種田,是大娘,還是你的主意?”

  三叔拄著鋤頭道︰“實話與你說了吧,這都你大嬸教我說的,她說你不去塾館,家里就省了一份束修錢,還能多個勞力,幫我種地。罷了,你也不要怪你大嬸了。”

  三叔又道了一番大娘是為了你好的道理,努力的和稀泥。

  “是這樣的嗎?三叔?”林延潮看向三叔。

  三叔不悅道︰“潮囝,你怎麼懷疑起你三叔來了?”

  林延潮搖了搖頭道︰“三叔,我倒是聽說大娘在你面前,是我有分家之心,要將這我爹當年為家里賺得十畝水田分走。你才答允大娘分家之事。”

  三叔頓時色變道︰“你從哪里聽說的?”

  果真大娘是利用自己當初說了分家一句話,背著自己在三叔面前上眼藥。這點很好猜,大娘若不如此,也不是大娘了。要知道三叔最著緊這十畝田了,為了地里收成好,僅是糞肥,就不知灌了多少擔。林延潮若要分家拿得他這十年的心血,他也是不願意的。

  三叔沉默不語。林延潮這時候在旁道︰“三叔,你被大娘騙了。”

  “她怎麼騙我?你不想要這地?”

  林延潮道︰“三叔,我們家這十畝地,你種了有十年了,我有心于功名,不會去務農的,若是以後分家,這十畝田我是寸土不取的。”

  “這怎麼能行?”三叔猶豫道,若是真要他謀佷兒這十畝田,他倒也做不出來,“最少三房一家一份。”

  按照明朝的法律,分家析產,是諸子平分。

  林延潮笑了笑,身為務農之人,最重田土,但到了現代人眼底卻沒什麼大不了的。他的將來不會局限于這小山村里。

  “三叔,我說了寸土不取,就是寸土不取,若不是我還沒有滿十六歲,當場給三叔你立下字據來。倒是三叔你倒是失了計較,萬一將來分家時,卻不一定能分到這十畝地。”

  林延潮一番好心建議,三叔卻板起臉道︰“你不好生下地,與我說這些作什麼,別說這些閑話。”

  “三叔,你不信,到時候別後悔啊。”林延潮作勢扛起鋤頭。

  三叔道︰“慢著,你說個道道來。”

  林延潮微微一笑,放下鋤頭來道︰“三叔,你若覺得我人小言輕,這話說了你也不信,還落個不好,算了我還是不說了。”

  三叔呵呵一笑道︰“潮囝,怎麼說呢,你這小子,這一病下,好似人一下精明許多,實話說來。”

  “那我說了。”

  “說。”

  “三叔我只問你一句,這十畝若是我們二房不取,將來是會落在大娘還是你的手中?”

  三叔沉默了一陣半響道︰“她娘家勢大,大哥又對他言聽計從的。我爭不過大娘。”

  “正是,你想過沒有,她眼下在三叔你面前編排我的壞話,為得是什麼?”

  三叔琢磨了一會,眼楮一亮,拍手道︰“是啊,這惡毒的女人,就是怕我們叔佷倆,走得太近了。”

  “正是如此,大娘為了謀這十畝水田,也是煞費心機,大伯被他搓揉得,要圓就圓,要扁就扁的,爺爺又常年不在家,至于我們二人,他是拉一個打一個!”

  三叔握住鋤頭,沉默了一陣道︰“我又不糊涂,怎麼不知道,但是大娘厲害啊,他平日欺負你和淺淺時候,我也不敢出聲。潮囝,我知你心底有氣,但你斗不過大娘的,就算我幫你也是一樣。”

  林延潮當下道︰“三叔,人爭一口氣,就算我爹不在了,也絕不能讓大娘如此欺壓到頭上。三叔你也不必幫我,只是到時候不要站到大伯大娘的一邊就好了。”

  三叔一握鋤頭道︰“這怎麼能行!”

  “三叔你只要按我說的,今日我就要大娘好看……”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5 12:55 PM

第五章 滾出大門去

  林延潮與三叔商定之後,從田邊往家里走去。到了家里,林延潮當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般,在那郎朗讀書。

  夏天雖天暗得遲,但天還是暗了。蟋鳴之聲,已是與以往一般開始。

  農家這時候,都是準備早早吃飯,然後上床睡覺,來節約燈火錢。

  這時候除了富裕之家,只有讀書求學的人,會在夜晚點燈。所以古人都用膏火之費,來形容求學的費用,膏即是膏油,火則是燈火。自古以來求學就是件不容易的事,一點對于寒家而言,尤其如此。

  林延潮點上燈火,就隱約的聽見大娘的聲音在外響起。

  “裝什麼勤奮,不上工,偷懶也就罷了,還真以為自己是文曲星了,晚上讀書,不耗油啊,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林延潮聽了,沒有說話,索性將燈撥得更亮一些,對一旁的林淺淺道︰“淺淺,我以前看過一本書,書里有個人叫嚴監生,此人極端吝嗇。他快要臨終之際,伸著兩根指頭就是不肯斷氣,你知是為什麼?”

  林淺淺知道林延潮在氣大娘,笑著道︰“潮哥,你說他是吝嗇之人,伸出兩個手指,莫非是有人欠他二兩銀子,不肯閉眼嗎?”

  “不,不是,他的大佷子、二佷子以及奶媽上前猜度解勸,但都沒有說中。最後還是他的侍妾道︰‘只有我曉得你的意思。你是為那燈盞里點的是兩睫燈草,不放心,恐費了油。’我如今挑掉一睫就是了。直到對方挑掉一根燈草,那嚴監生方才點點頭,咽了氣。”

  “這人真好笑。”林淺淺咯咯地笑了起來。

  林延潮也是笑了笑,他可以感覺房外的大娘,肝都要氣炸了。

  “延壽啊,現在有人都咒你娘死啊,娘與你說,一定要爭口氣,好好讀書,免得被人說你娘祖宗八代都沒有人讀過書。”

  “死囝盡管得意猖狂去,爺爺回頭到家里,見你不下地,看他如何罵你!”

  林延潮聽了目光微冷,怨恨自己不夠,還在自己十三歲的堂兄面前說自己不是,挑撥二人感情。這樣的婦人,真的容不得你了!不過大娘卻沒有貿然進屋,與自己大吵一番。大娘也算明白人。看來她是要等爺爺,大伯回來後,之後再當堂告狀。

  這正和我意。林延潮繼續讀書。

  夜晚,已到了上燈時候。

  一聲重咳在門外響起,林延潮放下書,他知道爺爺已是回來了。

  “爹,你可要為我做主啊!”大娘哭著在門外說道。

  爺爺林高著聲音傳來︰“怎麼回事?誰敢欺負你來?”

  “還不是潮囝他,他咒我死!”

  于是大娘在爺爺面前添油加醋的說了好一番話,林延潮在旁冷冷地聽著。

  “叫他出來,我有話問他?”林高著發話了。

  聽到這里,林延潮自己開門走出門外道︰“爺爺,你回來了。”

  見林延潮如此有禮貌,爺爺氣色好了一些,但還是板起面孔問道︰“你為何辱罵你大娘,尊卑都不懂了嗎?”

  見林高著發問,林淺淺怕林延潮被責走一旁走了過來道︰“爺爺,快吃飯了,不如先吃飯再談吧!”

  “吃什麼飯?”爺爺斥了林淺淺一句,當下林淺淺不敢再說話。

  這時候大伯也是剛回得家來,見這一幕道︰“延潮,還不快和爺爺,大娘認個不是!”

  大伯方這麼說,大娘就狠狠瞪了大伯一眼,大伯當下就不吭聲了。

  林延潮將眾人反應聽在耳里,當下看向林高著道︰“爺爺,我並沒有辱罵大娘。”

  “我好意說你晚上讀書耗油,你竟用那什麼監生的故事來咒我死。”

  “大娘,我在屋里讀書,與淺淺說故事罷了,這都是書上說的,並沒有咒罵大娘你的意思。”

  “你明明是在說我?”

  “大娘,你這一番不過是自己對號入座罷了。”

  “爹,你看看,他還在狡辯!”大娘向林高著道。

  “延潮,你有沒有頂撞大娘不說,我昨日叫你今天下地,你卻沒有去這可是沒錯吧!”林高著言語重了三分,臉已是沉了下來。

  “是,我沒有去。”

  大娘見林延潮承認,臉上露出喜色,看了一眼蹦蹦跳跳的林延壽,道︰“延壽啊,平日你爺爺的竹篾都放在哪啊?”

  “我知道,我知道。”林延壽奔到二樓,又從樓上蹦蹦跳跳下來道︰“爺爺,爺爺,給你竹篾,竹篾!”

  按照古代‘棒下出孝子’的教育方針,這竹篾是爺爺執行家法時用的,以往林家三兄弟都挨過他的打,但他對于孫兒輩卻很少動手。接過竹篾,林高著瞪了大娘一眼。大娘被林高著這一瞪嚇得眼皮一跳,強笑一聲對兒子責道︰“誰叫你拿給爺爺的。爺爺又不會真的打延潮。”

  “爺爺不要打他。”林淺淺噗通一下跪在爺爺面前,抱住他的腿求情。

  大伯也是道︰“爹,嚇唬一下小孩子就好了。”

  “看在你大伯和淺淺的面子上,你向大娘認錯!以後不能這樣了。”林高著將竹篾放在一邊,眾人見此都松了口氣,大娘則是露出不甘心的神情。

  “謝爺爺,沒有處罰我,但是我沒有說大娘壞話,這錯又從哪里去認!”

  林延潮這麼說,林高著臉一下難看了,他說要林延潮認錯,已是從輕發落,給大娘作為長輩的一個面子。哪里知道林延潮一句話頂回來,讓他沒有台階下。林高著有點不敢相信,在家里已是很久沒有你敢忤逆過他了,就算他的三個兒子,也不敢這樣。

  大伯見林延潮頂撞敢頂撞自己父親,當下質問道︰“你說什麼,敢再說一句?”

  林淺淺忙拉住林延潮道︰“潮哥,爺爺發話了認個錯,這事就沒了。”

  林延潮卻笑著摸著淺淺的頭道︰“我不是說了,我沒有錯,哪里認起,到是大娘她是非不分呢。”

  林高著身子一顫,而大娘微微冷笑,卻攙扶爺爺道︰“爹,你別氣壞了,和這小子生氣犯不著。”

  “反了天了!我之前還以為你不會頂撞大娘,但今天看來你真的不知禮數。”大伯怒氣上涌。

  大娘在一旁添油加醋道︰“先前還要偷懶不去田里干活,而眼下連長輩的話都不聽了,林家怎麼出了你這個逆子。”

  正在這時候,門外三叔卻是扛著鋤頭進屋了,見了這劍拔弩張的一幕,不由問道︰“這是怎麼了?”

  大娘見三叔這時候回來,神情更是得意了,連忙從爺爺身旁走到三叔身旁道︰“你看看,先前偷懶,說要在家讀書不下田干活也就算了,還頂撞爺爺,他大伯。”

  “這事啊,大嫂,是我讓他不要去地里干活回家的,你別怪他。”三叔不以為意地道。

  大娘強笑道︰“三叔,我沒聽錯吧,這秋收要到了,地里的人手可實在不夠啊,沒有潮囝幫你,你一個人忙活得過來?”

  “不是不忙啊,只是地里的水渠給人扒了,我們家十畝水田,變成旱田了,我叫延潮去看看怎麼回事。”三叔開口道。

  聽說家里水渠被扒了,林高著無疑十分關心向林延潮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林延潮道︰“爺爺,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只是家里水渠被人扒個口子,都流到大娘娘家的田里去了,一滴水都沒流到我們家里。”

  大娘聽了臉色一變道︰“爹,我不知道……”

  見大娘為難,林延潮開口道︰“大娘這麼做也算合情合理。”

  眾人奇道︰“林延潮怎麼幫起大娘說話了。”

  林延潮卻接著道︰“大娘不是常說了嗎?都是一家人,左手借右手的。我家的東西,謝家拿來用也是使得的。”

  爺爺聽這麼說,臉色頓時青了。此事算是大娘吃虧,其實這水渠是今日自己與三叔商定後,故意自己挖通,來栽贓大娘的。大娘自己也先入為主,以為是自己娘家人干的。

  林延潮本也可以用家里菘菜地來說事,但他料到大娘這麼精明,必然早就安排下說辭了。他索性故意栽贓,讓大娘嘗嘗被陷害的滋味。

  林高著已是臉色鐵青了,大娘有幾分害怕,但見林延潮昂然看著自己,嘴下低罵了一句,我還治不了你。當下大娘向大伯使了個眼色。

  大伯對于大娘一貫都是言聽計從,當下道︰“好啊,你還有理了,三叔肯您不去地里,你就敢頂撞你大娘,還有爺爺了。”說完大伯也是對林淺淺斥道︰“你看看你家潮哥,你也不勸勸,平日也和延潮一起盡和大娘頂嘴,你們知不知道什麼是孝道?”

  林淺淺聽了氣得渾身發抖,她知道大娘平日沒少在大伯面前說她的不是。

  見大伯斥林淺淺,林延潮挺身而出,站在她身前道︰“大伯,爺爺都沒有開口,淺淺如何,輪不到你來開口!”

  “你反了天了,我還管教不了你和淺淺?”大伯當下是真的怒了。

  一旁林延壽見了一幕,連忙又拿起竹篾遞給大伯道︰“爹,竹篾,竹篾!”大伯拿起竹篾一抖舉起身前,拿出長房的威風來,想嚇唬一下林延潮。

  林延潮哼了一聲道︰“大伯,不談你管教不管教,我問你,今日的事你覺得我沒有道理嗎?大娘指示她娘家人偷扒我們家水渠,她就有道理嗎?”

  大伯將頭一搖道︰“別管有沒有道理,你爺爺,你大娘他們是長輩,怎麼做都可以,但是你就不能頂撞他們!”

  林延潮搖了搖頭道︰“大伯,虧你這麼大人了,居然一點見識也沒有,大娘說什麼,你就聽什麼?你有沒有半點主見!”

  大伯氣瘋拿起竹篾指著林延潮道︰“你說我沒見識,你敢說一句!”

  大伯越是氣怒,而林延潮越是平靜,大伯如此動怒,沒看見爺爺的不快嗎?大娘只想讓大伯將自己管教服帖,卻忘了偷挖水渠在爺爺心底留下了不快,盡管她是被陷害的。

  林延潮向前踏了一步,對著大伯道。

  “我就敢說怎麼樣了?大伯你聽著。”

  “我爹去世時,將我托你照顧,你親口我說,以後你就是我親爹,照顧我一輩子。一出事情,你就全忘了?心底只有你老婆,沒有我這親佷兒嗎?”

  “你平日不是以孝悌自詡,我問你什麼是悌?欺負自己親弟弟的兒子,就是你的悌嗎?”

  “我爹將我托付給你照顧,你就是這麼照顧的?你不但不幫我,還要打我,打小孩是顯得你威風,還是顯得你對得起我爹?”

  “你說你有見識,那就把所有的親戚和街坊都叫來,將事攤開了說。如果有人說你做得對,我就給爺爺大娘道歉,如果沒人,你就承認自己沒有主見,只聽一個女人的話。大伯,你敢不敢?”

  “你敢不敢?”

  林延潮的質問,一字一句說得大伯臉色蒼白,他張了張口,卻一個字也反駁不出來。大伯當場呆住了,手中竹篾丟在地上,竟是半句也無法反駁。他如何反駁?他與他這弟弟感情最好了。

  林淺淺想起林延潮的父母,不由輕輕的抽噎起來,而林高著更是面色沉重。

  家里人都是沉寂了,大伯臉色蒼白,看著林延潮不由生出幾分愧意。他猛然重重一跺腳道︰“這事我不管了!”說完跑回二樓去了。

  “成了。”林延潮低聲道了一句。

  大伯離去,等于就是斷去了大娘最大的臂助,將立于大娘孤立無援之地。

  三叔見林延潮斥退了自己大哥,當下也大了膽子道︰“嫂子,那水渠的事怎麼說?”

  林延潮不由點頭,這三叔不愧是神隊友,這時候配合自己向大嫂發難。

  大娘正處于內外交困,一貫的盟友三叔倒戈,自己最堅定的支持者大伯,被林延潮一通話話罵的無辭以對,一個人躲進小黑屋了。大娘這時候不得不從幕後到前台。

  大娘哼了一聲,強硬的道︰“不就是這點事,回頭我和我爹說一聲,多少錢補給你們林家就是了。三弟,你什麼倒和潮囝穿一條褲子,聽他嘴皮上下一動,最後我倒里外不是人了。”

  “那菘菜地的事,又怎麼說?三叔日夜澆灌的菘菜,你倒好拿了一半的價錢,賣給你娘家開得菜鋪子。”

  大娘見林延潮指責她,她索性將臉一橫道︰“你倒說起我的不是起來,小小年紀,這麼厲害,怎麼這麼快就要當家做主了,你要分林家財產嗎?”

  林延潮冷笑,這時候大娘,已是方寸大亂,亂講話了,這話也是可以在爺爺面前說的。

  果真爺爺怒了道︰“潮囝不是厲害,而是說得有道理。”

  大娘見一貫支持自己的爺爺也是倒戈了,連忙道︰“爹,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不知道這潮囝之前說多可惡,竟是要與我們分家!”

  林延潮道︰“大娘,你休要胡說,把我拉下水。朝廷有律例的,父母健在不得分家析產,我身為讀書人,怎麼會不知道。”

  你,一派胡言。

  林延潮冷笑,大娘已是方寸大亂了,今日之事,不能留退路了,打蛇不死,反被反噬。

  林延潮開口道︰“大娘,你這幾年當家,對我和淺淺多番刻薄,我就不說了,我半個月前重病快要死了,淺淺向你借錢,你不借也就罷了,還要她拿鎦金鳳釵來換,這是當年奶奶給我娘之物,我娘又給了淺淺,你連這都想貪,那麼林家什麼東西又是你貪不了的呢?”

  “由此可知,大娘每個月爺爺,三叔給你家用錢,你又了克扣了多少?藏了多少私財?”

  聽林延潮這麼指責,大娘臉色大變,妻子藏有私財,乃是七出之罪。這話里是藏著匕首,要趕她出這林家啊。

  “你這死囝,滿口胡言!爹你要為我做主……”大娘看向爺爺,但見他臉色鐵青,渾身顫抖。

  誰都知道爺爺當年夫妻情深,而那鳳釵當年又是奶奶生平最喜歡之物,後給了林延潮母親,但大娘沒有得到一直于心底耿耿于懷。這是家里眾所周知之事。

  林高著沉下臉道︰“我原來以為你只是有些潑辣罷了,當家媳婦潑辣點也好,別人惹不到我林家頭上。但沒有想到,你居然如此惡毒,延潮重病之時,你口口聲聲與我道會照顧好他,你就是這麼照顧的。”

  “你當我糊涂嗎?真以為你做的那點事,你私藏的家私,我一點都不知道嗎?”

  大娘幾時吃過這麼大的虧,依她的性子頓時惱羞成怒道︰“老東西,你算什麼,居然敢這麼和我講話!”大娘也是氣極了,口不擇言,竟是指著鼻子罵起林高著。

  “賤婦,你竟敢罵我爹!”

  大娘一聽抬起頭,見居然是自己丈夫,不知什麼時候又回到了屋中。

  “我!”大娘也是懊悔了,剛要開口。

  啪!

  一個響亮的耳光摔在她的臉上。出手的人卻是林高著。

  這一掌打得大娘半邊臉立即都是青了。林延潮見了不由感嘆道,自己爺爺不愧是習武之人,一掌下去就將大娘打懵了的。

  大娘反應過來,當下躺在地上,撒起潑大哭起來。

  “你們兩個短命的父子啊,你怎麼敢打我啊!”

  “我為你們林家含辛茹苦十幾年啊,辛辛苦苦將延壽拉扯這麼大!”

  “你們就是這麼待我的,蒼天你開開眼,給我劈死這兩個人啊!”

  大娘這大哭大喊的,頓時左鄰右舍的都聽見了,一下子涌了進來,看大娘在地上撒潑,連忙當起了和事佬。不過但聽大娘咒罵林高著父子二人,也都是搖了搖頭。

  林淺淺見大娘如此,頓有些不忍道︰“潮哥,我們扶大娘起來吧。”

  林延潮搖了搖頭道︰“今日一切,是她自找的。”

  林高著左右掃過一眼,抱拳道︰“左右街坊鄰居,正好都在,我這兒媳平素怎麼為人,大家也知道,我也知道,但顧念著親家的面子,不忍責罰。但今日看來,我們的緣分也盡了。”

  說到這里林高著看向自己兒子,大伯垂淚跪了下來道︰“爹,孩兒一切聽你吩咐。”

  “這種不忠不孝,吃里扒外的媳婦要之何用,”林高著對著大娘道︰“從今日起,你就不是我兒媳了,給我滾出林家這大門!”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5 12:56 PM

本帖最後由 terry850324 於 2015-10-5 02:03 PM 編輯

第六章 離家求學

  太陽東升,橘光一點一點照亮天空。公雞的打鳴聲在村里此起彼伏,倒是充滿了生計。

  村口的埠頭上,停滿了漁船,漁民正張羅著漁網。堤壩外孩童們乘著退潮,一並奔到江邊,在河灘上挖蟹子,渾濁的閩水打著江岸,吐著白膩的泡沫。

  洪山村的百姓,在家里吃過一大碗稀飯後,從家里出門,肩扛著鋤頭,出村下田。勤勞的主婦們也是開始喂鴨,嘎嘎地聲音到外頭響作一片。

  “命之修短有數,人之富貴在天。惟君子安貧,達人知命。”

  這時候郎朗的讀書聲從林家的屋子里徐徐傳來。

  忙碌村民們不由都是停下腳步,看向林家。

  “這不是林家的延壽嗎?”

  “不是,我一早看到延壽去社學了,這是他們家的老二。”

  “哎呀,真羨慕鋪司家里,有兩個讀書郎,不像咱們這輩子只能是在地里拋食。”

  “這麼用功,說不準我們村里又要出個秀才了。”

  說到這里,眾村民嘖嘖羨慕,若非林高著家出了秀才,當初里長家不會把女兒嫁給林高著兒子,族里也不會分了十畝族田,這都是當初轟動一時的事。至今村里還時常念叨起,林定當年中秀才的事。

  村民議論著議論著,就跑偏了題了。

  “林家這後生能不能中秀才,我是不知道,但是可是厲害角色。”

  “怎麼個厲害法,與我說說。”

  “前日你錯過一場好戲,鋪司家的大娘就是惡了老二,被鋪司老爺掃地出門,趕回娘家了。”

  “不對,不對,看你這話傳的,長媳婦是惡了林家一家人,才被掃地出門,他們家的延壽可是哭著找娘,但鋪司硬是不肯。”

  聽了村里人都是高看一眼林延潮。誰不知道大娘仗著父親是總甲,在村里是有名的潑辣角色,無人不懼。而這一次竟被一個十二歲的後生給收拾了。

  “這林家老兒秀才他爹當年若非遭了倭亂,他眼下的路恐怕會好走點。”

  “別看沒爹沒娘,這樣的孩子早當家立業,人家懂事。”

  林延潮的讀書的聲音越來越低,這些鄉鄰的議論倒是一句不落的聽在他的耳底。

  這時候林淺淺開門進來,聽得外面的議論,怕林延潮生氣連忙道︰“別聽這些閑言閑語的。”

  “他們要議論也就隨著他們罷了,嘴巴可是長別人頭上的。大娘回到娘家後,謝總甲有沒有來找我們家的晦氣?”

  林淺淺搖了搖頭道︰“這倒沒有,爺爺說了,大娘的爹謝總甲聽說是極其護短之人,若是貿然找上門來質問,我們家倒不怕,若是不找上門來,那事情就糟了。”

  林延潮不由點頭心道,爺爺果然是個明眼人,看得明白,待到謝家真正找上門來一日,必定是謀定而後動,那時候就真麻煩了。

  在大明總甲就是里長的俗稱,里長可以攤派徭役,還有一定司法權。

  林淺淺道︰“爺爺說了,其他的都不怕謝家,咱們家在村里也是有根有底的,若是不行,明刀明槍的干上就是,只是擔心,他買通胥吏,派為難的雜泛差役給咱們家。”

  大明開國貫穿始終的役法只有兩種,正役和雜役。正役也稱里甲正役,其中包括辦納稅糧,編戶之役,里甲三辦。而雜役,也稱雜泛徭役,就是民間出丁給官府服役。雜泛徭役有力差,銀差之分,銀差就是使錢,讓官府雇役,力差則是,應役戶親身充役。

  百姓們最怕的就是力差,這點體系內的林高著深知其中厲害,不如急遞鋪的鋪丁就屬于力差。以往有個鋪丁得罪了林高著。然後林高著就時常差遣這鋪丁拿著一封無關緊要的公函在兩個急遞鋪里,每日練習二十里以上的折返跑!

  現代人很難想象里正在鄉里有多大的權力,僅僅攤派徭役這一項,足夠叫一戶百姓傾家蕩產。

  林延潮也知里正的厲害,但還是安慰淺淺道︰“這怕什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瞎吹大話,”林淺淺嗔道,但頓了頓又說︰“不過這一次你病好後,與以往仿佛換了個人?”

  林延潮笑著道︰“沒錯,淺淺,我已不是原來的我了。”

  “你說什麼?”

  “我說被千年老鬼上身,眼下是害咱們全家,先害了大娘,下面一個個輪下來,最後輪到你。你怕不怕?”

  “不怕!”林淺淺嘻嘻笑著道。

  林延潮笑了笑︰“淺淺,我身子已是好了,明日準備去社學了。”

  “那是當然,到了社學里,潮哥你要勤,不可拉下功課。”林淺淺雖是笑著,但林延潮從她眼底看出一點憂色。

  林延潮猜到林淺淺在擔心什麼道︰“淺淺,你不需為束節儀的事發愁,我向先生求一求,讓他緩一下就是。”

  林淺淺搖搖頭道︰“潮哥你只管讀書,錢的事,你別發愁。”

  第二天,林延潮整理包裹,將文房四寶收拾好。林淺淺這時已是端了一碗線面湯進來,上面赫然還有兩個大鴨蛋。

  “來,來,吃了太平面和太平蛋。”

  面是線面,又細又長,本地人就算家里再窮,但線面一定要有,家人出行,客人來家里做客,都要煮一碗太平面給他們吃。

  至于面上的鴨蛋,稱為太平蛋,只能用鴨蛋,雞蛋都不行。在保留古代漢語的閩話里,將蛋叫做卵。鴨蛋就叫鴨卵,諧音壓亂,壓亂也就是天下太平。鴨卵又和壓浪諧音,船上人家出海打漁也吃太平蛋。

  這蛋和面里面都是林淺淺對自己的心意。

  林延潮心底的波動,面上卻是平靜。他吹開面湯上的蔥花,用筷子將面挑起,將線面吸進嘴里。

  林淺淺看著林延潮吃面,拿出一包錢對林延潮道︰“這里有兩百文錢,一百文是端午節的節儀,你和先生說束,等咱們過了中秋一定還給他。還有一百文你自個留著用,買點吃的用的,以便不時之需,但不要大手大腳亂花哦。”

  林淺淺認認真真地叮囑著,手里將這包錢抓得緊緊的,一副生怕林延潮亂花錢的樣子。林延潮知道這里面的錢,都是林淺淺從雞鳴到天黑編草席,一文一文的換來的。

  “淺淺,我用不了這麼多。你留一點在自己身上,別苦了自己。”

  林延潮這麼說,林淺淺眉頭就皺起來了。她氣鼓鼓地道︰“潮哥,你以後再這麼說,我就不理你了。我辛苦攢錢,還不是為了你能出人頭地,我可不想我將來的相公是個沒出息的人。”

  “你若是不中秀才,你就別想進我家這個門,哼!”

  “好,好。我答應你。”

  “不行,你不可以敷衍我。”

  “好,我不敷衍。”

  見林延潮再三保證,林淺淺臉上才露出笑靨。

  這時林延潮抬起頭,滿是嚴肅地道︰“不過我答應你這件事,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林淺淺眨著眼楮問道。

  林延潮抬起碗來,將碗里的面還剩一半和一顆鴨蛋都擱進林淺淺的碗里道︰“答應我都吃完了。”

  林淺淺看著碗里的面和蛋愣住了。

  “吃啊,愣著做什麼?”

  林淺淺溫柔地笑了笑,不好意思的拿起筷子夾起鴨蛋,張開櫻桃般的小嘴,淺淺地咬了一口。林淺淺抬起頭看見林延潮盯著他,當下又羞又怒地放下筷子,伸手猛捶林延潮。

  “快走,快走,不要耽誤了時辰。”林淺淺將林延潮趕出家門。

  林延潮背上自己的書箱和行李,大步走出門外。

  此刻天才放明,公雞又重新叫了一遍,撲著翅膀回窩。

  林淺淺追出門來道︰“潮哥,行禮里還有兩張餅,餓了就吃!”

  “我在家里等著你回來!”

  林延潮走到村口,回頭望去林淺淺依舊立在後面,望著自己,待看見自己回過頭來,臉上甜甜一笑,然後用力向自己揮手。

  林延潮揮了揮手對林淺淺道︰“淺淺,你放心,我一定出人頭地,然後回來娶你!”

  說完林延潮轉過身去,大步走去,洪山村漸漸落在他的身後。社學在東岐嶺山下的張厝,而林延潮所在的洪山村則在西峰山麓。

  東岐嶺與西峰都屬于洪山,洪山村,張厝都屬于侯官縣洪塘鄉,不過洪山村屬于永安里,張厝則屬于清化里,一個洪塘鄉,五個村子,兩個社學,算得上密度相當高了。

  洪山村的社學屬于官民合辦,塾師是由老生員擔當,教學質量當然最好,百姓們多願意去這里讀。林延潮堂兄林延壽能入本村社學,可是費了不少束,還是托了爺爺和外公的面子。

  至于張厝的社學,自然就差了一些,縣里基本處于放養狀態,自己的塾師也只是童生,而非生員。

  林延潮在山間小路行走,江面上還是渾黃一片。以往洪山不過閩水水中岩島,後由閩水泥沙淤積逐漸擴大,與高蓋山、蝦蟆山、煙台山等連成一片,成為今日江中大嶼。

  閩上游四州之水,匯于洪山,之後遇嶼而分流,左入烏龍江,右入為洪江。這一道水域也十分危險,乃是江流回干之沖,常有隧風,漁船經過一不小心,就是摧帆折椸。

  一旁的閩水濤濤,腳下是登山小徑,從西峰至東岐嶺,還要走好幾里山路。

  乘著日頭尚未大曬,林延潮登上東岐嶺,以竹杖撐路,抬起頭是一番古剎棲雲,紫翠重山的景色。洪山有一名勝,名為妙峰寺,建于宋天聖年間,成化年間重修,境極幽曠,居境內九庵十一寺之首。

  妙峰寺更有名是,寺旁有一燕山祖殿,也是宋代時而建,從宋時起洪塘鄉的讀書人夏天多在此讀書,以避酷暑,一共出了百余名進士舉人。當年林延潮的父親,也曾在此苦讀,後中了秀才。

  登上山後洪江已是不見,眺望山坳下一片村落駢廣的地方,就是張厝。厝在閩中,閩南話里的意思就是家,閩地很多地名都有厝字,前面在冠于姓氏。原因是閩地百姓很多都由中原遷來的,一家一族在一地生根發芽,一村一姓居多。

  洪塘鄉一鄉七村,張厝自是張姓的人居多。這張厝雖是個小村子,但是周圍堡牆,吊橋,崗樓都有,這都是倭患嚴重時備下的。

  走到村口抬頭,就見一大大的牌坊聳立在那。

  這並非是孝節牌坊,而是進士牌坊。凡進入村口的人都會看見,中門兩層上匾書著‘進士’二字,右邊豎刻小楷‘正德十二年丁丑會試’,左邊豎刻‘中式三甲六十四名張經立’。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5 12:57 PM

第七章 洪塘社學

  張經何人,歷任兩廣總督,兵部尚書,先後平瑤亂,鎮安南,後總督東南,節制江南、江北、浙江、山東、福建、湖廣諸軍,專辦討倭,但因權力太大,陷于黨爭,為嚴嵩,趙文華所害。後張經之孫張懋爵向朝廷明冤,朝廷追封張經官職,並蔭官子孫。

  在鄉人眼底,張經是候官縣洪塘鄉人,有史以來,官位最高的一人。村里的張氏子弟,也都以張經的族人為傲。這樣的牌坊不僅是鄉里有一座,府城的西門那也有一座。

  進入村子直行幾十步,就是林延潮所在的洪塘社學,一旁就是挨著供奉著張經的張氏宗祠。社學臨宗祠而建,也是常見的格局。

  社學平日不到二十人,佔地不過半畝,但麻雀雖小,可是五髒俱全。

  林延潮憑著記憶,走進大門,中央是講堂,旁邊闢了兩齋,其中左齋建祠以祀先師孔子,右齋則為塾師,左右熟坐館休息的地方。後隙地一匝,作為射圃,射圃之後則是號舍,廚房,茅房,一個標準的前堂後室格局。

  講堂上已有弟子來了,林延潮知道自己恐怕是遲到了,于是趕緊從走廊繞講堂,穿過射圃,跑到自己號舍里,放下書卷,行李。

  號舍是長長的通鋪,茵褥整整齊齊地疊放在上頭,床前掉了油漆的案幾上,放著同窗攤開未讀完的灰白色的卷帙,一排線裝書碼在角落里。

  此刻門扉半開,撒落一地的陽光,如階梯般登堂入室而來。

  “延潮!”

  “延潮!”

  推門聲傳來,一名身材高大,容貌忠厚的男子推門入內。

  林延潮愣了一陣,才想起來似乎是他相熟的同窗侯忠書。林延潮試探應了聲道︰“忠書!”

  對方嘻嘻一笑,看來自己沒有叫錯。

  侯忠書嘿嘿一笑︰“延潮,你身子都好了?”

  “好了。”

  “正巧,你一來就有大事了,你猜猜看!”

  林延潮笑了笑道︰“忠書,你還是老樣子,凡事都要賣關子。”

  侯忠書平日說話確實是喜歡賣關子,看著別人著急詢問的樣子,但是見林延潮一副淡然的樣子,似乎一點都不急。侯忠書埋怨道︰“我讓你問我話啊,回家一趟說話老氣橫秋來,你到底還問不問了?”

  這小子,林延潮只是配合著問道︰“我猜不到,請教忠書兄,到底什麼事來著?”

  侯忠書滿意地點點頭道︰“沒錯了,你問一句,我答一句,這樣說話我才有興致,延潮,我方才在前門聽到先生與張總甲說話,說督學老爺不日將巡歷社學,考校學業。”

  督學就是一省提學,常尊稱為大宗師,小三關里院試的主考官,擁有糾察學校之風紀,考師生優劣之責。

  “延潮,督學老爺來這里,就是我出人頭地的好機會,我若被大宗師賞識,破格提拔入縣學成為秀才,那時我就出人頭地了。”侯忠書自信滿滿地說道。

  只是堂堂一省督學,正五品大員,怎麼可能來洪塘社學視察,這不科學啊,多半是誤傳。林延潮沒有打斷侯忠書的發夢,只是道︰“快走吧,我們就要遲到了。”

  侯忠書一聽這才恍然大悟,二人一並從號舍出門,走過射圃,經門廊朝講堂走去。

  快要到門口時,一名三十歲左右的青衫文士,背著戒尺大步而來。“糟了。”一旁侯忠書低聲道了一句,只能硬著頭皮走了上去。

  “先生!”

  此人正是林延潮,侯忠書二人的塾師,也是這洪塘社學唯一塾師林誠義。

  林誠義走到二人面前來,對方身材高大;臉色有幾分青白,一身青衫卻是洗得發白,幾乎褪了色,上面不起眼處還打了一兩個補丁。這副打扮令林延潮想起了後世課本上的孔乙己和範進。

  對方雖打扮貧寒,但穿戴卻一絲不苟,不顧大熱天仍是穿著圓領長衫,長衫上一絲皺紋也沒有,加上其刻板的面容,令人頓生敬畏之心。

  看到林誠義的樣子,有些頑劣的侯忠書,也是夾起尾巴,大氣不敢喘。這洪塘鄉的人都知道林誠義雖只是童生出身,但是治學極嚴,學生沒有不怕他的。

  林誠義嚴厲地掃了二人一眼道︰“人生一世勤為本,早起三朝抵一工!你們連早學竟也遲!”

  此話一出一旁的侯忠書是暗暗叫苦,林延潮剛想和先生談推遲交納束的事,就踫上這一出。

  “先生,弟子知錯了。”林延潮,侯忠書一並答道。

  林誠義重重哼了一聲,頓了頓腳步道︰“延潮,你的束還未繳納吧!”

  書上不是說,君子恥于言利嗎?怎麼老師主動向學生要起錢來了。

  眼下林延潮只能硬著頭皮道︰“先生,束節儀緩至中秋再納?”他在心底猜測著林誠義,是否會答允,以往的印象來看,這位蒙師似乎是一個極嚴厲的人,這年頭作塾師手頭也不富裕,更何況是童生塾師。林延潮記得林誠義還有一位老母親要供養。

  他主動提及,顯然是一直放在心底,但是林延潮現在實在沒錢,看來只能遭他的冷眼了。

  林誠義捏須問道︰“可是家里有什麼困難嗎?”

  林延潮道︰“學生上一次生了病,費了不少錢,而且家里又遭了洪水,實在沒有錢供膏火之費。故而懇請先生拖延至中秋,學生感激不盡。”

  林延潮言辭懇切,卻沒有露出絲毫乞求之色。

  一旁侯忠書也道︰“是啊,先生,延潮家境確實不好,我可以作證。”

  林誠義掃了侯忠書一眼斥道︰“我問你話了嗎?進去。”

  侯忠書見林誠義訓斥,當下不敢再說,只是委屈地回到講堂,臨走時給了林延潮一個小心的眼色。

  林誠義看著林延潮一會道︰“求學是為了自己,不可因家貧而怠慢學業。你天資不足,更需以勤勉,若是不用功,讀書何用,倒不如回家。這幾日欠下的課業,要立即補上,我這幾日會考校你,如果不行,你就回家去不要來了!”

  林延潮聽林誠義這一長篇大論,不知對方是什麼意思,好像是嫌棄自己沒有錢交納束,又好像是用此來激勵自己,讓他好好用功,但怎麼說,自己先暫時過了一關。

  林延潮進入明倫堂,已有十幾名鄉間少年安坐,林延潮一眼望去都是自己的當年的同窗。眾人已是知道林延潮被訓斥一事,有幾名少年都是幸災樂禍。

  一人還冷言冷語道︰“連束都給不起,還上什麼學。”

  “事師長貴乎禮也,無禮之人,也配讀得聖賢書?”

  “換我是先生,早趕他出社學了。”

  林延潮仿佛沒有聽到這些話,走到最後一排空著桌位上,一個用舊木拼成的書案,沒有椅幾,直接席地而坐。

  一旁侯忠書湊過來問道︰“如何先生可有責怪你?”

  “有。”

  “那允你至中秋再給束?”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他說這幾日考校我學業,若是不行,就趕我回家。”

  “慘了,這就是要給你小鞋穿了。這十幾日先生教了《幼學瓊林》。”

  “怎麼說?”

  “這本書我讀得頭都大了,費了快一個月,才背誦得差不多了,現在差不多忘了一半了。他才給你幾日時間,定是要整你。”

  不久腳步聲從外傳來,講堂頓時一片寂靜,所有的學生都恢復了正襟危坐的樣子。

  林誠義拿著戒尺走到每名學童面前,學童們都是提心吊膽,連林延潮也感受到這氣氛,儒家天地君親師,除了蒼天大地,皇帝,家里長輩外,最親的就是師了。這時候絕對的惟師惟上,學童對老師要無條件的遵從。

  林誠義檢查桌椅,筆硯,筆洗,墨錠,書籍是否擺放整齊。若有雜亂斜的就遭訓斥,或是一頓戒尺。三名學生被訓斥後,見學童們不敢再有半分頑皮懈怠,林誠義這才微微點頭,開始講學,首先教得是《蒙童訓》。

  在社學里,林誠義也根據學生進度不同,因材施教。剛入學就讀《蒙童訓》,《小學》,入學一年的讀,三百千千,就是《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詩》。

  剛入學同學一律坐在左側一組,面北而坐,而已有一定根基的同學一律坐在右側一組,面南而坐。

  講書開始,林誠義坐北面南,先教新生《蒙童訓》,《小學》,而有基礎的學子則是背對著林誠義溫書。教了半個時辰,林誠義開講三百千千,另一半的學生轉過身來,而先前的學生轉過頭去面壁溫書。

  聞著的墨水味,看著懸于壁間的水牌字,手撫著粗糙的桌面,置身于此,林延潮不由自主生出好好讀書的念頭。

  乘著新生讀《蒙童訓》時,林延潮先是從旁拿一本書來,翻開扉頁上防蠹紙,里面是密密麻麻的黑口字。這本書正是蒙學必備的千字文,下面有還簡略的釋義,課文里早被人用句讀好了,生僻字里還注了切韻。

  這課本乃是社學所有,學生讀完用完,是要還回去的。至于里面的旁準,不知是上一任的哪位學長寫的,字體端正,一看就知是個細致人。這樣的書讀來,自然是事半功倍了。

  林延潮興致勃勃地開始默讀了起來,待林誠義開始講千字文時,他已是從頭到尾,認認真真的讀了一遍了。

  “吊民伐罪,周發殷湯。念!”

  “吊民伐罪,周發殷湯。”

  “坐朝問道,垂拱平章 。念!”

  “坐朝問道,垂拱平章 。”

  “愛育黎首,臣伏戎羌。念!”

  “愛育黎首,臣伏戎羌。”

  林誠義先是教學童每段依韻分讀,最後再整合整篇文章 遍讀。

  林誠義在上面念一句,下面學生搖頭晃腦地跟一句。不講中心思想,段落大意,只求跟讀對韻,這是古人讀書百遍,其義自見的讀書方法。林延潮也跟著林誠義一字一句的念起來,憑著他過人的記憶力,兩遍很快就記了大概。

  第三遍時,林誠義讓學生將書放下,背著雙手,當堂默誦。

  這就是能力高低顯現了,學童里大部分都在學濫竽充數的故事,跟著別人背書,只有少數幾個已學過千字文的學童,在那領頭背著。而林延潮不隨大流,只憑著記憶,自顧的背著,逐字逐句,竟然將一篇千字文背得下來。

  只讀了三遍,就將整篇千字文背了下來,說出來簡直沒有人相信,連林延潮自己也覺得不是真的。

  林延潮感覺到林誠義轉過頭看了自己一眼,目光中微微露出詫異的神色。

  林延潮明白學無止境,決不可因記憶力驚人,就驕傲自滿,即便到了反復可誦的地步,也不算真正掌握了文章 精髓。

  所以林延潮目光專注,念得認真無比。

  千里之行,積于跬步。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5 12:57 PM

第八章 背書

  林延潮現在所讀的《千字文》,文章 一千個字無一重復,據說作者周興嗣當初一夜之間成《千字文》,然後鬢發皆白。千字文之所以被用以發蒙,因為蒙童學完成整篇千字文,也就意味著識了一千個字。

  ,整詩從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為始,以四字一句,隔句一韻。念誦起來,瑯瑯上口,絲毫不覺得吃力。並且這文章 一脈相承,層層推進,整而貫之,邏輯通順絕非是用文字堆砌拼湊起來的文章 。

  這樣也就罷了,整篇千字文讀來,也是文采斐然,詞藻華麗,並且句句引經,字字用典。

  上午的早學很快過去,其實念了三遍後,林延潮已將千字文默于心中了。

  在最後林誠義清了清嗓子道︰“今日所教千字文,從天地玄黃至賴及萬方為止,講得是天地開闢,三代之事,蓋此身發至好爵自縻,講得是為人自省,明日

  入學不足一年弟子,要背至賴及萬方為止,而其余弟子,背至好爵自縻,我要考核,若是不達,一律打二十尺。”

  “是,先生。”眾學童看著林誠義手上戒尺一並答道。

  “退堂吧!”說罷林誠義方才離開,課堂上同窗們之間是一片哀鴻遍野。

  一名學童道︰“慘了,慘了,背到好爵自縻要一百零二句,這是多少字啊!”

  “算不出來,我九章 學得不好。”

  “大概五六百字啊,這完了,完了!”

  林延潮聽了不由吐槽,古人心算能力,一百零二乘以四都不會算嗎?

  “你們還好了,我們這些人,要背到賴及萬方,今晚不要想睡了。”

  “我是破罐子破摔了,反正爹也指望我讀書出息,只是認幾個字罷了。”

  “可是背不完,明日先生抽考,責罵不說,還要吃戒尺的。”

  “要我的命了,我可不想挨打。”

  “那老實背書吧,能背多少是多少,最多少吃幾下戒尺。”

  一旁侯忠書看著千字文也是垂頭嘆氣了好一陣子,對林延潮道︰“延潮,你背得完嗎?先生肯定是下套了,故意這麼難,明日別人要是背不出,不過是打戒尺,你若是背不出,就要逐出學堂了。”

  我能說我讀了三遍,就將整篇千字文都已是背下了?林延潮也怕自己說得太驚世駭俗,估計侯忠書他們也不會相信,只能為難地道︰“還好吧!”

  “你自己小心。”侯忠書語重心長地告誡林延潮。

  洪塘社學每月朔望日休息一日,其余二十八天都要上課,每日上學里分早學,中學,晚學。早學後學生退而食,吃過中飯後,就要回來讀書。這樣的學習強度,幾乎趕得上高三學生了。

  林延潮與侯忠書掩上書,邊說邊走一並去廚房。

  好的社學都有專門的食堂供學生吃飯,還雇了齋夫,膳夫充作雜役。可洪塘社學因陋而簡,社學里除了塾師外,只有一名老膳夫,只替學童煮完中飯就走。

  而林延潮,侯忠書兩人,付不起伙食費,只好抵一些柴火錢,自己煮食。

  “這真是條件艱苦啊!”林延潮不由感慨。

  林延潮和侯忠書到廚房里,拿自家帶來飯食,生火做飯。以前也不是沒踫到過,時間不夠,飯沒煮熟,吃夾心飯的時候。

  而廚房旁的食堂里,社學其他學童正邊吃邊聊,飯菜的香味是遙遙的就傳了進來。林延潮侯忠書二人,肚子里是咕嘟咕嘟直響。

  好容易煮完了飯,而本鄉的子弟差不多也是吃完了,開始刷碗。他們都是聚在一起形成一個小圈子。林延潮,侯忠書是社學里唯一兩個並非張姓學童,自被排斥在這個圈子外,兩邊涇渭分明。

  “林延潮,侯忠書,等會別忘了掃灑!”一名叫做張歸賀的學童道。

  “上一次才是我們,為何今日又是我們?”

  “說是你們就是你們,若是不願,有你們好看。”張歸賀甩下這句話,就與幾名同窗說話去了。

  “小人!”

  、

  林延潮知以往自己與侯忠書常常被欺負。侯忠書有幾次還被羞辱過。

  “算了,忍一時之氣。”林延潮安慰侯忠書。

  “等那天我得了學政老爺的賞識,出人頭地了,他們對我就會畢恭畢敬了。”侯忠書又在大言不慚。

  “你還是先將千字文誦得清楚再說吧!還要先掃地灑水。”林延潮好心地打擊了侯忠書一下。

  “我的親娘咧,這怎麼來得及。”

  而侯忠書想起課文背誦,臉上涌現出一抹悲色,當下大口扒飯。

  “不如我自個先掃地,你先回去背書,萬一被先生打手掌可不好看。”

  “那怎麼行,丟下你一個人。我可是講義氣的爺們。”

  說完兩人各自哈哈大笑,林延潮也是大口扒起飯來。

  二人在灑水掃地,忙了一會,明日早起早學前,這還要再打掃一次。回到明倫堂,侯忠書立即捧起書,大聲大聲地背起千字文來,實在是爭分奪秒,抓緊時間。

  不僅僅是侯忠書一人,課堂內其他學童也是,嗡嗡的背書聲此起彼伏,都是千字文的句子。

  因為早學林誠義時定下背書,午學他是不會再教了,而是交給學生背書。以往午學,課業不重時,林誠義都會教學童朗誦《詩經》,習禮,簡明的講一些六書九數,有時候還會帶學童到射圃習射。

  林延潮坐在桌位上,先將千字文書本打開,自己默背了一番,再對照課文絲毫無誤。林延潮心道就算明天林誠義考自己全文背誦也是不怕了。

  林延潮想了下,想起自己字還寫得很差,于是先從侯忠書那借來了顏勤禮碑法帖,又去左齋那呼嚕來一大疊稻草紙。

  這稻草紙,紙質粗糙,連用來印最劣質的書都不配,百姓倒是常拿來當月經紙,草紙之用。對于貧寒的讀書人來說,哪里能買好的紙張練字。就算最便宜的一刀竹紙,也要二十文,林延潮可是不會輕易用來。

  稻草紙只勉強用來練字,但也容易走墨暈染。不過這不是條件差嗎?稻草紙工藝簡單,取材簡便,不要上集市或去貨郎那買,村里人家都可以生產,最重要是便宜。

  林延潮拿起桌上半截殘墨,在半舊的硯台上添了少許水,開始研磨。輕研墨,重舔筆,研墨輕,如此墨汁才會細膩。待墨化開,提起筆來,從筆管里挑了兩根斷毛,蘸墨臨帖。

  依著《教子良規》里說,心正則筆正,筆不正則知其心不正。這點林延潮深有體會,若是寫字時心境平靜淡然,所寫出的字也有一股正氣,也就能越發能寫出自己滿意的字來。

  所以學書法的人,最喜歡在家里貼心靜二字,因為學書可以靜心養身。當然要寫好字,最重要還是下苦功夫,四大家中的趙孟號日書萬字。

  林延潮一筆一劃臨帖中,一直寫了一個時辰多,到自己覺得有點長進,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將筆擱入筆洗里,抬起頭見左右同窗仍是在愁眉苦臉地在背千字文。

  而侯忠書早已是一手握著課本,一臉貼在課桌上熟睡,這也只比自暴自棄好那麼一點。

  林延潮搖了搖頭,一腳踹在侯忠書的桌案上。侯忠書一驚,一抹臉上的口水,驚慌地道︰“先生來了嗎?先生來了嗎?”

  林延潮在旁道︰“你晝寢也就罷了,還把口水抹在書上,真是的。”

  侯忠書已是醒了過來,嘿嘿地笑了兩聲,出去拿水潑把臉,又回來讀書。

  林延潮開始補自己拖欠下的課業,侯忠書說自己生病這幾日,林誠義教了《幼學瓊林》。正所謂讀了增廣會說話,讀了幼學會讀書。看《幼學瓊林》後,再讀其他書,很多典故自然而然的,就通曉了。

  這都是蒙學開基之書,古代學童必備。林延潮當下將書抱起,大聲讀了起來。

  次日早學,不少學童還在抓耳撓腮,對著千字文的課文地背著。而有些學童早已是背熟,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

  眾人讀書之際,林延潮將庭院掃灑完畢,將竹掃把,竹簍擱好後,回到位置。

  他打了口呵欠揉了揉太陽穴,將《幼學瓊林》合上。就算他記憶力驚人,又在挑燈夜戰下,總算將全書四卷背了兩卷,再給他一晚就能背完。要知道一本幼學瓊林比論語還厚了幾分。

  不久林誠義步入學堂,掃了一眼當下道︰“再過半個月,督學大老爺將至社學,整飭學業,大家從今日起,不可怠慢,需加緊念書才是。”

  林誠義此言一出,學童們盡是嘩然一片。過去督學按臨各地,其職責除了整飭當地學風外,還進行觀風、謁廟、放告、歲考、科考。其中下鄉到社學整飭學業,就屬于觀風。

  只是林延潮沒料到洪塘社學這麼微末的學校,竟然也會讓學政親臨,果真還被侯忠書一語說對了。憑著上一世工作經驗,林延潮明白這領導下基層視察無二,有人是戰戰兢兢,有人卻覺得是出人頭地,飛黃騰達的機會。

  林延潮看去好幾個學童,這時候都目光發出異光,神色上露出激動緊張來。

  砰!林誠義拿戒尺一拍道︰“從今日起,我會更嚴苛要求你們,現在將書本都收上來,今日默書千字文!”

  全部學童一片嘩然,林誠義這是不按照套路出牌。昨日只說了背書,而默寫可比背書難了不是一個層次啊。

  眾學童苦著臉只能課文盡數上交,回到桌位上。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5 12:58 PM

第九章 被恐嚇了

  學堂上,沙沙的翻紙聲響成一片。

  窗外的大榕樹,稍稍擋住了日頭,終于使得陽光不再那麼晃眼。

  林延潮鋪開一張竹紙,一角用鵝卵石鎮住,把水倒入硯台。一旁同窗們不少皺著眉頭,十分緊張,不時抬手擦汗。

  磨好墨,林延潮挑了支寫小揩的羊毫筆,沾墨點了點,再于紙上運筆。林延潮書法仍是不怎麼樣,這沒辦法還得靠時間積澱的,不過默書又不看書法。林延潮力圖先將字寫得工整就是。

  從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起,林延潮揮筆刷刷地寫下來,只遇到有的字是簡體和繁體不同時才停頓了一下,才在記憶里比較後,選擇繁體的寫法寫出。整篇寫來雖不是一氣呵成,但也是不慢。

  把筆丟進筆洗後,林延潮左右旁顧發現同窗們都還在抓耳撓腮的默書,自己竟是第一個寫完。

  林延潮沒有多想,將墨跡吹干,將紙張一卷,當下起身大步走向林誠義。不過看,只聽見一旁紙頁翻動的沙沙聲,也可以感到同窗們的驚奇。

  林延潮斜掃一眼,心道外姓弟子又如何,我就是要力壓你們,獨佔鰲頭。舉業之路,就是千軍萬馬擠獨木橋,你不把人擠下去,只能等著別人擠你下去。我不僅要過獨木橋,還要走在第一個,這就是我的功名之道。

  想到這些,林延潮念頭無比通達。

  “默完了?”林誠義疑惑地看了林延潮一眼道。

  “是,先生。”林延潮舉止畢恭畢敬,挑不出一絲毛病。

  林誠義板著臉,攤開卷子于講案上,朱筆虛懸,停于紙上。

  過了片刻後,林誠義竟無處下筆,活動了一下手腕,他抬頭看了林延潮一眼,又低頭看卷。

  最後林誠義放下朱筆,盯楮對林延潮道︰“文尚可,但你這字要苦練,否則將來縣試時,縣尊老爺看你這字,就算文章 作得再花團錦簇,也是不取!”

  “是,先生,學生受教。”

  “平日練得是什麼筆貼?”

  “是顏勤禮碑。”

  “嗯,顏勤禮碑得顏公楷書精髓,但初學不易,不如多寶塔碑,但也並非不可。從今日起用功,為時不晚,你每日需練十貼,交給我看,不可有一日懈怠。”

  “是,先生。”

  “你運筆執筆給我看一下。”

  “是。”

  林延潮從林誠義那取過筆來,林誠義搖了搖頭道︰“這不對,腕放平,管要直。執筆再高三分。你記住,學書有序,必先能執筆。”

  林誠義又親自執筆給林延潮示範了一下,林延潮照著林誠義教的方法,提筆拿筆。

  “延潮連束都沒有交納,先生怎麼還對他青眼有加,指點了一番。”

  “你們什麼時候,看過先生和顏悅色和一名弟子這麼說話。”

  “這人有點運道,歸賀哥,看來你社學頭名不保了。”

  “笑話,鄉里巴人也能彈得出陽春白雪?他以往功課怎麼樣,我們又不是不知道,過幾日,先生看他學業不佳,必會趕他出社學。你們等著明日他就不行了。”

  林延潮將這些話聽在耳底,回到桌前。他斜看了一眼,那張歸賀也是盯著自己。林延潮心知這張歸賀同與自己同歲,卻比他早入社學一年,學業不錯,為視為社學里最有可能進學的人。

  林延潮不由想起過去讀書時,班級里第一名和第二名都是對頭,可是倒數第一和倒數第二都是朋友。

  剛剛坐下,就看到一旁的侯忠書擠眉弄眼的。

  “延潮,愛育黎首的下一句是什麼?”侯忠書漲紅了臉,低聲問道。

  林延潮很沒義氣的別過頭去,裝作沒有聽見。

  “竟見死不救,我慘了。”侯忠書發出悲鳴。

  默寫的成績不佳,林誠義只是將千字文多教了一百字。這一日退堂,每個學童都是捂著通紅的小手,唯獨林延潮例外。

  第二日,林誠義再試千字文默寫,林延潮又是當堂第一個交卷。林誠義竟是破天荒地稱許了一句,贊他近來學業大有進步。

  林延潮榮辱不驚,下台時,卻看見張歸賀數人神色不善。

  早學退堂後,學童們三三兩兩來到食堂。

  林延潮和侯忠書,將昨日鍋里剩下的干飯取了兩大筒裝後就在灶邊吃了起來。侯忠書今日千字文只錯了三處,被林誠義罰了十下戒尺,比起以往來說已是很大進步了。

  侯忠書心情很好,對林延潮道︰“來嘗嘗好東西。”

  說著侯忠書拿出一個陶罐道︰“這是新鮮的蟛蜞醬,我娘給我做得,來嘗嘗。”

  說完侯忠書打開陶罐,但見里面都是生的小蟛蜞泡在紅糟中。林延潮覺得惡心,但也知道這是海邊人家的桌上之珍。這蟛蜞醬是用河灘上抓到小蟛蜞,加上黃酒,酒糟,鹽巴等輔料,用碾成醬。

  侯忠書直接拿來,蟛蜞醬來醬飯後,米飯上糊著一紅色糟水,又用筷子拿了生腌的蟛蜞,取了放進嘴巴里一咬,嘎巴嘎巴的響脆。

  “來啊,別客氣。”

  “我真不是客氣。”

  礙于面子林延潮夾了一筷子,放進嘴里,初時一股蟛蜞腥味涌來,但隨即被紅糟,糖,酒味的中和後,變成了一種生鮮的美味。林延潮嘩啦地扒了一口飯進去,然後二人就著蟛蜞醬吃了起來。

  林延潮侯忠書二人酣暢吃飯的一幕,被一旁桌上數人冷眼看在眼底。

  洪塘社學的學霸,張歸賀哼了一聲。白日默寫千字文,洪塘社學里除了林延潮外,沒有一人答對,就算是學得最好的張歸賀,也是錯了一處,被林誠義打了一下戒尺。

  一旁一名叫張豪遠的學童道︰“歸賀哥,這兩個外鄉人,目中無人,你也忍得下去嗎?”

  “窮鄉僻壤來的,難免不知禮數。我們可不能和他們一般見識。”

  這時另外一個學童開口道︰“可是歸賀哥,若是由他頂了你社學頭名的地位,到時候大宗師來社學,再賞識了他,就烏鴉變鳳凰了。”

  “他也配?”張歸賀輕笑道。

  “不管怎麼說,不知禮數就要教,否則他們還不知這社學是姓張的了,此事不用你出頭,我來給你出口氣。”

  說完張豪遠就站起身來,故意對左右的學童道︰“諸位同塾,今日我家里捎來了一點臘肉,大家來嘗個新鮮!”

  林延潮看去,知道這學童叫張豪遠,一直與自己,侯忠書十分不對頭。不過此人是清化里里長的兒子,在學童里一貫出手闊綽,有不少人幫拳,以往林延潮,侯忠書屢有吃虧,可謂是結怨已久。

  閩地臨海,平原狹小,不能大量蓄養牲畜,故而物產多是海味河鮮,肉食很少。平常人家都只有過年過節時,才能吃到一點肉食。眾學童聽說有臘肉分食,都是拿起自己的碗,捧到張豪遠面前,盯著他的肉討好地道︰“豪遠哥,多給我一些吧。”

  張豪遠也是一一夾去,說到這里,他頓了頓又道︰“同塾們,可知道束是什麼意思,聽先生說,束就是十條臘肉。連聖人教導弟子,就是要束的,可是我們社學里,卻有一人不繳束,在那厚顏無恥地聽課,先生仁厚不說什麼,但我等為弟子的卻坐視不理。所以這臘肉誰都有,獨少了他一份,因為他沒資格吃。”

  大家都有肉吃,獨少了我一份,林延潮側目看向這張豪遠。但見他挑釁地看向自己。

  聽張豪遠這麼說,眾人都看向林延潮,一旁得了他好處的學童都是道︰“豪遠哥說得是。”

  “這樣的人,還在社學讀書干什麼,早點趕回家去。”

  侯忠書在一旁替林延潮道︰“張豪遠,延潮又不是不繳束,先生說了,允許延潮中秋後再給。”

  張豪遠哼了一聲道︰“侯忠書,這事你不要替別人出頭。這塊臘肉是你的,拿了就不要說話。

  侯忠書在臘肉和林延潮的友情中很是掙扎了一番,然後看了一眼碗里的半只蟛蜞,很違心地道︰“誰稀罕你臘肉,我在家里天天大魚大肉的。”

  “哈哈,侯忠書,說什麼大話,你以為我們不知你家的情況,放在這村里,每日都能吃肉的,也不超過三戶。很不巧我家就是其中一戶。”張豪遠腦袋仰得高高的,目無余子。

  “忠書,算了,與這樣的人沒什麼好爭的。”林延潮一旁勸道,形勢比人強,對方是里長兒子,惹上對方麻煩不少,何況自己也犯不著和一個孩童嘔氣。

  侯忠書卻不服氣道︰“笑話,我前幾日還將吃不完的臘肉喂村口那條狗了,你看是不是他口里的這一條。”

  幾名張氏學童大怒,撩起袖子來。

  張豪遠攔住他們道︰“這里打起來,先生面前不好看,這兩個小子有種,大家走著瞧,到時候你們受的!”

  張豪遠放話威脅後,大步走了,幾名學童簇擁在他身後。

  “媽的,打就打。我也不是從小嚇大的。等會你別離了我,大家一起進出,就算上廁所也一起,別落了單,我們兄弟倆聯手天下無敵。”侯忠書在一旁大言不慚。

  “他們人多,要不要撿些稱手的兵器。”林延潮認真地建議。

  “不用,萬一被先生看到不好辦,別怕,我們洪塘雙龍手上的功夫,可是一絕。”

  洪塘雙龍啊,寇仲?徐子陵?林延潮只覺得好笑,仿佛又重溫了放學時被壞孩子堵校門口的一幕。那時候自己心情挺忐忑的,現在只是覺得好玩。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5 12:58 PM

第十章 趕出社學

  兩人刷完碗筷,提心吊膽地上完廁所,返回學堂,別看侯忠書吹得大氣,一路都是小心謹慎的。

  走回講堂,林延潮一斜眼但見的筆硯,書籍被人灑落在地,而筆硯,紙物林延潮認得,正是他的。而林延潮書桌旁,張豪遠與幾名交好的張姓子弟在聊天說笑,仿佛對這一切都沒有看見。

  林延潮不動聲色,走到桌位旁彎腰,將筆和硯台一一拾起,筆桿早已經被踩斷了,硯台也裂一條大橫,剩下的一點墨也不知丟到哪個角落去了。

  林延潮將書本拾起,掃去扉頁上的塵土。只是幾張書頁上被人,重重踩了幾腳,弄得烏黑不已。而書尾上赫然用筆在上面畫了一只烏龜,在烏龜旁還署名著林延潮三個字。

  這幾個小孩子,也玩得太大了吧,林延潮將書擱到案上,目光掃向張豪遠。

  侯忠書見了這一幕,大怒指著張豪遠道︰“是不是你弄得?”

  張豪遠下巴抬得高高的,看著侯忠書,林延潮二人,站起身來朝侯忠書推了一把道︰“你干嘛,要打架啊!”

  “你媽!”侯忠書舞起拳頭,卻被人抓住。抓住侯忠書拳頭的不是別人,正是林延潮。

  五六個與張豪遠交好的學童圍了上來,一副要助拳的樣子。

  “別攔我,我把他打得,他媽都不認得!”侯忠書罵道。

  張豪遠罵道︰“你侯忠書你是誰?弄得又不是你的書,他出什麼頭。”

  林延潮道︰“忠書,別急,此事由我來。”說完林延潮站到了侯忠書身前,看著張豪遠。

  “首先我要你先賠禮道歉!”

  “你哪只眼楮看見是我們做的,我們也是剛進講堂,就看見這樣了,你不要冤枉了好人。”張豪遠得意洋洋道。

  “你道歉不道歉?”

  “不是我干的,我為何要道歉?”張豪遠將胸膛一挺。

  “忠書,你去請林先生來這里。”

  “豪遠哥!”幾名學童聽了林延潮讓侯忠書找林誠義,都是打退堂鼓。

  “怕什麼?”張豪遠上前一步,對著林延潮道,“去找先生告狀啊!連束也交納不出的人,先生會給你撐腰?何況我爹是總甲,先生也要賣我們三分面子?有種你去叫先生,看他罵誰?”

  “忠書,等什麼,還不快去。”林延潮絲毫不會理會張豪遠的威脅。

  侯忠書應了一聲朝門外跑去。

  張豪遠手指著林延潮道︰“好,有種,你等著,到時候看先生偏誰,你準備從社學滾蛋吧!”

  “要滾蛋的人是你!”林延潮道了一句。

  就在兩邊劍拔弩張的時候,手持戒尺的林誠義與侯忠書一並出現在門口。

  “先生,張豪遠涂踩我書本,還在上面亂寫亂畫,這等不敬字紙的行徑,請先生為我住持公道。”

  林延潮一語過後,就讓張豪遠等人背後一片拔涼,他們此刻才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同學之間爭吵是小事,就算相互斗毆,林誠義的責罰也不會比課堂上背不出來言重。

  但不敬字紙就是大事了!很嚴重。凡讀書人習字的第一日起,先生都教過他們什麼是敬惜字紙,寫過字的紙都不敢隨意丟棄,要專門放在惜字塔焚燒方可。讀書人將污踐字紙的行為,比作污蔑孔聖,罪惡極重,相當于為人子女者,不孝順父母。

  打架斗毆不會被開革出學堂,但不敬字紙會!

  林誠義將林延潮的書本拿起,臉一下子就黑了下來,這毀壞的是什麼,是聖賢書。

  一旁的學童們見到這一幕都是不寒而栗,心知這是鑄下大禍。

  林誠義拿起書本額頭青筋暴出,喝問︰“是誰干的?給我站出來。”

  張豪遠已是懼了三分了,他沒有料到林延潮將此事弄得如此嚴重,眼下若是坐實,可不止是打戒尺了,所以絕對不能承認。張豪遠道︰“先生,不是我們干的,一進來就已經是這樣了。”

  “先生面前,你還敢撒謊,難道是筆自己在延潮的書上面畫了只烏龜的?”林誠義質問道。

  看見林誠義如此,張豪遠幾個同黨都有點退縮。張豪遠硬著脖子道︰“先生,是這樣的,我們中午用飯時,我家里正好捎來了一些臘肉。我想起先生平日教誨的三字經里,融四歲,能讓梨的典故,不敢獨食,所以就決定將臘肉分給同學時一起食用。”

  林誠義聽張豪遠這麼說點點頭,臉色稍稍緩了一些。

  張豪遠見稍稍扳回局勢繼續道︰“可是臘肉不多,同學們不能都食,結果林延潮,侯忠書二人沒有分到,故而他們懷恨在心,林延潮故意將書涂抹,而讓侯忠書來告狀,污蔑學生。”

  說到這里,張豪遠臉上也是假惺惺地,滴出幾顆眼淚。

  演技派!林延潮不由贊嘆,連林誠義也是半相信了,疑惑道︰“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延潮,忠書此事是這樣嗎?”

  一旁侯忠書目瞪口呆,這張豪遠居然無恥,先生面前也敢撒謊,而且好像要騙成功了。

  而林延潮對張豪遠真是刮目相看,這小子真是人才啊,居然知道找老師告狀勝負關鍵,是老師心底對誰的好感度更多一點。融四歲,能讓梨,連分個肉都要引經據典。

  里長的兒子果真不一樣!

  林誠義難以作出判斷,而學童們吃完飯,也是陸續進來,待看清的狀況後。這些學童,有些立即幫親不幫理的,站在張豪遠一邊。

  有人道︰“是啊,豪遠午食的時候,是有分我們臘肉,我都吃到了。而延潮,忠書也確實沒分到。”

  “先生,豪遠為人大方,怎麼會與侯忠書一般見識?”

  “定是他們誣告,先生,把他們趕出社學去。”

  這時抱團排擠外人啊。張豪遠得到同窗的支持,底氣也足了幾分向林誠義道︰“是啊,先生,我是被冤枉的,他們這麼有心機陷害我,將來也會陷害其他同窗,這樣的人,學生恥于與他們同學。”

  “我才恥于與你同學了,張豪遠你表演夠了嗎?”林延潮叱了一句。張豪遠冷笑一聲。

  林誠義也是難以判斷道︰“延潮,豪遠和你兩個人說得都有道理,你讓我相信誰?”

  林延潮到林誠義面前,伸出手來道︰“先生,可否把書給我一觀?”

  林誠義聽了方才張豪遠的話,心底也不好拿決定,聽林延潮這麼說反問︰“你要書何用?”

  林延潮道︰“先生,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也會說話,告訴我們是誰做的?”

  張豪遠哈哈笑起來道︰“延潮,你都傻了吧,書怎麼會說話。”

  林誠義聽了林延潮說,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這兩句話,正是他以往教授過《勵學篇》里的句子,不由贊許地將書給了林延潮道︰“好,你仔細看看。”

  聽林延潮說得如此玄乎,眾學童都是瞪大了眼楮,看林延潮如何揭開真相。

  但見林延潮手捧著書,將書反復看了數遍,這時嘴邊微微一笑道︰“先生,我有答案了。”

  林誠義見林延潮不緊不慢,舉事穩重的樣子道︰“你說來聽聽。”

  林延潮道︰“先生你看,我與侯忠書二人腳上所穿的都是麻鞋,若是踏在書上,不是這個條紋的印記,而唯有張豪遠腳上所穿的布鞋,才能在紙張上踏成如此。”

  “若是先生要辨明是誰干的,直接將我們與張豪遠等幾名同學的鞋子除下,與書本上的印跡比對大小,紋理,即可知究竟是誰干的了。”

  林誠義聽林延潮這麼說,不由點頭道︰“這倒是個好辦法。”

  而反觀張豪遠一干數人,都是面色土灰,他們竟沒有想到這一層。

  侯忠書在一旁起身,先將自己的鞋襪除下道︰“我先比對,你們快脫鞋,還等著作什麼!看看是誰滾出社學。”

  好補刀!

  林延潮贊了侯忠書一句,也是脫下了自己的鞋襪道︰“脫吧,你剛才說得不是很有道理嗎?”

  張豪遠臉色更差了,他的同伙面面相窺,身子卻一動不動,似乎不知該如何作。

  林誠義一眼就看明白的道︰“現在還不認錯嗎?還要等證據俱全時候再罰嗎?”

  林誠義聲色俱厲,積威下其他學童都不敢吭聲。

  幾個學童,除了張豪遠意外都是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少年人畢竟比孩童也沒成熟多少,攤到事也只有搶涕痛哭一個辦法了。張豪遠好一點,但看得出來也是很害怕。

  林誠義冷眼冷聲地道︰“哭也沒有用,以往我用戒尺打你們是為你們好,但現在我連戒尺都懶得用了,因為朽木不可雕也。你們不懂敬惜字紙,損壞同窗之物,還敢對先生撒謊,從今日起你們都不要來了,我沒有你們這樣的學生。”

  聽林誠義這麼說,在場學童都是陷入了沉默,五六個一起革退這懲罰也是太重了。

  學童等人都是臉色蒼白。一名學童當即哭道︰“先生,我們知錯了,求先生不要將我們開革出社學。”

  “是啊,先生都是豪遠哥的主意,他說看林延潮不慣,教訓一下他,我們只是幫手而已。”說完幾個學童都是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張豪遠見遭到背叛,心理防線到了這一刻也是崩潰了,跪在地上,抓住林誠義的長袍道︰“先生,原諒我這一次,若是我被開革出社學,我爹會活活把我打死的。”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5 12:59 PM

第十一章 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連里長的兒子張豪遠等人也是跪在地上哀求,眾學童都是傻了眼了。這張豪遠在社學什麼時候,落到這個地步。

  林延潮看去侯忠書則在一旁幸災樂禍,顯得十分快意。

  “先生,請你看在我爹的份上,饒過我這一次吧,打我多少下戒尺,我都認了。”張豪遠向林誠義哭訴道。

  好嘛,把里長搬出來了,這張豪遠不蠢嘛。

  林誠義雖是盛怒下,但聽了張總甲的名字神色還是一緩,他這民辦社學的老師,能否留聘,可是取決于本村里長,士紳,鄉老的決定。他也要顧及里長的面子。

  林誠義沉默了一會道︰“你爹我自會向他解釋,可眼下不責罰你,以後你若是再欺負延潮,忠書他們怎麼辦?”

  聽林誠義這麼說,張豪遠竟轉過頭向林延潮求饒起來︰“延潮,延潮,你大人大量,你不要讓先生責罰我,我知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我向你賠禮。”

  這麼多人看著,張豪遠算徹底顏面掃地了。看著對方涕淚交錯的樣子,林延潮心想,也給他足夠教訓了,都是小孩子斗氣嘛,不要太認真。

  林延潮看向林誠義道︰“先生,同窗不睦,我們也有責任,但請先生念在他們已是知錯的份上,從輕發落,給他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張豪遠則是面色漲紅,當場痛哭流涕。

  林誠義道沉默半響道︰“不重罰,不能正學風。”

  林延潮道︰“先生,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懲戒不過是末,而使得人不再犯錯才是本啊。”

  林延潮此言一出,林誠義露出欣然之色道︰“說得好啊,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你在這個年紀,竟能明白這個道理,實在難得,難得,難得啊!”

  林延潮可以感覺到,侯忠書等學童都是一臉膜拜的看著自己。這膜拜的原因很簡單,林誠義在社學治學兩年來,很少能這樣誇贊一個學生的。林延潮能享受這個待遇,足夠眾學童們頂禮膜拜的。

  說到這里,林誠義忽然奇道︰“這,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此出自大學章 句,你何時學過了。”

  林延潮卻是不知出自四書五經里《大學章 句》,只是上一世在哪里聽過,卻忘記出處。眼下林誠義不過教學生蒙學的課文,除了張歸賀等少數學童,還沒有人讀四書呢。

  于是林延潮道︰“先生,我正巧聽過,至于是不是出自大學,我倒是忘了。”

  林誠義欣慰地點點頭,對張豪遠等人道︰“難得延潮不計較,你們以後還敢不敢呢?”

  到了這里,張豪遠與幾名學童當下立即道︰“先生,延潮,忠書,今日之事,都是我的錯,以後我們再也不敢了。”

  侯忠書哼了一聲,沒有說話。而林延潮則是拱手道︰“希望經過此事,大家從今以後言歸于好,和睦共學。”

  林延潮這麼說,但見林誠義臉上露出微笑,顯然自己這方寬容的做法,令他十分贊賞。

  聽侯忠書也這麼說,林誠義道︰“延潮,忠書不追究,但爾等處罰不可免之,小懲方可大戒,豪遠你們將所毀之書,以及筆墨紙硯賠一副新的給延潮,還有你們六人罰掃灑之事一月,另放學後罰抄弟子規十遍!”

  張豪遠他們霜打了一般表情。

  未到晚學,張豪遠即拿了兩本全新的書,還有一刀新紙,一錠墨,一方硯台,放在林延潮的桌上,一聲不吭地就走了。

  送來的正好,自己正要習字。中午的這件小事,耽擱了習字,每日定下十貼的目標,就必須完成,一會還要溫習《幼學瓊林》時間還是很緊的。

  現在正好可以試試張豪遠送的新筆新紙,想想也是滿開心的。

  新硯的硯底涂了臘,有一層光澤,摸在手中十分舒服,拿起墨錠放在硯上研墨,加了少許水,磨出來的墨汁黑如油,這說明墨錠的質量還不錯。

  想起小學時學的書法課,學校都是用墨汁的,方便是方便,卻是少了幾分研墨時的趣味。至于新筆林延潮就不試了,聽說開始練字不能用好筆,否則就煉不出技法來,還是用軟毫舊筆鍛煉自己的腕力和筆力。

  林延潮照著帖子開始練字,奢侈地用了張新紙,寫字時舐紙不膠、入紙不暈感覺真是好極了,越寫越舒暢,自己的字也是順眼多了。一面寫完吹干了,反過來再寫一面,不要浪費嘛。

  一帖字寫完,林延潮只覺得全身痛快,就好像小時候上學時,新買的文具都特別愛惜,拿來和小伙伴們顯擺一下,文房四寶,也就是讀書人上陣打戰的槍和劍。看了張豪遠來搗亂,也是挺好的,否則自己哪里用得上這麼好的紙墨。

  自己在練字,其他學童們在背千字文。

  林誠義將千字文定至全文背誦,而初入蒙學的學童也要背至三百字未至。林誠義這麼布置後,課堂上學童們都是一片哀嚎,連學堂內最調皮的學童,這時候也認真許多,不敢再有所怠慢。

  而吃了大虧的張豪遠,更是面如土色,他現在正趕著抄弟子規,加上千字文全文背誦。他大概今晚不睡,都完成不了。

  “此番也算給他們長了教訓,以後看社學之內,誰敢欺負我們,真是痛快!”侯忠書笑著偷偷和林延潮說道。

  “我們來社學讀書,可不是來斗氣的。”林延潮繼續寫著字。

  “延潮你不會真的這麼想吧,為什麼不想想這麼巧,你這幾天學業正好有長進,督學老爺馬上要來社學,就在這時候張豪遠想趕你出社學。”

  林延潮停下筆,沒想到侯忠書平日一副缺心眼的樣子,有時候卻也滿聰明的。

  林延潮道︰“你比別人強一截時,別人會嫉妒你,若是你強別人一大截,別人就會佩服你。所以別想那麼多,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才是王道。”

  “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延潮,這句話聽得淺顯,但我聽得卻很道理啊!你怎麼變得這麼有文采,大哥,請受小弟一拜。”侯忠書作勢要拜。

  “你的膝蓋我就不收了,地上涼,我道聽途說行了吧,真是的。”林延潮搖了搖頭。

  晚學後,林延潮被林誠義喚至塾內說話。

  林延潮先向林誠義行以弟子禮然後問︰“先生有什麼話要吩咐學生的?”

  “我前幾日說要考校你落下的功課,你準備得如何了?”

  林延潮道︰“回稟先生,學生不才,《幼學瓊林》只背了兩卷,還有兩卷沒有背。”事實上他《幼學瓊林》已全文背誦下了,並且剛才還溫習了一遍。

  林誠義一愣道︰“能背兩卷,也是很不容易了,你費了幾日?”

  “兩日。”林延潮實話實話,不過是兩日背了全書罷了。

  林誠義臉一沉道︰“求學當務實為本,一卷就是一卷,兩卷就兩卷,不求寸進是不對,貪多了嚼不爛更是不對。”

  “先生教訓的事,學生受教了。”

  見林誠義認錯,林誠義臉色好看了一點問道︰“那你背了幾卷?”

  “兩卷!”林延潮老老實實地回答。

  林誠義臉頓時黑了,將戒尺重重一擱,從手邊拿起書本來道︰“為師最恨華而不實之人,作學問扎扎實實來不得一絲浮誇,你以為是神童,兩日就背下半本《幼學瓊林》。”

  我已經很低調了啊,林延潮當下道︰“請先生試之!”

  “試當然要試,不然怎麼責你,”林誠義哼了一聲道,“第一卷的文臣!錯一處,吃一記戒尺!”

  林延潮背著雙手,搖頭晃腦地道︰“帝王有出震向離之象,大臣有補天浴日之功……此皆德政可歌,是以令名攸著,學生背完了,先生你的手怎麼了?”

  林誠義當然不會告訴林延潮,自己手舉戒尺酸了活動一下。

  林誠義輕咳了一聲道︰“背你的書去,第二卷老幼壽誕,還是不可錯了一字。”

  “不凡之子,必異其生;大德之人,必得其壽……”

  ……後生固為可畏,而高年尤是當尊,先生下面再背哪一卷?”林延潮是越背越是舒暢,不由發問。

  “好了,不必背了。”林誠義果斷合上《幼學瓊林》的書,站起身背著戒尺,來林延潮面前踱步,來回走了幾圈。

  林誠義停下腳步打量了林延潮一番道︰“延潮,社學里學童之中,你的學業一貫並不好,但是你這兩三日的表現,實在令我刮目相看。”

  林延潮垂首道︰“先生過獎了。”

  林誠義將手一抬道︰“不說你的課業,你今日言,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說得很好。在我看來,蒙學課業于你沒有什麼難度了,是時候習經學了。”

  經學一般指儒學十三經,包括應試的四書五經在內,如果說蒙學讀的三百千千可以說登堂,那麼儒家十三經可以稱得入室,好比是小學到中學的跨越。

  林延潮聽了謹慎地道︰“先生,經學是聖人之言,學生不敢造次。”

  “也不算造次,”林誠義露出欣賞的神色道︰“你知道懂得循序漸進的道理,很是難得。但是不通經學,就不能得功名。”

  林延潮想了下道︰“敢問先生一句,你讓我習經學,是否為了督學大老爺來社學之事?”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5 01:00 PM

第十二章 同窗排擠

  右齋內,師生二人相對而立。

  林誠義聽了林延潮的話,微微驚訝了一下,但還是點點頭道︰“看來你是猜到了,我也不瞞你。大宗師觀風社學,必考校你們學業。在弟子中,你行止穩重,我想你在大宗師面前應對。”

  林延潮也明白,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林誠義道︰“雖說要讓大宗師賞識很難,但是也算得見過世面了,將來再與其他官吏打交道也不怵。”

  林延潮聽了暗暗感激道︰“多謝先生好意,不過經學是應試的時文,不僅要能背得滾瓜爛熟,還要將經義能融會貫通。如果要能窺得門徑,非要數年苦功不可,我驟然學習,根基不穩,若是大宗師考校,答得對不足為奇,若是答錯了,不僅令大宗師看輕,還累及先生和社學的名聲。”

  林誠義點點頭道︰“你說得倒也有幾分道理。”

  “所以學生想另闢蹊徑,若是大宗師考校蒙學課程,弟子可以上前應對,若是經學,還請先生另擇人選。”

  林誠義欣慰道︰“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若換了他人,恐怕就算不自量力也會一試,只是大宗師到時恐怕只會問經學,而不會問到蒙學課程。”

  林延潮笑了笑道︰“那學生,也只有希望其他同窗得大宗師賞識了。”

  林誠義哈哈一笑道︰“為師雖不認同你的看法,但你執意如此,就隨你吧。你的千字文書本弄壞了,我這里有一本千字文釋義,上面還有我讀書心得,我先與你講解一番。”

  說完林誠義從頭到尾仔細地給林延潮講了這一篇千字文。

  林延潮退出林誠義房間,講堂上已是點起燈火。林誠義給他講千字文,居然是整整費了一個時辰。雖說是為了應對大宗師觀風社學,但怎麼說林延潮也是很感激林誠義這一番栽培的意思。

  而且自己還欠著他的束,這讓一貫不喜歡欠別人人情的林延潮,有一些不自在。

  待林延潮走回講堂,張歸賀,張豪遠幾個學童表面上埋頭苦讀,但眼底卻盯著觀察著右齋的動靜。

  “歸賀兄,先生對延潮面授機宜了許久啊。”

  “看來這一次應答大宗師,此人也是有份。”

  “對啊,本來不過當此人是山村小子,但他這一次出頭,不是分薄了我們機會。”

  “此人心機深沉,連豪遠兄都給他收拾了,眼下是壓不住了。”

  “夠了,”張歸賀面露恨色,瞪了外面林延潮一眼,“總之就算我們不出頭,也不能讓他出頭”

  林延潮隱約聽到張歸賀幾句話,但沒有理會,將書本一擱,去廚房取了晚飯,直接捧來講堂里。

  林延潮捧晚飯,放在課桌上,準備邊吃飯,邊用功,將林誠義方才說的消化消化。

  這也是上輩子當學生時,養成的習慣,只是當時都是邊在食堂吃飯,邊拿著手機上網看小說而已。不為別的,只是因為這樣才感覺吃飯香而已,能夠有種享受人生中放松一刻的感覺,這種滋味絕對比屎後一根煙還要舒暢。

  將腌菜拌進飯里後,林延潮一面用勺子舀著飯,一口一口拔進口里,結合林誠義所教導,將千字文釋義又重新看了一遍。要知背得千字文雖容易,但要理解里面意思卻不容易。比如胡適就曾說過他五歲時,就念過“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兩句話,可是當了十年大學教授以後,還是不理解以上兩句話的意思。

  因此林延潮要將整本千字文都吃透,華燈初上,講堂學童都已逐個回家,家里的飯食自是比學堂上要好。

  他們自不會有林延潮這樣邊吃飯邊讀書的習慣,不過就算林誠義看到林延潮這一幕,恐怕眼下也不會說他三心二意,而是誇他用功讀書吧。誰叫林延潮現在已經是好學生呢。

  夏日的夜晚徐徐降臨,窗外間蟋鳴不止。在用心讀書的林延潮耳中,這蟋蟀的鳴叫絲毫不吵雜,反而帶著一種夏日的生氣,洗滌人心。在蟋鳴聲中,油燈里燭光輕爆,短暫的夏夜很快就過去了。

  又過了幾日,明倫堂內燥熱得猶如蒸爐一般,學童們身上的學子衫都是濕透了。

  林誠義用書本逐了逐飛在耳旁的蚊蟲,繼續講課,而堂上學童都是聚精會神盯著書本,只有額頭拭汗時才動一下手。

  一堂午學結束,學童們都是長長舒了口氣。

  林延潮和侯忠書二人耐不住酷熱,到堂外一多蔭通風的樹下歇息。

  四下無人,侯忠書悄悄來林延潮道︰“延潮,你知道嗎?前幾天張豪遠,張歸賀,張嵩明三人被先生叫到塾內去了,呆了好一陣。你看這幾日來,他們不知怎麼的都是打了雞血似的,一副奮發讀書的樣子。”

  張豪遠,張歸賀,張嵩明都是學堂內,學業優異的學生。

  “用功讀書不是很正常?”

  侯忠書眉頭一挑問︰“那先生也不是也招你嗎?到底是為了什麼事?”

  林延潮道︰“既你沒有被先生所召,我就不該告訴你。”

  侯忠書聽了不言語了,過了一陣又忍不住問道︰“延潮,虧我拿你當兄弟,你居然不告訴我,哼,我也早料到了,必然是大宗師觀風社學時,先生讓你們上去應答。枉我平日學習那麼好,成績那麼優異,先生居然也不讓我去,這真是沒有道理!讓我這樣的人才埋沒在鄉里,真是國家的損失。”

  “那是誰昨日千字文默寫時,被先生打了二十多下戒尺?讓你去應答大宗師,這才是我們社學的損失。”林延潮毫不客氣地批評道。

  侯忠書老臉一紅道︰“那不是大意嗎?如果我認真讀了,就不會這樣了。不過話說回來,我兄弟兩個,你得到大宗師賞識,不也是我得到賞識了嗎?這可是魚躍龍門的機會。”

  林延潮道︰“哪又如何,大宗師的學問如海一般深,而我現在只有半桶水,要得大宗師賞識很難的?”

  侯忠書拍腿道︰“雖然渺茫,那也是好機會啊,聽說這位大宗師一向喜歡提攜後進。”

  “延潮,我們洪塘鄉鄉野之地,大宗師十年也不會來一趟,這個機會實在難得。到時候我也會嘗試一下,別想我顧忌兄弟情誼,讓你三分。”侯忠書言道。

  許延潮忍不住道︰“忠書,你知道我最喜歡你什麼優點嗎?”

  “是永不放棄的精神嗎?”

  “也可說是,你這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自信心。”

  侯忠書臉上一僵道︰“都是兄弟,你這麼說我。”

  “先生回來了,我們快回學堂。”林延潮看見林誠義走來立即召喚道。

  兩人不敢怠慢,立即回到講堂上。

  林誠義一席青衫,站在講案前開口道︰“縣里來了消息,學政老爺提前了行程,三日就到洪塘鄉先拜祭襄敏公後,再觀風社學”

  襄敏公就是前兵部尚書張經的謚號。這消息一出,眾學童都是一臉緊張,激動。

  林誠義目光掃過眾人道︰“你們平日最擅的書稿文卷都要攜帶身旁,還有平日教你們的應對禮儀,都還記得嗎?”

  “記得!”

  林誠義點點頭道︰“學業有長短高低,與各自的天資悟性有關,但禮之道卻不可有了差錯。這一點你們要記得。到了明日,你們都要打起精神來,知道了嗎?”

  “是,先生。”

  說到這里,林誠義長長嘆了口氣,笑著道︰“明日大宗師要巡歷三個社學,我聽聞其他兩個社學,都張燈掛彩,大放炮仗。但為師不屑這一套,不過你們應答進退,都能合乎分寸,如此也不辜負我平日一番教誨,好了,散了吧!”

  說完林誠義大步而去,眾學童都一並起身,向林誠義施禮,下面交頭接耳,為大宗師蒞臨社學的事,激動在那討論。

  林延潮看去,一旁的侯忠書雙手不住的來回搓動,顯得十分緊張。

  林延潮問道︰“你緊張什麼?”

  “我在想馬上要見了學政老爺,說什麼話啊?”

  林延潮不由扶額道︰“你真是深謀遠慮啊,與其想這個,倒不如想想,先生要你準備的卷子,可選好了。”

  侯忠書訝道︰“什麼卷子?”

  林延潮道︰“你都沒帶著腦子聽先生說話?”

  “不是有你嗎?”侯忠書厚顏無恥地道。

  林延潮道︰“就是備一份平日作得最好的卷子,明日以備大宗師垂詢之用。”

  侯忠書恍然道︰“我明白,可我連破題都不會,拿什麼時文的卷子交?總不能是將剛默的千字文,交給學政大人看吧。”

  “但我也不會破題,時文就沒辦法,不過為了能應景,還是寫幾句詩詞,對子。”

  “那還不是一樣。當今天子重文章 ,你我何必論漢唐,這詩詞,對子將來又不考,誰還用心研習啊。”

  “就你們也想得到大宗師賞識,真是白日做夢!”

  林延潮,侯忠書轉過頭去,看見張歸賀站在面前。”

  張歸賀身材秀長,個子雖是不高,但下巴卻是抬得高高的,用眼縫來瞧人。

  張歸賀剛要開口說話,一旁張豪遠上來一拉他的袖子道︰“歸賀,算了。”

  張歸賀搖了搖頭道︰“沒事,豪遠哥,我只是問他幾句話罷了?”說完張歸賀,走到林延潮面前道︰“延潮,前幾日在書房,先生與你說了什麼?”

  林延潮笑著道︰“這與你有什麼關系嗎?”

  張歸賀傲然道︰“這社學乃是我張氏子弟讀書之地,能容你們外姓之人在此就學,你們當感恩戴德了。大宗師駕臨時,你當知道分寸,不要想出頭,懂了嗎?”

  “張歸賀,你不要欺人太甚。”‘

  侯忠書大怒。

  林延潮攔住侯忠書道︰“我明白了,歸賀兄的意思,就讓我不要當你的路了,那麼敢問一聲,以你的才學,就算我沒有出頭,大宗師一定看得上你嗎?”

  張歸賀聽了不屑道︰“大宗師看得看不上我,是我的事。總之你們別想與我爭。”

  說完張歸賀拂袖而去,張豪遠看了林延潮一眼,也是離去。

  大宗師還未到社學,同窗內卻已是開始明爭暗斗。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5 01:01 PM

第十三章 大宗師按臨了

  張豪遠,張歸賀這麼一搞,侯忠書著實氣得不輕。

  侯忠書氣惱地道︰“還知不知道什麼叫同窗之誼了,延潮,這你也能忍,這幾日定要教他知道我們的厲害。”

  林延潮拍了拍侯忠書的肩膀道︰“這是好事,不遭人嫉是庸才嘛,再說這張歸賀城府淺薄,不過逞逞口舌之能,沒有什麼好擔心的。”

  侯忠書哼第一聲道︰“不行,我一定要出這口氣,你等著督學老爺來的那日,看我如何一鳴驚人,技驚四座。”

  林延潮見侯忠書如此,怕他生出什麼事端來,好意提醒道︰“先生可沒有要你在學政老爺面前應答啊,恐怕你連出場的機會都沒有。”

  侯忠書哈哈一笑道︰“總之你不用操心,到時候你配合我就是了,我侯忠書出頭的日子不遠了。”

  “我言盡于此了,你好自為之。”林延潮雙手一攤。

  “你別對我沒信心啊。我不信你會在社學里被張歸賀壓著,一輩子不出頭,你有什麼妙計說來給我參考下。”侯忠書一拍林延潮肩膀。

  “到頭來還是要我出主意。”

  “你的主意,就是我的主意,快快說來。”

  林延潮笑笑道︰“不錯,我確實有辦法幫你,如果你有志進學,我可以幫你在學政前露臉,只是你學業未到火候,沒有真才實學在,久了自會被人識破,到時候反而是害了你。”

  侯忠書聽了嘿嘿一笑道︰“誰說我功課不行的,我們倆以前還不是半斤八兩,就算現在稍稍差了一些,以後也總趕得上。再說了你不幫我,難道還幫那張歸賀,張豪遠他們二人不成嗎?”

  林延潮朝屋里望了一眼,點點頭道︰“那倒是。”

  看著侯忠書心思活絡的樣子,林延潮道︰“明日見機行事,你還是好生讀書要緊,若真有才華,如椎處囊中,其末早晚自見。”

  當下二人去吃了飯回到講堂。

  天已是黑了,張厝的百姓早就吃過晚食,就準備要睡覺了。

  但讀書人都是要三更燈火五更雞的,晚上讀書都是常事。

  同窗都已是回家,而林延潮將自家拿來的油燈點上,與為了省燈油的錢的侯忠書擠在一張桌子上,遠遠看去如一點螢火。

  侯忠書讀了一會書,就趴在桌上呼嚕呼嚕地睡了。

  林延潮也是無語了,事友數,斯遠矣的道理,他是懂的,自己已是提醒侯忠書多次,已是夠了,再說下去就要斯遠矣了。

  他現在琢磨的是,準備交給督學的卷子。

  自己現在四書五經還沒讀,八股文無從談起,準備交給督學的卷子,也只有對子和韻詩了。雖說眼下八股文是主流,元,明兩朝的會試,鄉試都不考試帖詩,但是寬松自由度較大的院試,府試,縣試還是偶爾有考的,這純粹看考官心情了。

  但問題是林延潮不擅長對子,作詩,本想學其他穿越者,搞一些文壇大盜的行為。

  可是林延潮在腦子搜刮了一陣,明朝以後的詩詞,他本就沒有記得幾首啊。如人生若只如初見?算了十二三歲小毛孩,懂得什麼男女之愛。北國風光千里冰封?拉倒把,寫完沒幾天,錦衣衛就要請自己喝茶了。

  所以林延潮準備放棄這等一鳴驚人的打算,老老實實下功夫,幸虧從現在學起,也不是沒有速成的法子,林延潮先不忙著研墨寫字,而出門走到左齋向林誠義先借了《對類》,《韻詩訓》,《訓蒙駢句》,《笠翁對韻》這幾本書再說。

  而林誠義卻告訴他《對類》,《韻詩訓》早都被借走了,而《訓蒙駢句》早已是破舊不堪,只有《笠翁對韻》可以讀。

  林延潮心想有《笠翁對韻》也就夠了,拿著書回到書桌上,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山花對海樹,赤日對蒼穹地讀了起來。憑著過人的記憶力,費了兩三個時辰,將整本近萬《笠翁對韻》硬生生地背了下來。

  換了旁人,誰也不會閑著蛋疼下這功夫,但林延潮卻是可以。

  背完後林延潮研墨提筆,《笠翁對韻》里的駢句韻對已在腦中,再結合以往林誠義講得習對,作詩的記憶,開始作對寫詩,冥思苦想一晚上,勉強作了兩行七言對、一首五言詩,。

  寫完一看所幸還看得過去,林延潮又拿出一張棉紙,對著寫好的字,工工整整的譽寫了一遍,這才回到休息。

  次日,林延潮又作了一首七言詩補上,而侯忠書也是借鑒林延潮辦法,用《笠翁對韻》作了兩個詩歌。林延潮看了簡直慘不忍睹,幾乎也就與‘大海你全是水,駿馬你四條腿’的水平仿佛。

  洪塘社學內,大家努力準備,終于到了大宗師來了一天。

  天方大亮,洪塘社學大門齊開。

  鄉人們忙著清掃街道,而社學里也張羅起來,林延潮,侯忠書端水來擦拭門面。

  這時候一名戴著東坡帽,穿著緞子衫的男子大步走來朗聲問道︰“先生在嗎?”

  林延潮認得,此人就是本鄉里長,張豪遠的爹。侯忠書不待見張豪遠,沒有說話。但是林延潮迎上前道︰“先生在屋內,張總甲里面請。”

  張總甲正要舉步,林誠義正好邁步而出道︰“張總甲,找我嗎?”

  張總甲見了林誠義,爽朗哈哈大笑道︰“先生,正是巧了,我只是來瞧一眼,聽聞提學大人按臨,水鏡社學那邊都忙得開了,先生社學里有什麼要幫手的盡管說一聲。”

  林誠義笑了笑拱手道︰“多謝張總甲,不必勞煩鄉里,我們自己學生就夠了。”

  張總甲聽了道︰“哪里,社學的學生,哪個不是我們洪塘鄉的子弟,也不是外人。豪遠在嗎?”

  張豪遠拿著掃帚走了出來,見了張總甲低下頭道︰“爹,你叫我啥事?”

  張總甲拍了下張豪遠的頭道︰“你這小子,怎麼弄得一身灰塵,趕緊洗了干淨,學政老爺,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你不穿得體面一些如何能行?一會兒見了,需好好應對,若是能的學政老爺賞識一二,就是你十世修來的福分。”

  說完張總甲就給兒子拍身上的塵土,張豪遠唯唯諾諾地稱是。

  張總甲一臉訕笑地對林誠義道︰“先生,一會兒大宗師來了,勞煩關照下犬子,感激不盡。”

  聽張總甲這麼說,侯忠書暗暗朝林延潮擠眉弄眼,林延潮笑了笑,繼續拿著布擦門。

  林誠義似覺得有幾分難為情,但仍是道︰“平日多勞張總甲關照,豪遠是我學生,自是一視同仁。”

  “林先生,準備得如何了?”

  但見一名三十多歲男子,身著錦衣大步而來。見到對方,林誠義與張總甲都不敢怠慢,一並行禮道︰“張少爺。”

  林延潮本不識這張少爺,但見連里正也是一副卑躬屈膝的討好模樣,不由奇怪。

  侯忠書在旁咬耳朵才知,此人名為張享是張經的嫡曾孫,其父也官至太常寺主薄,屬于名副其實的官四代。

  林誠義道︰“已是準備妥當了。”

  張享聽了道︰“大宗師,這一次來此,非同小可,決不可出了半分差池,一會若是有學童在大宗師面前失禮,你館師的日子也就當到頭了,明白嗎?”

  堂堂一名塾師在學生面前,被人當面訓斥,林誠義倍覺屈辱當下道︰“若有此事,張少爺不說,我也自行辭館。”

  張享道︰“明白就好。”說完拂袖就走。

  張享走後,林誠義的臉色很差,張總甲連忙寬慰道︰“張少爺,與你開玩笑的,先生不必如此。”

  林誠義搖了搖頭道︰“無妨,還是迎接大宗師之事要緊。”

  接著就是一段漫長的等候過程。

  先到的是探聽差事,這也就是衙門里打前站的。這幾個人先到社學里,先指指點點了一番,不和規矩,礙眼的地方一律整改,又布置了鄉人接官迎接的順序,然後又去看中午席面,定下上席、平席、水席的座次。

  之後再派鄉人去前面路上伺候,預備上半路吃喝的茶水,糕點。張總甲也是點頭哈腰的一一照辦。

  最後探聽差事似乎是撈到了張總甲給的門包,滿臉春風地走了,但對于林延潮而言又是一段等待的過程。林誠義沒有講課,只是坐著,學生們也不能看書,就是這樣啥也不能做的干等著。

  枯燥的等待令下面同窗們也是不由腹誹起來,實在是令他們等得太長。

  遲遲到了快晌午的時候,滿頭大汗的張總甲快步奔進講堂對林誠義道︰“快,快,大宗師的一行快到村口了,你們趕緊準備!”

  林誠義聽了當下,不敢怠慢,整了整頭上的巾冠,捋了捋身上的文士衫,而學童們則也是相互整理好衣裳。臨了這一刻,林延潮見的張豪遠,張歸賀以下,同學們也是有些緊張。

  林誠義領著學童們走到社學大門前,按照事先定好的位序迎候。

  林延潮遙遙望向村口那大大的進士牌坊,眾學童們都是望眼欲穿,然後遠遠的就聽得鳴鑼的聲音。

  然後鄉里就雞飛狗跳起來。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5 01:02 PM

本帖最後由 terry850324 於 2015-10-5 01:07 PM 編輯

第十四章 討厭的縣令

  咚!咚!咚!

  一連連鳴鑼十一下。

  林延潮心知這萬惡的封建社會,等級分明。這鳴鑼開道,也是高低之分,七品縣官若是下鄉,鑼響七聲,但若是五品知府下鄉,就響九聲。而省撫一級的官吏下鄉,則響鑼十一下。

  我的天,不是說提學使只與知府平級嗎?怎麼也能響鑼十一下,莫非看人家是省里來的。就算一省提學,且權力很大,不受撫院節制,你也不能這樣。

  待看到兩面餃牌上寫著“提刑按察使司副使”,“提督福建學道”,林延潮這才恍然。

  提學道隸屬于按察司,督學要在里面掛餃。按察司里,按察司使是正三品,按察司副使是正四品,按察司僉事是正五品。如果督學官餃只是按察司僉事,那只能按五品知府的規格,但如果是正四品的按察司副使,按官場上就高不就低的原則,就按省撫級級官員接待了。

  算是長了見識了,林延潮有那麼點沾沾自喜。

  穿著皂衣的衙役拿著腰刀,跟在手舉回避、肅靜、餃牌贊導喝道前行,此外還有快手,聽事,長隨不知多少,後面一色青罩軟轎,浩浩蕩蕩地朝村子里進來。

  合鄉村民都出迎在村口,跪道避轎。

  轎子到了社學大門前停下後,一名國字臉,官威極重的官員走出轎子,目光懾然掃過眾學童一眼。

  眾人噤聲,大氣也不敢喘。林延潮卻沒幾分恭敬,上輩子自己作為小嘍囉,也算是見慣了領導,新聞聯播裡連聖上都見過,幾個四五品官還真震不到自己。林延潮仔細打量對方心道,此人就是學政?不過此人官威甚重,一看就決事果斷之人,怎麼會是清貴的提學官。

  但見此人走到後一頂轎子前,然後走到一頂青色油布轎子前,掀簾道嗡嗡地道︰“提學大人,襄敏公故里已是到了。”‘原來是誤會了。‘林延潮暗道自己不懂官場規矩,如督學這樣大員下鄉,不僅要耆老相迎,此外還須由一名地方官員相陪。

  半響,一黑緞官靴邁出轎外,然後一位四十多歲,繡白鷳補子的官袍的官員,徐徐邁出轎子。林延潮正要仔細看,但見一名衙役眼瞪了過來。林延潮只能將頭低下。

  說完一旁一人道︰“提學大人有令,下鄉所為親民,大小規矩一切從簡。”

  規矩從簡,就不必行那些繁文縟節。眾學童們終于可以不必低著脖子,可以將腦袋抬起來了。

  林延潮重新抬起頭來,但見兩名官員,猶如後世領導下鄉視察般,左右上下,前呼後擁,除了鄉老,士紳,還有衙門自己隨員,書辦,師爺等一大幫人,連張總甲那般在洪塘鄉一手遮天的人物,都只能站著挨了個邊。

  就這群星捧月的架勢,說不出的威風,難怪是人人都愛當官了。一旁衙役不再瞪眼,林延潮也是放眼隨意打量,居首的胡提學自是十分好認,若非一身官袍加身,此人倒似一名普通飽學之士,說是教學先生也有人信。

  至于另一人,就是林延潮先前誤以為是提學的官員,聽得一旁衙役都以此人馬首是瞻,而一旁張總甲,鄉紳們滿臉熱乎勁地,一口一個老父母稱得,不用猜就知,就是本地父母官侯官縣周知縣。

  對于這個周知縣,林延潮也是略有耳聞。

  閩中倭患嚴重,吏部選官時也是一貫挑選得力官員來閩地任官。

  周知縣的風評不太好,乃是攏著權利不放手的酷吏,為人又刻薄蠻橫,重典治下,任官以來辦好好幾件鐵案。不少人在他手上倒了霉,破了家,名副其實的滅門令尹,破家知縣。

  胡提學與周知縣二人邊走邊聊,張總甲,林誠義以及本村鄉老,唯唯諾諾地跟在二人,一並入了宗祠。

  宗祠里擺著張經,張懋爵二人的牌位,張懋爵是張經之孫,後以父蔭補為太常寺主簿。而張懋爵之子張享又補入國子監讀書,可謂是一門官宦。

  故而接官的位序上,張享排在第一。但許延潮卻知此人縣試考了五次才過,更不用說府試了。族中上下都知他不是讀書之才,但他有個好爹,能夠因蔭監的身份,補入國子監,對他而言簡直是天上掉下的餡餅般。

  一陣寒暄之後,胡提學,周知縣也是安坐,一旁人忙著端茶送水。一般而言這並非是真正的考校,提學的工作中心還是放在院試,以及整飭縣學,府學上。所謂觀風社學,其實不過是提學大人,了解地方情況,表示朝廷重視文教,鼓勵民間向學之風。

  因此觀風也不會刻意為難,面子上過去了,再勉勵一番也就過去了。胡提學是這麼想,但是其他人卻不這麼想。恰如真佛就在眼前,誰還願意走十萬八千里至西天取經。遇見一個一句話就能改變你一生的貴人,誰能按捺住,不試圖竭力展現一番自己。

  胡提學對下面學童,沒有拿捏官架子,而是一派慈和長者之風道︰“這些都是襄敏公的族親,鄉里嗎?”

  在場張氏族人那麼多,但胡提學一問,卻不是人人有資格能他說話的。必須推身有功名的人,陪之起居說話。其他就算腰纏萬貫的商賈,或是張總甲這樣在地方十分有勢力的鄉紳,都是沒有資格插嘴的。

  “回大宗師的話,大多是本鄉子弟。”張享開口回答,他補了監生,就有了能與官面上說話的身份,代表張氏宗族說話。

  胡提學贊道︰“忠義之鄉,真是人物錦繡。”

  說到這里,胡提學自古對一旁周縣令道︰“朱子有雲,三代以上,王宮,國都以及閭巷,莫不有學。”

  “人生八歲,而則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學。及其十有五年,除了王公子弟,有凡民之俊秀才入大學。故而學校之教、大小之節所以分也。”

  聽胡提學談話,周縣令身子前傾,表示恭敬,嘴里答道︰“提學大人,所言甚是,眼下的社學,乃是效仿三代以上,小學所設,有教無類,凡百姓都可以接受教諭。到了十五時,入大學之學,除了王公子弟,庶民中獨俊秀方能入學。擱到今天,所指乃縣學,府學中的生員,唯有通過小三關三試,才能成為秀才。”

  胡提學捏須笑著道︰“數台兄,此言正合吾意。所以這一次天子令本官督學本省,凡社學師生一體考校,務求明師責成。同時也從民間薦拔舉才,不可令賢良遺落于鄉野。”

  一省督學手握一省社學塾師的任免之權,同時也有破格為國舉士的權力。

  胡提學與周縣令談笑了一陣,眾人包括張享都只能聽著搭不上話。

  這沒辦法身份差距所在,不說官位上的尊卑,就以‘學歷’而言,周縣令是隆慶五年的三甲進士,屬于金字塔尖端的人物,而胡提學更是厲害,是庶吉士出身,後散館出任御史,再欽點福建學道。

  好比愛因斯坦和薛定諤聊天,想插嘴也是有心無力啊。

  胡提學與周縣令聊了一陣,方記起下面侯立的學童來開口道︰“哪一位是社學塾師?”

  聽胡提學這麼說,林誠義連忙站出身來道︰“回大宗師的話,晚生林誠義就是。”

  胡提學見林誠義儀表堂堂,點了點頭問道︰“老友師從何人?”以胡提學的身份可直稱其名,但他這麼說,以示優厚社師。

  聽胡提學這麼說,林誠義一臉羞愧回道︰“回提學大人的話,晚生還未進學。”

  聽此胡提學神色淡了幾分,當時有功名在身之人,稱生員叫老友,而稱童生為小友。比如童生進了學,不怕十幾歲,也稱為老友;若是不進學,就到八十歲,也還稱小友。

  林誠義卡在院試這關上沒過,還算不得是秀才,當不起老友的稱呼。

  而當時社學,好一些的是請儒士或儒學生員為塾師,差一些的才請童生為塾師。而胡提學聽說林誠義不過是童生,料想他才學有限,所教出來的學生水平也不怎麼樣。

  張享生怕提學看輕了,連忙補救︰‘林先生雖未進學,但教導學生卻是十分嚴苛,他的弟子不乏出類拔萃之輩。‘這時周知縣冷笑道︰‘呵呵,提學大人面前,可不要亂放大話,出類拔萃四字豈是輕易用得?‘

  這一說,眾人臉上都是露出尷尬之色。林延潮也不免對這周知縣感覺不佳,作為本地知縣,這麼說一般是表來在提學面前表示謙虛回護之意,免的表現不佳,落差太大,但周知縣這話聽得這麼刺耳,竟不給人留一點面子,完全沒有官場上一派祥和的作風啊。

  是想立威?還是已經知道自己在民間風評不好,索性黑臉到底。林延潮暗暗揣測。周知縣這麼說,沒人敢說什麼不是,都是垂下頭來。連張享也不知如何回答。

  胡提學笑著打圓場道︰‘周知縣治下,民風淳樸,當然不乏出類拔萃之才子。‘胡提學是周知縣場內唯一需給面子的人物,當下道︰“大宗師太抬舉了。”

  胡提學笑著問林誠義道︰“社學中的弟子,學業到哪一步了?”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5 01:02 PM

本帖最後由 terry850324 於 2015-10-5 02:09 PM 編輯

第十五章 胡提學的考校

  見胡提學發問,眾人都來了精神。追莽荒紀,還得上眼快。

  林誠義答道︰“回大宗師的話,學有先後,有些弟子已讀四書了,有些在讀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至于剛入學的還在讀蒙童訓,弟子規。”

  胡提學認真叮囑道︰“師者,發蒙解惑,傳書授業也,汝授書時當循序漸進,不可急切造次,欲速則不達。”

  林誠義行禮道︰“晚生謹記大宗師教誨。”

  胡提學轉過頭向學童們溫和地問道︰“你們誰都讀過四書啊?”

  果真如林誠義預料,胡提學先考校四書。這也是必須的,經學是功名的敲門磚。胡提學負責一省文教,當然需引導士林文風的方向。

  聽到胡提學這一句話,學童中張豪遠,張歸賀,張嵩明都是精神一震,三人一並上前一步回答道︰“回大宗師的話,晚生讀過一些。”

  胡提學回顧對左右笑著道︰“瞧,說得多有趣,恰巧本官當年未中進士前,也讀過一些四書,我們來相互印證一番。”

  領導開玩笑,下級是一定要笑的,在場大多是衙門里的人,哪里不知這個道理。于是眾人都是笑得‘前仰後合’。

  胡提學當下指一指張歸賀問道︰“你四書讀到哪里了?”

  三人之中張歸賀年紀最長,長得斯文秀氣,一看最有讀書人的樣子。胡提學點他第一個來問,顯然對其有幾分興趣。一旁作陪的鄉老里,正有張歸賀的族親,當下顏面有光。

  眼下聽胡提學問話,張歸賀當下精神一震,在族親,在場官吏的注視下,絲毫也沒有怯場。

  張歸賀上前一步朗聲回答道︰“晚生讀完大學,正勤讀論語,孟子。”林延潮心想,張歸賀不愧是洪塘社學第一‘學霸’,十三歲能讀到論語,孟子已算得不錯了。

  胡提學點點頭,不過這在他眼底也不算得什麼,當下道︰“好,你既讀了了論語,我問你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下一句是什麼?”

  張歸賀不假思索,笑著道︰“學生知道,楫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

  胡提學微微點頭接著問道︰“那這一句如何注解呢?”

  張歸賀停頓了一下,思索道︰“講得是,君子謙虛與人不爭,但是……但是射箭之時,先作揖而讓,再作揖而退,後登堂飲酒,這應該……應該就是君子之爭。”

  張歸賀說的是朱子注集上的注解,這是官方標準答案。所以當初林誠義叫林延潮背四書時,他覺得時間不夠,並非是四書難,而是四書的注集太長了。林延潮聽張歸賀說得雖結結巴巴,但意思上大體還是說對了。都可以看出對方十分勉強,連林誠義聽他說完,都是替他長長舒了一口氣。

  胡提學聽了不置可否然後轉過頭問周縣令︰“數台兄,你覺得此學童解得如何?”

  周縣令面無表情地道︰“這可為難我了。”

  作為進士出身,四書五經對于周縣令早是爛熟于心,但胡提學這麼說,他倒是不好接,說出來以免有賣弄之嫌。

  當下一旁有人道︰“大宗師,學生來替縣尊解一揭。”

  一名與張歸賀年紀差不多大的男子從周縣令身後走出。

  “大宗師面前哪里有你說話的地方,”周縣令斥了他一句。

  胡提學笑著道︰“都是學生後進,就讓他說吧。”

  此人開口道︰“那麼晚生姑且言之,其中揖讓而升者,乃是大射之禮,古禮,耦進三揖而後升堂也。朱子在這一段有注解,晚生采之,此言君子恭遜不與人爭,惟于射而後有爭。然其爭也,雍容揖遜乃如此,則其爭也君子,而非若小人之爭矣。”

  胡提學滿意地點點頭道︰“十不離八九了。”

  聽胡提學這麼說,這男子當下大喜道︰“晚生陳宗城,多謝大宗師贊賞。”

  林宗城表現的如此搶眼,當下惹得在場張氏子弟的不快,眼下是提學大人,來洪塘鄉考校這里子弟的學業,你是什麼鬼,如何到本地人頭上搶風頭來了。不過此人知縣旁班列而出,不是縣衙里人,就是知縣親信了。眾人也不敢說什麼。

  張歸賀見此,也是目光露出恨色,當下著急道︰“懇請大宗師再出題!”

  胡提學笑著道︰“方才已是問過了,汝這個年紀,已是不錯了,將來再用功就是。”

  聽胡提學這麼說,張歸賀不敢再說,只能跺足退下。張歸賀沒有料到自己這一跺足的動作,被胡提學看在眼底,臉上流露出一絲不快。

  胡提學看向張豪遠,張嵩明問道︰“你們學了什麼?”

  “回大宗師的話,只學了大學,論語只是粗通。”二人一並答道。顯然他們是看到方才張歸賀失利,自知學問做不到那麼深,于是退一步。大學經一章 ,傳十篇,加起來不過五千個字,很難出什麼差錯。

  這時張豪遠上前一步道︰“學生張豪遠,乃本鄉里長之子,于大學一書,早已是爛熟于胸,懇請大宗師出題!”

  張豪遠這一躍居張嵩明前,搶了個先,又主動介紹自己,並暗指自己是里長之子,這一切都是要胡提學面前加深印象。而張嵩明則是愣在一邊,不知說什麼,顯然沒見過世面,胡提學,周知縣面前失了方寸。

  林延潮在一旁看了心想,看來有個里長的爹,也是不一樣啊,規矩禮數卻是一點不錯,這不是普通百姓教得出來的,不過張豪遠是不是太刻意了一些。

  里長在鄉間勢力很大,但對于胡提學而言,又怎麼看得上呢。胡提學看著張豪遠搖了搖頭,張豪遠神色一變,不知為何惹得胡提學不快了。

  胡提學手指著一旁的張嵩明,問道︰“你年紀較他小,為何搶在他面前呢?”

  張豪遠一時啞然,心知自己給胡提學留下不好印象,當下急忙補救道︰“學生雖年紀小,但在族中的輩分卻比大他。”

  胡提學聽了捏須道︰“你說得有自己的道理,但于禮不合。”

  周縣令在旁拿眼一瞅,冷笑道︰“大宗師在提點你,聽到了嗎?”

  周縣令官威很重,一般百姓大人尚且畏懼,何況小孩。他平平一句話,在張豪遠聽來就像是訓斥一般。張豪遠也不免顫抖道︰“學生謝……謝大宗師教誨。”

  胡提學倒是溫顏道︰“無妨,你剛才說大學一書,早已爛熟于胸,你可知古人為學首末次第,大學雖短,但學問須以大學為先,朱子有言,先讀《大學》,以定其規模;次讀《論語》,以定其根本;次讀《孟子》,以觀其發越;次讀《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處,你切不可輕慢。”

  這話聽得在場之人都是點點頭,林延潮也在心底暗贊,盡管觀風社學這一套,是古代人在官面上搞形式主義,但胡提學還是十分用心的,言語中肯,是真的在提點後進。

  但是張豪遠被周縣令方才那一嚇後,還沒有緩過來,人在心不在地答道︰“多謝大宗師提點。”

  這一情形在場的人都看出來,倒是浪費胡提學一番好意思,張總甲在一旁看了,暗暗氣惱,但又不敢出言提醒兒子。

  胡提學當下問道︰“汝可記得湯之盤銘所言?”

  張豪遠聽了當下精神一振道︰“學生記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胡提學微笑,以示嘉許,張豪遠對大學一書準備得十分充分,正等胡提學再問自己。但胡提學已沒有再問的意思,轉過頭去看向張嵩明問道︰“大學中有言,意誠而心正,何為意誠?何為心正?”

  張嵩明被這突然襲擊,弄得驚慌失措,他也以為胡提學會再考校張豪遠幾題的。張嵩明緊張之下,大腦一片空白,聽了胡提學的話,冥思苦想了一陣然後道︰“所謂誠其意者,勿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

  “所謂正心……所謂正心……”

  張嵩明答出一個,下一個就接不上去。

  眾鄉人都為他捏了一把汗,林延潮見了也是感嘆,見了這樣大場面,換誰都會緊張,難怪林誠義之前對自己說,不指望自己能得到胡提學的賞識,就當見見世面,以後見官不怵。

  “你來告訴他。”

  見胡提學指到自己,陳宗城臉上露出一抹笑意,出首道︰“所謂正心,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程子曰:“身有之身當作心。”

  見陳宗城如此回答,胡提學露出嘉許之色。而一旁洪塘鄉的人,頓時顏面掃地。

  不久一名長隨向周縣令耳語幾句,周縣令向胡提學道︰“提學大人,茶飯已是備下,鄉野地方,沒有什麼佳肴,唯有魚蝦還算新鮮。”

  胡提學笑著道︰“早聞閩水的河鮮養人了,周老弟為官一任,真是好福氣。”

  周縣令笑著道︰“哪里哪里,過一段江口紅肥了紅膏,那才是真正口福。”

  說完二人齊笑,皆是站起身來。

  林延潮暗暗搖頭,估計觀風社學的事,在兩位官老爺眼底,還不如江口的紅更感興趣。

  兩位大人離座,一旁的下屬也是動了起來,開路掀簾。

  胡提學聽後點點頭,從椅上起身。

  張享見了急了,心道今日事傳出去,不僅洪塘社學,洪塘鄉的名望也是砸了。張享連忙上前一步道︰“兩位大人請留步,社學中還有幾名弟子可以造就,請大人試之!”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5 02:10 PM

第十六章 一鳴驚人

  張享此刻心情太急切了,所以行動有些冒失,難免有阻攔上官去路的嫌疑。

  周知縣臉已是沉了下來,大為不快道︰“還要再試嗎?”

  張享在周知縣面前不敢陳詞,林誠義上前一步道︰“大宗師,老父母在上,晚生這些學生都是可以造就之才。”

  胡提學聽了側過身溫和地道︰“進學有先後,資質有等差這不算什麼,但人無禮則不立,事無禮則不成,汝當仔細教學生這個道理。”

  林誠義聽了滿臉羞愧,知道是方才張歸賀和張豪遠的表現令胡提學失望了,當下道︰“多謝大宗師指點,晚生一定謹記,如此教導學生。”

  聽胡提學這麼說,侯忠書對許延潮惱道︰“先生受辱,我作為學生怎麼能忍?現在提學大人,可是將我們洪塘鄉的人都看得輕了,不行,眼下我不能顧全大局下去了,我必須站出來挽回先生的顏面。”

  林延潮沒有拉住侯忠書,但見他一步邁了出去,還未說話,就被張總甲拉下去道︰“提學大人在這里考校學問,你一個外姓子弟說什麼話。”

  “你別瞧不起人,我也是社學的弟子。”侯忠書聞言大怒。

  林誠義看了過來,臉色發青道︰“張總甲,外姓子弟也是我林某的學生,就算塾師不做,我也不能讓你如此辱我學生。”

  外人見林誠義與張總甲內訌,不由都是好笑,張享大失顏面,只能陪著訕笑,看向林誠義都是怒色。

  林誠義為張總甲所辱,滿臉都是悲憤之色,當下上前一步道︰“大宗師在上,懇請你再試一人。”

  胡提學笑了笑,不置可否。

  林誠義先斬後奏,對林延潮道︰“延潮,你千字文背得不錯,何不讓督學大人考一考呢?”

  千字文,聽林誠義這麼說,眾人都是一曬。千字文乃是學童發蒙之用,不在四書五經之列,讓提學考校,等于數學教授,去考小學生加減乘除的功課。連張享也瞪了林誠義一眼,覺得他現在是病急亂投醫。

  不過也有人,順著林誠義目光看去,但見一個年幼的學童站了出來。眾人初時以為,此人也不算什麼,但見對方行止從容,少年老成,不由多看了幾眼。

  林延潮見林誠義向自己點了點頭,終于輪到自己出場了,侯忠書有句話說對了,師受辱,學生怎麼能忍。

  林延潮當下向前邁了一步,長長施禮道︰“請大宗師出題考校!”

  胡提學神色肅然,待見林延潮走前,不由眼楮一亮道︰“小小年紀,竟有這等端重氣度。看你少年老成,自有詩書滿腹的氣度,本官還以為你已是秀才了。”

  聽胡提學這麼說,在場之人都是再度打量起林延潮來,確實林延潮眼下的氣度,要說他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年,真是誰也不信。

  “大宗師金口,學生必當努力,令大宗師言不有失。”

  胡提學聽了微笑道︰“說得好,有志氣。”

  “不過,”胡提學話鋒一轉開口道︰“話雖說得漂亮,但也要有真才實學才行,你說你學了千字文,都背得如何?”

  林延潮答道︰“回稟大宗師,學生于千字文用功最久,可以說倒背如流。”

  “延潮這孩子,這會總該讓大宗師滿意了吧!”張享,張總甲都是松了口氣。

  這時候一旁周知縣冷笑道︰“倒背如流?你倒是倒背千字文給本官看看啊!”此刻張總甲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個嘴巴,怪自己烏鴉嘴,公門里好幾人竊笑出聲來。

  胡提學也是莞爾笑著道︰“人無信不足以行天下,少年人,你說你要考秀才,本官甚欣慰,但可不要學大人大言不慚啊。”

  “多謝大宗師,老父母提點,敢問學生可以倒背千字文了嗎?”林延潮說道。

  “哦?這孩子,”胡提學哈哈一笑道,“姑且試來。”

  “也乎哉焉,者助語謂,誚等蒙愚,聞寡陋孤……”林延潮開口就來,絲毫沒有停頓。

  宗祠內最少有近百人,滿堂之人都是看向林延潮。但對著這麼多人的目光,林延潮卻絲毫沒受影響,雙手負後,踏著讀書人背書時的矩步。

  “正表端形,立名建德……”

  但聽林延潮吐字清晰,仿佛當年曹植七步成詩,又恰似在自家院子里閑庭信步一般。在場之人聽得張大了嘴巴,連下巴都要脫臼了。這小子真是在到背千字文啊。

  “……荒洪宙宇,黃玄地天。”

  最後一個字落地之後,祠堂之中鴉雀無聲。

  林延潮背完後向胡提學行禮道︰“學生愚鈍,兩年從學只擅長千字文一篇,故而才這麼熟稔。若是大宗師,老父母考校學生其他的,學生真的就不會了。”

  聽林延潮這麼說,眾人心底都贊了個好字,小小年紀就這麼知進退,還給了周知縣一個台階下。鄉人多不識林延潮,不由紛紛打探起這孩童的來歷來。而有心之人則是偷看胡提學臉色,看他如何評價。

  胡提學沉默了一會,旁人看不出他的心思來。

  這時候他突然道︰“溪伊尹,佐時阿衡何解?”

  這是千字文里一段話,林延潮想起林誠義給自己講解的千字文釋義來,毫不猶豫地道︰“周文王在溪遇姜尚,輔佐明君,而商湯王尊伊尹為阿衡。”

  這句話不容易解釋,一般人從字面上的理解,就是溪邊的伊尹,為商湯王尊為阿衡。但事實上溪是周文王遇姜尚之地。千字文里用短短八個字,卻道得兩位賢臣知遇于明君之事。

  胡提學忍不住輕輕擊節,又道︰“杜稿鐘隸,漆書壁經?”

  “杜度草書,鐘繇隸書,魏安厘王塚里漆書,曲阜孔廟壁中之經。合上一句既集墳典,亦聚群英來說,杜稿鐘隸,漆書壁經指的是宮中所藏珍寶。”

  胡提學臉上微微露出笑意,林延潮正好于這一段特別有心得,深入道︰“上一句講得是杜度乃草書之宗,鐘繇隸書天下第一,道的是天下之珍!”

  “下一句講的是上古無筆墨,以竹梃點漆書竹上,後有人掘魏安厘王的墳墓,十三篇漆書的古籍,使漆書重見天日,而壁經,是說秦始皇焚書坑儒後,儒學失傳,所幸從孔子舊宅牆壁發現先人所藏的經卷,才使得經典重見天日。漆書壁經道的是存亡斷續!”

  “解得好。”胡提學也不由贊了起來,下面凡讀過千字文的,也是紛紛點頭。

  “本官再考校你一個難得,如果對了方才過關,”胡提學捏著胡須突然道︰“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何解?”

  眾人都認住了,這是千字文第一句,也是最熟悉一句,考過科舉的人都知道,每間號舍都用千字文來編號,但究竟是什麼意思,就算是舉人都不一定曉得。

  林延潮卻笑著道︰“天地玄黃出自易經天玄地黃,宇宙出自淮南子,上下四方稱宇,古往今來稱宙,洪荒出自太玄經,稱洪荒之世。”

  眾人當下都是瞠目結舌,不敢置信。

  這時候胡提學捏須大笑道︰“我問你淮南子,太玄經你都看過嗎?”

  “沒有,但弟子看過千字文釋義,上面說的。”

  胡提學油然道︰“那也很不容易了,于千字文一書,你可以算出師了。”

  林延潮當下躬身道︰“大宗師過獎,正所謂讀萬卷書,不如讀破一卷書,趙普半部論語也可治天下。”

  胡提學見林延潮這麼說,十分欣喜道︰“能務本求實,真孺子可教也。你能說出這一番話來,很不容易,必是家學淵源,汝父想必是讀書人吧。”

  “家嚴是生員,慶隆年間中的秀才。”

  聽林延潮這麼說,胡提學和周知縣都是點頭。讀書人與讀書人之間都是親近,而秀才已列四民里士的階層,若是林延潮說自己是商人,吏員,農人之子,就要有折扣了。

  胡提學對林延潮更是親厚道︰“父親是秀才,難怪應答有禮,進退有度,不知現在是在縣學,還是府學?”

  胡提學掌府,縣二學,若是有名的學生,他該是有耳聞。聽胡提學這麼說,林延潮不能說話,只是垂下頭。

  “怎麼不說話?”胡提學問道。

  眾人見了微奇,怎麼不回答胡提學的問話,難道最後功虧一簣。

  這時候林誠義站出來道︰“稟大宗師,延潮之父母,在數年前,為本鄉百姓避開倭害,不幸遇難。”

  原來如此,眾人聽了不由大生同情之意。方才林延潮不能答,自然視作‘梗咽不能言語’。

  “真有此事?”胡提學斟酌了一下,心想還是確認為好。

  一名衙門里的官吏在周知縣旁耳語了幾句,周知縣點點頭,當下對胡提學道︰“確有此事,隆慶年間,寇酋林鳳率寇掠民,當時確有一名林姓秀才遇害。”

  一名生員遇難對一縣來說是不小的事,當時的知縣,必須要上報提學道,提學道再上報按察司。

  聽到這里,連胡提學也覺得有必要給這少年補償些什麼了。

  胡提學思索了一番伸手撫須道︰“你文才具佳,本官很欣慰,決定對你獎賞一番。”

  “提學大人,”周知縣打斷了胡提學的話。

  “周縣尊有什麼話要說?”胡提學問道。

  周知縣看了林延潮一眼,耐人尋味地笑著道︰“提學大人既是賞識他,不如聽聽這學童,自己想要什麼獎賞。”

  林延潮心底一 ,看向周知縣心想自己莫非是哪里得罪你了,要這樣害我。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5 02:10 PM

本帖最後由 terry850324 於 2015-10-5 02:11 PM 編輯

第十七章 成為弟子了

  周知縣這麼說,胡提學微微一愣後,哈哈地笑道︰“數台兄說的是,還是讓小友自己來提吧。”

  眾人也摸到了周知縣的意思,心底也是替林延潮叫屈起來。

  若是胡提學獎勵林延潮,當然是長者賜,不敢辭,他給什麼林延潮就要什麼。

  但是自己要求,這分寸可不好拿捏,要求多了,胡提學會覺得你貪心,方才苦心營造的一切好感都沒有了,若是要求少了,自己也是吃了虧。若是什麼都不要求,看似清高,但是卻蠢極了,旁人反而會覺得你虛偽,甚至膽怯而不敢向胡提學有所要求。

  在場眾人心想,若自己是林延潮該如何回答,在旁人眼底,這可是一句話可以改變一生命運的機會。

  “還沒有想好嗎?”

  林延潮抬起頭,看向胡提學,見他眼中露出些許笑意。

  任何危機換個角度來看,也是一個機遇,林延潮定了神,臉上露出了笑意當下道︰“回稟大宗師,晚生想好了。”

  “哦,說來聽聽。”

  眾人心想,林延潮這麼說定然是打算向胡提學要求什麼。

  林延潮道︰“晚生想請大宗師允許,讓先父靈位入供抗倭的忠義祠。”

  “聰明。”眾人幾乎忍不住拍腿贊嘆。連一直板著臉的周知縣也是,眯起眼楮來再度打量起林延潮來。

  此舉表現了為人子的孝道,成全了好名聲,也不過分貪婪,此外縣府里早已下文,入忠義祠之人的家屬,可優免二丁兩年的雜泛徭役。這可是實實在在的好處。若換了一個成人做出這樣決定,並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若是從一名十二歲少年道出,就很難了。在眾人眼底不僅是才學過人,而且人情練達,兩者兼備最是難得。

  而林延潮沉浸在眾人羨慕嫉妒的目光中,同時自己也算有了少許欣慰,他算為自己這一世從未蒙面的生父做了一點小事吧。

  胡提學亦不由嘆道︰“生子當如延潮矣,數台兄,此事你看如何?”

  周知縣干笑兩聲道︰“胡提學有識人之明,這小童有盡孝之心,今日真是遇上一段佳話啊。”此刻連周知縣也是誇贊起起來。

  胡提學笑著道︰“這本官倒是受了,小友可有得意的卷子,放在身邊,讓本官看一看。”

  到了這里,在場之人都是用又羨慕,又妒忌的目光,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早就準備,從袖子里抽出前幾日作的對子和律詩的卷子來,交給胡提學。胡提學掃了幾眼後道︰“不錯,不錯,但是還欠些火候。”

  林延潮當即道︰“學生,懇求大宗師斧正!”

  嗯,胡提學點點頭,將卷子上不足之處,略微提點了一下。

  林延潮當下跪下向胡提學叩了頭道︰“謝大宗師授業解惑之恩。”

  這一番舉動,眾人都暗贊林延潮上道。

  其中訣竅在,師者,授業解惑也,林延潮這麼說就是拜胡提學為師,從此以後出門就敢說自己是提學大人的門生了。

  胡提學滿意地微笑,他遠到福建這偏僻之地為一任提學,他的打算還不是借鄉試,院試的機會,收得門生弟子,將來若順利回兩京任堂官,或是地方大員,這些門生可都是人脈資源,放長遠也可蔭庇子孫。

  林延潮眼下雖連童生都還不是,但是知書達理,又十分聰慧,可以放在長線投資。

  胡提學滿意對周知縣道︰“你說你地方沒有人才,我看不是嘛。”

  周知縣聽胡提學這麼說,也是顏面有光,薄笑道︰“那是提學大人抬舉罷了,不過提學大人再說下去,席面可是要涼了。”

  “好,好,”胡提學笑著起身,眾人都是一並彎腰躬送胡提學。

  胡提學腳步頓了頓,伸手向後面一招道,“延潮也一並入席吧。”

  “是!”

  胡提學直接邀林延潮一同赴宴。鄉人們這時候已是羨慕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與提學,知縣一並赴席,這是何等殊榮。

  林延潮走後,眾人嘖嘖稱奇,暗恨為何陪在胡提學,周知縣身旁的不是自己。而林誠義看著弟子得到提學的賞識,也是一陣欣慰。

  他當年自小家貧,父母將田地房子都典當,以資他求學,院試後父喪,母孤寡在家無力再考,只好以館谷為生。

  他自知自己為童生,在別人眼底水平比生員塾師,要差了一個檔次。但是林誠義是個驕傲的人,他雖不是生員,但自認不比生員塾師差。因此他對學生嚴格要求,誨人不倦,就是希望他們能出人頭地,若有弟子里考上秀才的,自己也可一吐被人看輕的惡氣。

  林誠義默然地走著,張享與張總甲二人,忙去招呼縣衙三班六房的吏役。林誠義知道,這些他們畏吏役更甚于縣官。

  都是笑臉,盡是虛偽的客套,這些人上一刻可以捧你入雲,下一刻可將你踩在腳底。方才張歸賀等弟子表現不好時候,是如何呵斥自己的,而現在林延潮為提學抬舉,又對自己擺出笑臉來了。

  罷了,罷了,林誠義走向宗祠大門覺得自己已是看透世情,明日就辭去塾師,他的遠房表叔是賣桐油的,需要一個帳房,他打算去那幫忙。

  “林先生留步,大宗師有請!”一名衙役過來滿臉堆滿笑容的與他道。

  林誠義知道衙役的人都是媚上而欺下的,他們突然這般待自己一個山村塾師倒是有幾分意外。

  “為何?”

  “那要多謝你的弟子了,他在大宗師面前贊你的才學,故而大宗師請你一見,對了,你有無趁手的文章 在身邊,如何沒有請人去取,眼下先隨我去見大宗師,切不可讓貴人久候啊,林先生啊,說不準你要交大運了。”

  林誠義聽了方才死寂的心,不由又顫抖起來,但他涵養很高,拱手道︰“多謝,煩請領路。”

  那衙役笑了笑道︰“哪里的話,我以後說不定還要勞煩先生照顧呢。”

  宴席散去,胡提學,周知縣已是打道回府。

  宴席上林延潮也喝了一些酒,帶著幾分酒意。這時候可沒什麼十八歲以下不能飲酒的說法,林延潮也灌了幾盅黃湯下去,人也有些暈暈乎乎的。

  從宗祠里走出來時,太陽已是要落山,張厝村的房屋上披一層霞光,家鄉方向的遠山落下一道長長的斜影。風疾疾的吹著,令林延潮酒意頓消。他借著些許酒水,來舒緩一下穿越這一個月來一直緊繃的神經。

  終于,終于有了一點出人頭地的希望。

  林延潮見侯忠書立街邊左看右看問道︰“你怎麼來了。”

  “還不是擔心你,”侯忠書幽怨地道︰“今日你可算大出風頭。可我卻無人賞識,我當初苦心安排好的大計啊,胡提學居然一眼都沒有看過。”

  林延潮將雙手一攤道︰“你的風頭又怎麼是我搶得掉的。你放心,方才你為張總甲拉下的一刻,必然在胡提學心底留下了深刻永遠不能磨滅的印象。”

  侯忠書啊地一聲道︰“是嗎?”

  林延潮重重地點頭道︰“是啊,正是由你這一番表現,才烘托了我出場力挽狂瀾啊。”

  “去你的。”

  林延潮擔心侯忠書介懷,寬慰道︰“這事求不來的,你學業不夠,若是造假冒充才學,久了必被人識破,到時候是害了你。若是你真的要想上進,從今日起就和我一並好好讀書。”

  侯忠書道︰“你說也是,你原來讀得都不如我,這次一定是僥幸。”

  兩人說說笑笑,推開社學的大門,走到明倫堂前,林延潮,侯忠書卻是嚇了一跳。但見同窗都是在那,眼見林延潮回來了。這些往日從不向自己打招呼的同窗們竟是一起從座位上起身。

  眾人臉上帶著不自然的神色,有那麼一些拘謹,還有幾分尷尬。

  “各位同窗,這是作什麼?”林延潮言道,側頭看見侯忠書卻是抬頭挺胸。

  張豪遠走向前,面上還有幾分不自然,他向林延潮施禮道︰“延潮,今日你為我們社學,為我們洪塘鄉挽回了面子,以往自己有對不住的地方,請你不要往心底去。。”

  “豪遠兄,哪里話,我們不是好幾日前早已是握手言和了嗎?”

  “我只是怕落下疙瘩,今日聽延潮你這麼說,知道你是大度的人,是我多心了。”張豪遠這麼說,另一人張嵩明道︰“延潮,你為我們社學出了口氣,在提學,縣尊面前爭了光,以後你就是我們自己人了。”

  林延潮哈哈一笑,向四方作了團揖道︰“我一個外鄉子弟,能得先生啟蒙,得諸位同窗接納,這乃是我榮幸,還是先謝過大家。”

  林延潮這一番話贏得了眾人的心,張豪遠這時道︰“延潮不計前嫌,今日又為了社學增了光,我出錢讓膳夫加兩個菜,今日大家一樂如何?”

  “豪遠哥豪爽!”

  “謝豪遠哥了!”

  眾人都是轟然叫好,林延潮也是笑容滿面,沒發覺在同窗中唯獨張歸賀獨自一人,悻悻地離開了講堂。

  四面的同窗圍了過來紛紛道︰“延潮哥,今日款待學政老爺,縣尊筵席如何?”

  “延潮哥,一席面上幾個碗?七八個沒?”

  “少了,起碼十八碗!”

  “胡說,喜宴才上十八碗的。”

  “那麼說,學政老爺,縣尊斷是不止十八個碗了。”

  同窗們都是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講堂內,大家都是齊聲歡笑。待林延潮說到筵席上的豐盛,酒釀如何香醇,眾學童們都是嘖嘖稱奇,大家都是最喜歡聽這個,仿佛都親身經歷了一般。

  不久拍門聲起,眾人看去原來林誠義在張總甲等幾人攙扶下,返回社學,張豪遠等學生連忙都是一並上前幫手。

  “先生怎麼醉成這樣?”

  “不是酒醉人,而是功名醉人啊,酒不醉人人自醉。”張總甲笑著道。眾學童都不明白什麼意思,唯獨張總甲看著林延潮笑了笑。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5 02:11 PM

第十八章 傳道授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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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社學里的大樹上蟬鳴不止。

  “天子重英豪,文章 教爾曹。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少小須勤學,文章 可立身。

  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

  熱浪滾滾中,學生郎朗的讀書聲,也是回蕩在社學里。外邊扛著鋤頭經過的村民,每到這時候都會欣然的微笑著。自胡提學走後,整個學堂的學風,頓時也不一樣了。原來有些怠學的學童,現在也變得認真起來,對著書一字一句的在讀。

  林延潮坐在書案上翻書,眼下他在讀神童詩。這神童詩也是發蒙時學生常讀之書,讀起來令人意氣飛揚,恨不得立馬就中了進士,步入朝堂一般。而書里也是通俗易懂,不僅是新入學的孩童,還是讀了一兩年的學童都可以學。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

  眾學童讀到這里時,林誠義走入講堂之中,目光掃過學堂上,默默地聽著學生讀書。林延潮突然感覺有種不一樣的氣氛。

  片刻神童詩已是念得完了,林誠義將全書講解了一遍。這一遍林誠義講解得十分仔細,也是十分耐心,仿佛要把自己半輩子讀書的全部見解都注入這篇詩中。似乎大家也有了預感,連平日最不認真的學童,也是聽得無比專注。林延潮無比專注地聽著林誠義的講解,一字一句地跟讀。

  這帶著墨味的書卷一頁一頁的翻過,沙沙的聲音,仿佛春蠶食葉般,潤物細無聲般進入每個學童的心田。解到最後,林誠義緩緩合上書,目光再度掃過學堂上道︰“諸位弟子,神童詩這一篇,望大家回去後勤加研習,而先生已決定不日辭去塾師。”

  聽林誠義這麼說,學生們不由問道︰“先生,為何不教我們了?難道我們做錯了?”

  課堂上一片安靜,除了林延潮一人以外,眾弟子們都不知道為何林誠義突然辭去塾師改去赴院試。

  林誠義擺了擺手道︰“你們都很好,是為師的原因,為師向總甲辭去了塾師,以備八月的院試,所以不能再教導你們。”

  “先生,你考中了院試,就能成為生員了嗎?”

  林誠義點點頭道︰“是的。”到這里林誠義看了林延潮一眼,師生二人心知肚明。

  突有一名學生站起身大聲道︰“先生,我們不願你走!”林延潮看去說話的,竟是平日最懶散的學童,挨著林誠義的板子最多,但第一個挽留的也是他。

  林誠義目眶微紅,舉起手向課堂上按了按道︰“我不是教過你們嗎?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當初來社學為塾師時,為師總有個期望,心想為師雖此生進學無望,但教出的學生也要有幾人能夠進學的,不僅僅是能中秀才,甚至能中舉人的。”

  “說來慚愧,為師平日雖時常和你們說讀書為學,不能拘泥于舉業,但為師何嘗有看得開了,正如這神童詩說的‘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為師這些年實一心念之的,就是能夠得到功名啊。”

  “所以說來,我的眼界見識,也不配堪為人師,但是今日為師有一句掏心底的話,告訴在座各位,無論爾等要讀書立身,還是有志科舉,都要記住,世道會欺你,時運會不濟,人會誤你,但詩書絕不會負人!”

  張豪遠,侯忠書等人握緊的拳頭,聽了林誠義這番話,在場學童甚至恨不能立即頭懸梁,錐刺股,從此發奮讀書。

  “學生記下了。”在場學童一並回答道。

  林誠義欣慰的點點頭道︰“你們記得就好,爾等年少,當惜這大有為時之光陰,奮發讀書,不要待到如為師一般青絲白發時方才懊悔。”

  說到這里,林誠義背過身去,言語中也有幾分哽咽道︰“好了,你們再讀讀書吧,我再看看你們。”

  學童們一並背負著雙手,挺起胸膛,對著堂上的林誠義大聲念道。

  “學問勤中得,螢窗萬卷書。

  三冬今足用,誰笑腹空虛。

  自小多才學,平生志氣高。

  別人懷寶劍,我有筆如刀!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

  學乃身之寶,儒為席上珍;

  君看為宰相,必用讀書人

  。

  莫道儒冠誤,詩書不負人;

  達而相天下,窮亦善其身。”

  …………………………

  晚學之後,林誠義給每名學生都一一布置了幾日課業,最後一名名學童都向林誠義鄭重行禮後拜別。

  明倫堂上只余下林誠義與林延潮二人。

  林延潮拿著書本上前,朝林誠義施禮道︰“學生望先生此去院試獨佔鰲頭!”

  林誠義沒有說話,而是看著自己良久,語氣中有幾分不忿地道︰“胡提學提拔你也就罷了,你為何自己不好好把握,反而在他面前提及為師?”

  “學生今日能為大宗師賞識,離不開恩師教導,胡提學問其果,學生不過道其因而已!”

  林誠義頓時無言以對,深吸了口氣道︰“此番若非你將我推薦給提學大人,為師也不會破格得到這次院試的機會。你放心,這個人情為師將來一會會還你!”

  林延潮反問道︰“那麼先生,敢問我還是你的弟子嗎?”

  “是。”

  “那弟子向別人稱贊自己的老師,做錯了嗎?”

  “不是。”

  “那老師得了他人賞識,算是欠下弟子的人情嗎?”

  “這。”

  “所以先生若是要計人情,弟子能得你細心教導之恩,又兼延緩束交納之情,要多久才能還清,若是一並計較起來,倒是弟子的不公平了。”

  林誠義搖了搖頭,沒好氣地道︰“你真是能言善辯,為師收回方才的話,總行了吧。”

  林延潮嘻嘻一笑露出幾分頑劣弟子的模樣來。

  林誠義還是不習慣這樣的氣氛,板起臉來道︰“今日能得胡提學賞識,為他收為弟子,可見你並非池中之物,為師學業淺薄。作了的蒙師尚可,至于經師和人師卻是不敢當了,不過有句話我要問你,你想好今後的路應該怎麼走了嗎?”

  林延潮聽了林誠義的話,知道他話中的意思。

  “生逢太平盛世,于你我這樣寒門子弟而言,要想要有立身之地,僅有的,也是唯一的出路就是科舉。”

  林誠義正色道︰“成為生員,見縣令不拜,免徭役刑法,可四方游學不受路引限制。誠然成為生員,並非可言一世太平,就算你官至內閣首輔,也有皇帝壓著你。但成為生員,至少宗老不敢難你,鄉紳不敢難你,小吏不敢難你,衙役不敢難你,否則就算你坐擁萬金,也不過是他人圈養的肥羊!”

  成為生員,中了秀才,以往看史書,電視劇時,也覺得過去秀才,甚至舉人,進士有什麼了不起。但真正到了大明,在這低層待了一圈後,才明白什麼是等級森嚴,尊卑分明,要成為一名秀才有多難。讀書是唯一改變寒門子弟命運的機會。

  “怎麼不說話?”

  “學生謹記恩師教誨。”林延潮正色言道。

  林誠義聽林延潮這麼說,欣然道︰“你能明白就好,你與胡提學說,千字文上的典故,很多為師尚的不知,千字文注釋上也不過照搬古人之言,你卻是能清楚知悉來歷,你是如何知得?”

  林延潮一時語塞,今日回答胡提學的考校,除了林誠義給自己講的千字文釋義,還有許多是上輩子自己看書得來的見識

  林延潮想了下言道︰“回稟先生,家里有幾本舊書……”

  林延潮還沒解釋,林誠義就釋然道︰“必是你父親當年讀書時留下的,方才說了還是為師學問有限,作了你的蒙師還算妥當,但要作你經師就難了,有句話是經師易遇,人師難求,實際上真正能傳制藝之道的經師哪里易遇得。”

  兩漢重經學,經師眾多,但其中真正能稱為人師的卻難得一遇,所以說經師易遇,人師難求。

  不過事實上明朝讀書人,真正稱得上授業解惑的,則是蒙師和經師。蒙師是給弟子發蒙解惑,而經師也稱為業師,則是傳授四書五經的經學,也就是制藝之道。至于人師,就是品德學問都可為人師表,往高了說,可以是孔孟,王守仁這樣層次的。

  林延潮連忙道︰“先生切莫這麼說,學生兩年來能得你教諭,實是三生有幸。”

  林誠義聽林延潮這麼說笑道︰“沒有料到,在洪塘鄉兩年,你卻是我最得意的弟子。眼下為師也沒什麼幫你的,若是院試落第,那麼一切休提,若是進了學,為師倒還能替你引見一人,作你的業師。”

  林延潮聽了不由大為奇怪,什麼樣的人物,也要等到林誠義成了生員後,才能引薦給自己。說到這里林誠義,打開包裹,從中取了一本書交林誠義道︰“臨別之際,為師沒什麼好送你的,這本大學章 句就拿去讀吧。”

  林誠義這一番贈書有傳道之意,林延潮當下接過書來,鄭重地行了三叩之禮。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5 02:12 PM

本帖最後由 terry850324 於 2015-10-5 02:14 PM 編輯

第十九章 回家

  午後,社學里燥熱得一絲風也沒有。

  自林誠義數日前辭去了塾師後,少了人監督,眾學童們也沒了昔日午學時,認真讀書的勁頭,都是一並躲在後院榕樹下陰涼地方。

  天熱難忍,眾學童們也是索性不要了讀書人的體面,將長袖長褂的學子衫一剝,直接穿起了褲衣褲褲,幾名學子從家里拿來了散茶茶末,泡了一大茶缸子。茶末拿來泡水,又經不過幾個人牛飲,早已是淡而無味,但眼下眾人也只能借茶消暑,聊勝于無。

  幸虧這時村口的龍眼樹碩果累累,被幾個頑皮的學童,偷偷打了一耙子,弄了好幾掛來。眾學童們吃著解饞,吐出來的龍眼核,積起來砸狗,也是十分好玩。

  眾學童們被這酷夏的燥熱,弄得無心讀書。

  而林延潮坐在榕樹樹蔭下,認認真真地那看著林誠義贈給他的大學章 句。

  林延潮不用說話,自有同窗將一碗晾好的茶端來。

  知了叫不聽,十分呱噪,林延潮讀了會書,嘴也是干了,正好拿起大碗茶,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吐出茶渣,長舒一口氣,但覺得暑氣退了幾分。

  一碗茶已是去了大半碗,又立即有人滿上,一旁的人,見林延潮得閑,立即捧著千字文過來請教。

  解答完問題,一旁旁聽的幾位同窗看向自己的眼神,卻是愈發敬重。林誠義一走,他幾乎成了社學里半個師長,比起動不動就看不起他人,崖岸自高的張歸賀,同窗們更是喜歡向平易近人的林延潮請教。

  說起師長,林延潮倒是想起林誠義來。

  下個月這位蒙師就要院試,是否中式,林延潮預料是十有八九之事。畢竟已是胡提學的約定門生了,按照這官場上的潛規矩,林誠義應該沒有什麼難度中式。

  談及約定門生,作為一名大明朝讀書人,要想在體制里混,關系和脈絡不可輕忽,這里一為師生,二為同年,三為同鄉。

  師生里又以座師最重,座師是門生官場上領路人,如果胡提學住持院試,所有被錄取的生員,都是胡提學的門生。而約定門生就是還沒有考試,但二人已是先一步定下師生關系。

  而院試里,一不糊名,二不譽錄,是否錄用全憑考官一己的喜惡,當胡提學改到林誠義卷子時,只需看一眼他的名字,文章 只要不要太離譜,下面的就是走過場了。

  同樣的,林延潮現在也是胡提學半個約定門生,不過他還必須先過了縣試,府試兩關。說到縣試,就是小三關第一關,有本縣縣令把持,林延潮想到那黑著一張臉,為人刻薄的周知縣。這樣的人物,要想打通關節,還是別想了。

  眼下唯有勤奮努力先,想到這里,林延潮放下茶碗,正要繼續用功,這時外頭有人念道︰“延潮!”

  林延潮起身看去,原是張總甲他滿是笑臉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那忠烈祠的事,已是辦妥了。”

  林延潮聞言不由大喜。

  張總甲笑著道︰“是督學老爺親自關照的,縣衙自是不敢怠慢,也不要我們使錢,順順當當的就辦下來了。我正好與縣衙禮房有舊,就托人打聽,開具優免雜役文書也一並發到我這來了。”

  林延潮還是很承張總甲的情,當下將文書收下道︰“還是有勞總甲了,不知感謝才好。”

  張總甲呵呵地笑著道︰“哪里,哪里,要感謝,你以後不要忘了提攜一把,我這不成器的兒子才是。”

  張總甲這麼說,張豪遠頓時顏面無光。林延潮道︰“總甲,豪遠兄才學具佳,我也不過在千字文上有一日之長罷了,但日後能與豪遠兄相互提攜才是。”

  聽林延潮這麼說,張總甲,張豪遠二人都是很受用。張總甲繼續對兒子道︰“瞧瞧人家延潮,說話多有分寸,你要多學著才是。”

  張豪遠再度無奈地低下了頭,林延潮也不好再分說什麼。張總甲笑呵呵地又誇了林延潮一陣,這才走了。

  拿到優免徭役的文書,林延潮心底就有了底氣,到時候大娘的娘家謝里長,拿些雜泛徭役來攤派,他們林家也是不怕了。他之前未雨綢繆,就是為了防謝家這一手。

  “豪遠,忠書,明日我就打算回家看一看。”林延潮開口說道。

  張豪遠倒是道︰“別啊,我正好這幾日,想向延潮兄請益學業。”

  侯忠書道︰“延潮,你走了,誰陪我玩,不,誰陪我讀書啊。”

  連走到門角在旁偷聽的張總甲葉氏搖了搖頭,心道林延潮走後,這些學童學習的毅力也不會太久,馬上就懶散了。

  但見林延潮卻板下臉正色道︰“虧你們還說這番話,讀書為己?還是為人?沒有我難道就不能讀書嗎?”

  聽林延潮這麼疾言厲色,二人都是不好答話,林延潮口氣稍緩了一些道︰“我將來是要考功名的,你們都是我的朋友,我希望能與你們一起赴榜,將來一並成為同案,豈不是很好。若是有了等差,我心底不介意,難道你們心底也不介意嗎?”

  聽林延潮這麼說,張豪遠,侯忠書二人都是肅然。連張總甲也是在心底稱許,此子真不是一般人,不僅在胡提學面前,舉薦自己的先生,還不忘了提攜自己的同窗好友,我讓豪遠結交這小子,看來這一步棋算是走對了。

  張豪遠面露愧色道︰“多謝延潮兄,這番提點。”

  侯忠書則道︰“潮哥,這麼凶作什麼,我努力讀書就是。”

  林延潮笑著道︰“這就好了。”

  次日,幾個學童也是散了學,回到家中玩耍了,準備等新的塾師來了。而張豪遠,侯忠書二人被林延潮那一番言語刺激後,倒是留在社學內努力用起功來。

  號舍內,林延潮收拾行李,將衣裳層層疊疊放在行李底下包好,點燈所用的膏油,還有幾只狼毫筆,再把要讀的書放入書簍裝好,打點起行裝就走出了社學大門。

  時候尚早,張厝的村民見了林延潮,不由議論起來。

  “這不是大宗師,欽點的神童嗎?”

  “年紀雖小,前途不可限量。我家那小子與他一並讀書,怎麼都沒和他學個一點半點的。”

  一路上,所遇鄉民也紛紛和自己打招呼,林延潮也是回禮。

  走到村口時,林延潮望著那高大的進士牌坊許久。這一去一來不過十幾日,但是自己的處境已是一步步在好轉。

  十幾里山路,走了一個多時辰,快要到家時日頭已是高高掛起了。

  到了山前,林延潮老遠閩水邊擠滿了幾十名婦人正用江水漿洗衣物,男丁在那拿著擔子挑水,在水邊洗馬桶也不是少數。

  這沒什麼衛生不衛生,老人家都說一句,流水自清。堤壩外的家漁民還吃,住,溺都在水邊呢。還沒到了村口,幾條村里養熟的狗竄了出來,見了林延潮也不亂吠,而是溫順地嗚嗚作聲。

  還是家鄉好啊,林延潮愈發親切起來,但是這里卻不是自己歸屬。洪山村還是太閉塞了,百姓們雞犬聲相聞,老死不相來往,村里很多人終其一生,連十幾里外的省城都沒去過。

  消息不通,林延潮被胡提學賞識的事,估計都過了幾日,也沒有傳到村里。

  林延潮沿路還是與同鄉,族親打招呼,鄉民們見了都是笑著回道︰“潮囝,回來了!”

  “讀了書,越來越懂禮貌了。”

  “快回去吧,你媳婦等著你呢。”

  聽了這句,林延潮不免尷尬的笑了笑。

  來到家里二層小樓前,就見得門內,林淺淺正在喂蠶,一手捧著簸箕,另一手從里面掏出桑葉來喂蠶。林延潮看去,小蘿莉身材微長成,真是越發的可愛。林淺淺回身拿簸箕上放下,正好看見林延潮。

  林淺淺見了林延潮揉了揉眼楮,露出又驚又喜的神情。

  “潮哥。”林淺淺幾乎喜極而泣。

  林延潮正要長大雙臂,迎接小蘿莉的擁抱時,突然林淺淺腳步一停,喜色一僵,突然滿臉懷疑地問︰“今日不是朔望日,你怎麼回來了?”

  林延潮回答道︰“淺淺,先生已是去館,塾內沒有塾師,所以我回家來看你了。”

  林淺淺不信道︰“先生好端端的,怎麼會去館,莫非你怠學,逃回了家中,是不是?我辛辛苦苦供你讀書容易麼我?”

  林淺淺馬上轉懷疑到質問,林延潮哈哈地笑道︰“你不知道,這一番我赴社學,得了督學的賞識,督學已是許了,讓咱們爹入忠烈祠的事,衙門優免徭役的文書,也是下來了。”

  “督學老爺可是文曲星,哪里能容易賞識他人的。”林淺淺道。

  “你不信我有文書啊?”

  “真的假的,拿來看看。”

  林延潮搖了搖頭,故意裝作生氣的樣子,從書簍里拿出文書來。林淺淺接過書來,她也是粗略能識文斷字的,雖一篇文書上好幾個字不認得,但大意還是明白了。

  “潮哥,是真的,你終于出息了。”說著林淺淺一下子撲在林延潮的懷中,嗷嗷地哭了起來。

  林延潮拍著林淺淺柔軟的肩膀道︰“好了,淺淺,督學賞識不算得什麼,待以後我中了秀才,你再哭不遲,現在哭光眼淚,以後我再中了舉人,進士,你眼淚就不夠使了。”

  林淺淺聞言重重錘了下林延潮的胸道︰“你就會埋汰人。”

  “輕點,我可遭不起,你三天兩頭打的。”

  林淺淺笑嘻嘻地將文書放在眼皮子,認認真真一個字一個字又了一遍,這才相信是真的,高興地道︰“那就好了,趕緊將這好事,告訴大伯和三叔吧,他們這幾日為謝總甲派下徭役愁眉苦臉呢。”

  林延潮聽了神色微冷道︰“謝總甲給咱們家派了什麼差事?”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5 02:13 PM

第二十章 蜆子湯

  朝廷的差役,分銀差,力差。

  如衙門中衙役,就是銀差,派到百姓頭上,百姓給錢,而官府自行雇役。而力差如門子,獄卒、鋪兵,斗級、庫子,倉夫這都要百姓親自充役。簡單概括,銀差,給錢了事;力差,身體力行。

  林延潮想起明朝徭役制度道︰“按道理眼下還未過年,衙門過年時會重新派役才是,眼下派役不合規矩啊。”

  林淺淺道︰“謝總甲說了,官府的事沒一個準的,臨時派役也是經常有的事。”

  “我早就知道,幸虧這次我有了準備,他這一次給我們家派了什麼役?”

  “前兩日,謝總甲找上門來說,給咱們家派的是常豐倉的庫子呢,過了秋就要赴任。”林淺淺垂下頭道。

  “好個謝總甲,竟是一點情分也不顧了,要把我們林家往死里整!”林延潮不由冷笑。

  他本以為謝總甲,最多給自己家里派如壩夫,鋪兵,修河工這樣的苦役,但沒有料到居然是可以令人破家絕戶的庫子。

  林延潮也不算剛穿越過來時候的初哥了,換作以往,他還以為到糧倉作庫丁是美差呢。官場上不是有句話,做官不如做娼(倉),做娼不如從良(糧)。

  但這個福利是體制內的,不屬于力差這等臨時派遣的臨時工。倉里平時有什麼虧空損耗不僅要庫子賠得,若是胥吏索取,無論公費私錢都要從腰包里出。從來徭役派至庫子的,破產者十之有九。

  此刻許延潮想起林誠義說的話,果真是句句在理啊。沒有功名在身,作為一個小民,衙役敢難你,小吏敢難你,鄉紳敢難你,宗老敢難你。

  不要怪別人魚肉你,這都是自己實力不夠強大所至。

  “潮哥,你莫要動氣。事先謝總甲也派人傳了話,說事情也不是沒有轉圜余地,只要我們老爺子,大伯,去給大娘賠禮道歉,接大娘回家,就消了我們差役,否則就兩家和離,但當初大娘陪嫁奩妝,攢下的私財,都必須一文不少的退回謝家,還有延壽也要歸謝家,改宗姓謝。他也可以做主消了差役。”

  林延潮算明白了,謝家這是逼自己家就範啊。

  去當庫子,這是破家絕戶的路子,一般人不會選。至于和離,不僅林家要賠一大筆錢,連孫子都要搭進去。林延壽可是林家長孫啊,林高著,大伯,寧可破了家,也不會把長孫讓給別人。

  所以了,只有第二條路了看似可以接受。

  換作旁人來看,不算什麼,就當是老婆生氣了,跑到娘家去,老公回去哄,放下身段,陪幾句好話。這在從來都是夫綱不震的大伯看來,簡直不是事兒。但謝總甲開出條件,連林高著也要一並去,那就不像話。

  公公給長媳道歉,長輩和晚輩賠不是,這成什麼體統了?這是要把林高著的尊嚴和面子拔出,等同于打斷了脊梁骨,從此在他謝家面前再也抬不起頭來。

  “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張皮,要我爺爺賠禮道歉,想得到美,大伯和三叔怎麼說了?”

  “他們說等爺爺回來再說。”

  林延潮不由伸手扶額,果然這家里,自大娘被趕出家門後,連個拿主意的人都沒有了。

  晚上上了燈,大伯和三叔回到家里。

  兩人都是一臉疲憊,三叔連種地都是沒心情了,而大伯則是打著呵欠,一臉的沒精神。

  “淺淺,爺爺來消息了沒有?”

  “還沒。”

  “潮囝回來了。”

  “嗯,大伯,三叔先吃飯吧,我有話說。”林延潮開口道。

  “也好,也好,先吃飽飯再說。”三叔是半分意見也沒有。

  一家人是坐上飯桌。

  林淺淺端了一鍋蜆子湯來,還有一盤子撈野菜,鍋里的粥也是稀的。蜆子是最便宜的,省城里一盆才幾文錢。

  林延潮不由詫異,家里日子什麼時候這麼難了。

  林延潮穿越後是過慣了苦日子,但平日養尊處優的林延壽就在鬧了︰“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沒有肉。”

  “那我要吃魚,我要吃魚。”

  “也沒有魚。”

  “那我要娘,我要娘。”

  大伯一摔筷子喝道︰“不吃,給我滾下去!”

  林延壽當下嚎啕大哭︰“爹不疼我,我要娘,我要娘。”林延潮心想以往延壽是家里寶貝,大伯從不對他罵一句,而現在。

  林淺淺也露出抱歉的神色道︰“前一段剛納了歲進,家里沒錢當家了。”

  歲進屬于里甲三辦,是縣里除夏稅秋糧的重稅,歲進,就是以當地土物,供給朝廷。縣衙借個這名目,向百姓來攤派錢。

  大伯和三叔都是垂下頭,眼下地里沒生產的,三叔沒錢拿回家,而大伯呢,不指望他從家里拿錢就不錯了。今年家里就靠著林高著在鋪里當差,拿公食銀,以及林淺淺打席子,換點錢當家,還要供林延潮,林延壽兩個人讀書。

  平日林高著在鋪里當差,有優免一石的特權,還有十五畝地的收成,以往日子過得還行,但今年過了水後,日子就一直很緊巴了。

  林延潮安慰地林淺淺道︰“淺淺沒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有的吃就好了,你的酒糟蜆,清湯蜆,我最愛吃了。”

  “你別說了,不是淺淺的錯,都是你大伯我沒用,只能給你們吃這樣的配菜。”大伯筷子一放,自責自己。

  “大哥,你別說了。”三叔也是嘆氣。

  大伯和三叔都是厚道人,但是難不成還要我這個佷兒來安慰他們。

  林延潮還未開口,林淺淺道︰“大伯,你別多想啊,你看這麼多的蜆子一煮,把里面白花花的蜆肉一剝,還是道葷菜呢。”

  “是啊,人說窮人吃不了三兩肉呢,我們吃給他們看。”聽林延潮這麼說,大家心情好了一點。

  林淺淺見了笑著道︰“不僅蜆子肉能吃,你看蜆子殼熬得湯水,綠青青的,是一道上等的好湯,以往潮哥晚上盜汗,一碗下去是湯到病除。”

  林延潮與林淺淺兩人,一口一個地說蜆子的好處,聽得林延壽驚奇地瞪大了眼楮,信以為真地拿起筷子道︰“爹啊,爹啊,我要吃蜆,我要吃蜆!幫我夾!”

  林淺淺當下用勺,從鍋里撈了一大勺子蜆子擱在林延壽碗旁。林延壽吧嗒吧嗒地,如嗑瓜子辦嗑開了蜆子殼吃了起來。

  大伯感動地看了林淺淺一眼,又對林延壽罵道︰“哪里有這樣把配菜當飯吃的,一口飯一口菜!”

  三叔道︰“大哥,這幾天雨水少,地里的菜都焉了,過一陣就好了。”大

  緩了這一段,林延壽吃得開心,大家也不再皺著眉頭了。

  林淺淺將剝開的蜆子,一個一個擱在自己碗里。林延潮雖覺得,眼下家里雖是粗茶淡飯的,但氣氛卻不錯。

  都說有情飲水飽,但如果可以,還是有情吃鮑魚的好。

  大伯道︰“潮囝,你說有話和我們說是什麼?”

  林延潮當下將縣衙優免徭役的文書拿了出來,交給大伯。

  大伯看後露出不可思議的眼神道︰“潮囝,你怎麼搞到的?有了這個我們還怕謝家做什麼?”

  林延潮笑了笑道︰“大伯,你這下可以安心了吧。”

  三叔聽大伯說林延潮搞來優免徭役的文書,也是大喜,幾日籠罩在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一拍桌子道︰“謝家的欺人太甚,明日我就拿這文書拿給謝總甲看,氣死他。”

  林延潮搖了搖頭道︰“三叔,先不忙著給。”

  “為什麼?”大伯,三叔異口同聲地問道。

  “我們現在拿了,謝總甲早有了防備,說不定又謀些其他法子害我們,倒不如等些時候,他先托了人,把事情操辦清楚來上門後,然後我們再告訴他,我們不去!”

  大伯和三叔對望了一眼,再度異口同聲地道︰“延潮,你實在是太壞了!”

  第二日,林延潮在家里讀書,解決徭役的事,不過一時。謝家都欺負上門了,不一刀還一刀簡直不痛快。

  但從又哪里入手。

  就在林延潮想著時候,門外頭有人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妙峰村的人和我村打起來了。”

  “打他媽的。”

  林延潮走到門前,打開門,但見村里的人,滿口罵娘,然後抄起扁擔,鋤頭,就往村口趕。

  永安里妙峰村與洪山村,原本本是一個村子,後通往洪山橋的官路修通後,兩邊就隔了一條路,久而久之,就各成了一個村落。

  洪山村里,主要林氏,而妙峰村,主要是謝氏。

  兩村因水土之事摩擦本來就多,村民械斗的事也常有。

  以往這事,林延潮也不關心,但眼下卻是動了念頭道︰“淺淺,我去看看!”

  林淺淺一聽,立即放下手上的活,急道︰“潮哥,他們大人打架的事,你攙和什麼,別去了。”

  林延潮笑著道︰“我就是去看看,難不成,還和他們動手不成,。”

  “不行,不行,不行!”林淺淺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嘴里鼓鼓的,手里拽著林延潮的衣服,一直搖頭。

  “淺淺,放手,你放心,我我就遠遠地看好,不摻合行了吧!”

  林淺淺見林延潮露出正色,知拗不過他當下道︰“那你答應我,不能有事。村里人打架了,你就跑回來,別看著!”

  “嗯。嗯。知道了。”林延潮心不在焉地匆匆答應後,就跑出門去。

  “潮哥,小心點!”林淺淺追在後面說道,眼底滿是擔憂。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7 11:15 PM

第二十一章 謝老虎

  閩水湍急,又是四面皆山,到了洪塘上游水勢才緩了一些,經了多少年才沖出河央的好一片地來。章 這里的田畝兩村人看得都和命根子一樣,開發利用到極致,沒有一處閑田的,因此是非也多。

  照道理謝姓在本里本不是大姓,論丁口本不如隔壁村林氏的多,在沒有法律可言的鄉里,男丁多就是王道,謝氏斗不過林氏才對。但幾年前妙峰謝家的一個子弟中了舉人後,整個謝家也就跟著起來了,眼下倒是反過來壓著洪山村一頭了。

  林延潮穿著麻鞋,沿著村里的田埂路,一路小跑。

  到了村口堤壩邊上,就遠遠地看到水渠邊上到處都是人。東頭的人多一些,看來都是洪山村本村的,西頭的人少一些,應該都是是妙峰村的。看見兩邊人都各自站在一邊對罵,說明沒有打起架來,林延潮放心了一點。

  再走進幾十步,看見兩邊鄉老擱在中央勸架,心底更定了些。

  既是鄉里老人出面,這架估計是打不起來了,估計也就是嘴皮上的論戰,然後商量下損失,事後就可以散了。

  林延潮更是放心了,大膽地走進人堆里,村里人都是大老爺們,別看整日只知道老實巴交的低頭耕地,一旦涉及田產水土的事,各個都不相讓。若不是兩邊鄉里的老人,在那勸和,恐怕兩邊早就打起來了。

  兩村因田訟的事起沖突不是一次兩次了,鄉里人從來都是幫親不幫理。一幫大老爺們梗著脖子在那邊相互罵娘,很是讓林延潮見識了一番閩地俚語的博大精深。

  林延潮一個少年,混在人堆里,自是不起眼,大人也沒拿他當回事,不過他倒是聽村里幾個大人,七嘴八舌地將事道了個明白。

  原來昨日謝總甲三兒子,將洪山村的水渠拋開了口子,引水灌他自家的田,這樣也就罷了,還將洪山村的水土扒拉了一大塊,這樣也就罷了,還害的洪山村一處河灘枯了水,河灘上林家村最好的一處蜆埕給毀了。

  蜆埕是一處的河床,平日養蜆子的地方,旺季時隨便就撈得五七擔蜆子,不僅供本村百姓吃,還能挑進城里賣。毀了洪山村的蜆埕,就是斷了村里人的生計,否則村里人也不會那麼大的火氣。

  吵吵雜雜之際,不知誰喊了一聲︰“謝老虎,來了!”

  頓時村子里的人,一下子就靜了下來。

  林延潮看去,但見堤壩邊上行過來一溜的人,為首的是四十多歲的人,必是謝總甲無疑,但見謝總甲背負著雙手,踢著鞋走了過來,十幾個打扮得如潑皮一般的人,往他身後一站。

  被圍攻中的謝家人,頓時腰桿子就硬起來了。

  一個里長,就是方圓十幾里地的天。

  林延潮從書里看過這段話,天下之執,自上而下,甲首上有里長,里長上有縣令,縣令上有郡守,郡守上有藩司,藩司上有六卿,而天子加焉。也就是按照里,縣,府,省行政級別劃分,里長,知縣,知府,布政司從下到上。

  里長雖是最小一級行政單位,但里長卻為為王當差,有六項權力︰一,管懾十甲;二,催征錢糧;三,勾攝公事;四,編戶之役;五,編戶為王納差,六,存留起運科糧。

  說到里長,林延潮在洪塘社學時,與張總甲也打過幾次交道了。在清化里,有張經家那樣的四代官宦,張總甲里長再大,腰桿子也沒官宦人家的硬,村里的事輪不到他說得算,所以張總甲平日都是笑臉迎人,當個和事佬差不多了。

  可永安里下面的編戶不一樣,除了妙峰村謝家,其他村連個有功名在身的人都沒有。謝總甲平日就是蠻霸二字,唱黑臉的角,平日村里催科錢糧的事說一不二,求情也沒用,不給任何人面子,四方村民給了他謝老虎的諢號。

  林延潮打量這謝總甲,他與大娘相貌有些相像。聽說此人,年少時性子暴躁,後來因謝家出了個舉人,謝老虎因此攀上官府,當上了里長脾氣這才收斂一點。此人當上里長後對謝家人,妙峰村的村民,十分護短,其他村的人對他早不滿了。

  “謝總甲,是你們家三仔毀了我們村的蜆埕。”

  “要你廢話,我們總甲沒有看見嗎?”

  “不過是借點水土,不是又給你們填回去了,呱噪個什麼。”謝家的人叫嚷起來。

  謝總甲將頭一抬喝道︰“老三,有沒有這事?”

  “爹,有,但是……”謝家老三倒是一口應了。

  “混賬東西。”謝總甲罵了一句,不待解釋一腳將自己兒子,踹下了田埂。眾人連忙七手八腳地將謝家老三扶起來,但卻摔得滿身泥漿子。

  “壞了人家東西,多少錢賠給人家,我們謝家不是出不起這錢,而是丟不起這人。我謝老虎平日承鄉親們抬舉,稱一聲總甲,為朝廷當差,總不能讓鄉親指著我的脊梁骨罵說,處事不公道吧。”

  啥!謝老虎居然轉了性了。

  謝家老三苦著臉道︰“是。是。”

  幾位洪山村的老人,見了趕緊見好就收地道︰“謝總甲,管懾一方,我們都是敬仰的,老三他也是一時無心,現在兩村人化解了誤會就好了。好了,沒事了,大家散了吧,散了吧,還不要耽誤了地里的農活。”

  洪山村的人心想事情能這樣結束也不錯,也沒丟了顏面,正要轉身邁步卻見謝總甲斜著眼,動了動嘴唇。

  “慢著!我說了你們可以走了嗎?”

  眾人停住腳步,洪山村老人賠著笑臉道︰“謝總甲還有什麼吩咐?”

  謝總甲眯著眼楮道︰“老林叔,秋汛就要到了,閩水馬上就要泛濫,我接到衙門里的行文,要我們沿河各里都要加派壩夫沿河巡弋,你們洪山村那條堤壩,不可有差池,這次編役,你們洪山村最少得出二十人,作壩夫巡堤。”

  幾位老人聽了連忙道︰“哪里有這麼多人,這壩夫一日到晚的都要在堤上,秋汛來了,秋收也要到了,誤了地里的收成怎麼辦。”

  “你們這夯貨,沒半點見識,”謝總甲斥道,“若堤壩壞了,水淹了進來,稻子泡在水里能收?你洪山村一家淹了也就罷了,難道叫我們整個永安里,也陪你?是你們犯渾,還是我犯渾?”

  幾個老人被他斥得面子漲紅,只能求著道︰“謝總甲,你容情則個,二十個壩夫,對于我們洪山村太多,不如讓一里各村都派人來輪,這樣大家都有好處。”

  謝總甲彎下身子,蹲在田壟上道︰“你這夯貨倒是精明。堤壩在你村子里的,難道還要其他村的人,駐在你們堤壩上。你管不管茶飯啊?就算你管茶飯,他們肯不肯啊?你們如果能劃下個道道,那麼這總甲由你來當啊!”

  有一個老人見謝總甲步步緊逼,當下也是上了臉道︰“謝總甲你這麼做太霸道了。”

  謝總甲刷地一下變了臉色︰“霸道?你那只眼楮看見我霸道,我他媽的霸道,我會一腳將我兒子踹下水溝,會讓他給你們賠禮,你這夯貨,惹毛了老子,你一把年紀也得給老子,上堤巡壩。”

  謝總甲威風一抖,那老人不敢再說。

  另一名老人打圓場道︰“總甲事情倉促,我找林鋪司回來,議一議,再答復你,你看成嗎?”

  林高著也算是林村一號能人,加上與謝總甲還是親家,雖說最近兩邊鬧了矛盾,但也沒到不可開交的地步,所以想推出林高著來緩和局面。但這老人沒有料到,謝總甲眼下對林高著簡直是恨之入骨。

  “林高著,他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別@攏 燈鋪燉矗 裁揮茫 絞焙蚰忝譴逕僖桓齔滸臃潁 揖桶四 匣醯鈉!斃蛔薌桌湫Φ饋

  謝總甲如此蠻橫,幾個洪塘村老人都是嚇住了,村里的其他男丁也是敢怒不敢言。

  就在這時候一個聲音響起,清脆響亮。

  “謝總甲,你有什麼事,就沖著我爺爺來,別公報私仇,為難我同鄉的鄉親們!”

  謝總甲罵道︰“誰在那邊偷偷摸摸放話,有種站到我眼皮底下來。”

  但見人群中,林延潮大步走到了田壟前,瞪著謝總甲。

  “原來是你這死囝,你爺爺尚不敢這麼和我說話,你算什麼東西,還不趕快找你那童養媳吃奶去。”謝總甲這麼說,謝家的人都是大笑。大娘被趕出夫家後,誰向謝總甲抱怨,是林延潮在背後使的黑手。但是謝總甲怎麼樣不相信,十二歲的少年能出這樣的主意,以為是女兒誇大了的。

  但是今日他卻見識到這個少年的厲害,他借壩夫編役的事,本來只是針對洪山村的百姓罷了,林高著一家,他早安排下更狠的手段收拾。但是這個少年這麼一喊,就變成了將兩件事扯在一起,把他描黑成因與林高著家失和,擴大打擊到報復到整個村子上去了。

  讓整個村子的人與林家站到一邊,與他一並同仇敵愾。

  林延潮絲毫也沒有因為謝總甲的諷刺,而露出任何怒色,只是冷冷地盯著他。謝總甲被林延潮盯著心底發毛,心想這小孩有點名堂,換做膽小一點,如何敢于自己這般對視了。

  “我算什麼東西,謝總甲你又算什麼東西,你身為總甲,枉顧國法而不顧,縱容兒子私改水渠,動人田土,毀人產業,這就是知法犯法!我問你一句,你敢說你沒錯嗎?”

  林延潮指著謝總甲的鼻子指責道。

  永安里,已是有多久沒有人指著謝老虎鼻子這樣的質問了。謝老虎手上青筋冒起,心底火起。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7 11:15 PM

第二十二章 大明律

  林延潮指著謝老虎這麼指責,謝老虎還沒吭聲,他下面的潑皮就開始大罵起來。我會告訴你,小說更新最快的是眼快麼?

  “媽的,毛都沒長齊的小孩子,也敢在這里和總甲叫板。”

  “謝老虎也是你直呼的嗎?”

  林延潮沒有理會這些人的叫陣,眼下正是抓住機會,打擊謝老虎的時候。

  林延潮對左右鄉民道︰“諸位相鄰,你們說我說得是不是?”

  鄉里人見林延潮替他們出頭說得謝總甲啞口無言,都是一並叫好起來。

  “對,說得好。”

  “不愧是茂才公的兒子,就是會說話。”

  “謝老虎,你敢不敢回答我們潮囝的話。”

  林延潮見一時得手,乘勢而為,制造輿論,逼得謝總甲不能岔開話題。謝總甲冷聲道︰“我家老三的事,我已是自認錯了,到時候有多少賠多少就是了。你以為拿著這當借口,就可以要挾我,免去你們洪山村的差役嗎?”

  “你也不看看我謝老虎什麼人,軟的吃,硬的不吃!”

  謝總甲這麼說,一旁謝家的人,也是一並叫囂起來。

  “是啊,你也不看看我們總甲什麼人,求著供著還不及呢。”

  “本來我們總甲還想著,看著鄉里的份上,多少免一點徭役的。”

  “既是你們幫著那小孩說話,就是沒商量了!”

  聽了謝總甲這麼說,洪山村的人氣勢一下子弱了。此人若是鐵了心要編役給他們,他們也是絲毫辦法也沒有。還有幾個怕事的人心底,還暗暗怪罪林延潮與謝總甲撕破了臉,到時候私下轉圜求情的機會都沒有了。

  林延潮冷笑道︰“謝老虎,你真以為你可以在鄉里一手遮天,你可知大明律……”

  林延潮擲地有聲地念出大明律三個字時,謝總甲眼皮一跳,心道這小子不是唬我吧,這偏僻村子,都是目不識丁的村民,居然有人會懂得大明律。

  “不要呱噪,大明律也是你山野小孩提的,小心官差把你拿到縣衙去!”謝總甲恐嚇道。

  林延潮冷笑道︰“謝總甲,大明律乃洪武爺定下,我說沒錯,官差拿我作什麼,你可知凡應差丁夫而差遣不均平者一人笞二十,每五人加一等罪止杖六十。謝總甲你不是說你執法唯公嗎?此事敢不敢與我去縣衙申明亭上請求公斷,若是我輸,我領六十杖,你輸了,你領六十杖,你敢不敢?”

  謝總甲頓時失語,一旁他的兒子,在那道︰“爹,怕什麼,和這小子賭了,咱們老謝家什麼時候慫過。”

  “你和衙門黃書辦不是很熟嗎?咱們還怕他作什麼?”

  不論旁人如何說,謝總甲就是默不作聲,一旁的兒子,謝家人都急了。

  林延潮走上田壟上,手指著謝總甲喝道︰“怎麼樣?不敢答了吧,爾等小人,私心只敢藏在暗處,不敢揭于眾人目光之處,天日昭昭之下。謝老虎,我再問你一句,你敢不敢?”

  林延潮五指所張,指向謝總甲。

  “敢不敢!”

  “敢不敢!”

  “謝總甲,**敢不敢!”

  洪山村的百姓,一並是揮拳大呼。

  謝總甲臉色鐵青被一個小孩子連問數句敢不敢,他臉都丟光了。

  “老子堂堂一個里長,豈會與你一個孩童一般見識!走!”這強撐顏面的話,誰都看得出來。謝總甲帶著謝家村民一並退去,身後洪山村百姓,盡是歡呼。

  “潮囝,你太厲害了。”

  “連謝老虎都怕了你了。”

  面對同鄉的誇贊,林延潮只是微微笑了笑。

  謝總甲和謝家老三走在坑坑窪窪的田埂路上。

  謝總甲倏然停下腳步,回身一個巴掌,將兒子扇倒在地罵道︰“混賬東西,今日竟讓我丟了這麼大的人。”

  幾名謝家的族人勸道︰“叔莫要生氣。”

  謝家老三捂著臉道︰“爹,我不服氣。這十年來,咱們家都是橫行鄉里,什麼時候怕過人,今日被一個毛頭小子,欺負上門來了。”

  “你咽不下,我就能咽下?你懂不懂,今日爹要是與那小子去對簿公堂,就中了那小子圈套了。”

  “這差役的事,本來就由一鄉里長安排。這國朝定下的六十杖規矩,只不過是做個樣子罷了,幾時有見過衙門因派丁不公的事,責過我們。再說咱們和衙門的胥吏又熟,輸了也是不怕,但若是小子輸了,六十杖可活生生打死他。”

  “蠢材,真是蠢材!”謝總甲大罵,吐沫星子都吐到了兒子臉上,“我怎麼生了你這個蠢兒子,你以為那林家小子,將事情鬧大是為了同村百姓編役壩夫的事請命嗎?錯了,他是要擺脫自己差事。”

  謝家老三雙目一亮道︰“爹,你是說這小子……狡猾啊,這是要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啊!”

  “書倒是沒白念,咱們大明朝的律法,乃是配戶當差,驗查丁糧多寡,產業薄厚,以均其力。雜泛差役派丁,分有田無田,無田的稱為寡丁,優先承力差之事。而林高著家里有十畝水田,還有你姐帶去的五畝奩田,也能算得中戶,最多只能編得銀差。庫子這等力差,是排不上的。”

  “若是事情鬧大,申明亭里和縣里的官吏一說,事情剖析黑白,就算有黃書辦為你爹撐腰,也抬不過這理字,他家就可以免去這破家之難,而改承花銀子就能了事的銀差,那麼你爹我這一番心事不就是白費了!”

  一旁的人聽了都是霍然恍然大悟,紛紛贊道︰“叔真是高明,厲害!竟然是看破了其中的訣竅,沒有中那小孩的激將法。”

  謝家老三罵道︰“他娘,區區小孩哪里有這麼厲害,斷然是林高著這廝在背後搞鬼。不過爹,要是林高著既是明白這點,向衙門申訴不就可以免得庫子這差事嗎?”

  謝總甲聽了冷笑道︰“怕什麼,只要事情鬧不大,我都能壓得下來。”

  眾人見謝總甲賣了關子紛紛道︰“叔,你老謀深算,也教教我等,讓我等明白。”

  謝總甲把玩著兩個鐵膽道︰“好,我就教你們一手,林高著要向衙門告狀,先要申明他家是中戶之資,必須查魚鱗冊,衙門戶房具結,我親自作保方可。衙門戶房里我有人,先應承著,卻不給他辦,只要將此事拖個二三個月,等衙門行文下來,他還不得乖乖得去應役!若他不從,就是逃役,按朝廷律令,先杖一百,再強制應役!”

  “叔公,高,真高,實在是高!”下面的子佷頓時拍起馬屁。

  謝總甲也有幾分得意道︰“今日我佯作認輸,給他們林家以為,去衙門告狀,我就怕了,讓他們按章 程去走,豈不知我回去就給戶房黃書辦寫信,讓他立即下行文來,催林高著應役。”

  “爹,何不讓他們踫一鼻子灰,回過頭來求咱家。”

  謝總甲斥道︰“你懂什麼,之前我還想林高著跪下磕頭,將你姐迎回去,而今弄了這麼一遭,我不徹底打服了洪山村的人,別人還以為我謝老虎不夠狠。這一番是林家小兒自找的,逼我走得這條路。林高著也怪不到我狠毒。”

  過了兩日,那戶房的黃書辦辦事果真利索,將行文提前從衙門里支了出來。謝總甲將衙門編役的行文看了一遍大感滿意,叫來自家老三,命他將行文送到洪山村林高著家里。

  然後謝總甲坐在家中,泡了一壺好茶,等著兒子的好消息。

  說起謝總甲家的宅子,在永安里也是首屈一指,前後三進的屋子,左右廂房也是擴了出去。

  謝總甲坐在正堂上給自己倒了杯茶,對一旁的大娘道︰“我謝老虎的女兒,養了十八年,自己都舍不得罵一句,這林高著父子居然如此對你。你放心,他打你一掌,我叫他換你十掌,他趕你出家門,我就叫他破家!”

  大娘神色有幾分憔悴,聽謝總甲這麼說,牙齒咬得咯咯響道︰“爹,你盡管下手就是了,我含辛茹苦給林家操勞十幾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林高著竟忍心趕我出家門。其他人你怎麼樣都好,只是……只是延壽,我這幾日日日夜夜都在想他,林高著這老不死,竟不讓我見延壽。”

  “好,一定要都如你意就是。老三回來時候,林高著就是哭也沒用了。”謝總甲言談之間,對于女兒倒是十分寵溺,絲毫沒有對外人和兒子的凶悍。

  快到中午時,謝家門外有人大喊道︰“爹,爹,我回來了。”

  “老三回來了,走我們瞧瞧去。”謝總甲笑著女兒道。

  待見謝家老三氣喘吁吁的進了屋道,謝總甲成竹在胸地道︰“我還以為你回不來吃午飯呢?如何林家父子服軟了沒有?”

  “爹,這真見了鬼了。”謝家老三瞪著眼楮道。

  “怎麼回事?”

  “我拿應役文書,直接把他們打法回來。他們老林家不知耍了什麼手段,竟然說服衙門給他們家老二,弄進了忠烈祠,衙門給他們家免役兩年,文書都開具下來了。”

  謝總甲聽了神色一變,道︰“這怎麼可能,以往林家求了衙門多次,事也沒辦下來,但這一次怎麼卻成了。”

  “必是林高著這老狐狸早就算好了,我衙門里有人,他林高著,說不準衙門人里也有人啊。”謝家老三開口道。

  謝總甲重重在桌上一拍,罵道︰“這一回整不到林家了,還讓我丟了份,可惡!”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7 11:16 PM

第二十三章 南方的豬

  這兩日林延潮一直在家里讀書,習帖。

  雖說那日謝家老三得意洋洋地上門來要林家應役時,被大伯和三叔拿出文書直接給罵了回去。但林延潮猜想以謝老虎的性子,肯定不會就這麼算了,事後必定會報復。

  林延潮索性就在家里坐著,準備接招。在家日子,他也沒有閑著,讀書的事,是一刻不能放下,林誠義所贈的大學章 句一書,他已是細細研讀了。

  在兩漢,唐宋時,大學章 句還不算是經學之一,無論是漢五經,唐九經,十二經,還是理學大成宋朝,官方定下的儒家十三經中都沒有大學一篇。

  是後來朱熹取《禮記》,中庸和大學兩篇成書,合儒家十三經里的《論語》,《孟子》合為四書。《大學》是曾子所作,章 句是剖章 析句,是朱熹為《大學》作注,兩者合起來就是《大學章 句》。

  而大學章 句是林延潮讀的第一本經學,論起讀書次序。

  林延潮記得古人讀經學,一般是從五經之首,易經開始,古人認為易經從上古伏羲傳下,成書最早,要最先讀。也有的說法是五經中易經最難,需最先搞懂。

  而朱熹注四書後,是認為讀書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經學讀書次序是,先四書再五經。因為四書易,五經難。並且四書成書于孔子後,五經成書于孔子前。

  四書里《大學章 句》是朱熹用力最勤的作品,為了怕別人不能體會他用心良苦,朱熹還寫到,先讀大學,以定其規模;次讀論語,以立其根本;次讀孟子,以觀其發越;次讀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處。

  所以遵循朱熹的教導,社學里教授經學,一般是讓學童們先讀《大學》,定下規模,但也有少數例外的,從最難的孟子讀起。

  也有的社學,完成了蒙學教育後,經學里都先教論語。這是怕學童沒有耐性,先教最重要的一書,能體會到孔聖人的經典,一輩子就受用無窮了,其他經書的只要不赴科舉,沒讀也不可惜。

  林誠義將大學章 句贈給自己,當然也是要林延潮先讀《大學》定其規模的意思。

  林延潮又將書讀了一遍,想到聽說一般讀書人若想文章 大成都需十年苦功的,這也是往往說的十年寒窗。

  想想自己那不靠譜的堂兄林延壽都說已是讀完了四子書,這已是很牛逼了,畢竟堂兄他才十三歲。難怪說他,有資格就要赴明年的縣試,弄得自己大伯逢人就是吹噓。

  想想自己竟才剛剛開始讀大學,這差距可不是一般大。

  林延潮恨不能立即頭懸梁錐刺股起來,不過整本大學章 句,憑著他驚人記憶力,不用兩日,就翻來覆去背得滾瓜爛熟了,只是對于其中經義,還不是很明白。

  正好這一日自己那堂兄,從社學放學回到家里。

  “爹,爹,我餓了!我餓了!”林延壽一回來就要吃的。

  “大伯去集鎮了。”

  林延潮應了一聲,心想這正好是個可以請教的機會,拿著書上前道︰“堂兄,我讀大學章 句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想向你請教。”

  “潮弟,我沒空,今日的課業,還沒有讀完,等我讀完書,你再來吧。”林延壽一臉高冷地拒絕了林延潮。

  “小氣!”

  林延潮無奈地走到一邊,拿起水喝,心想怎麼換個法子,讓這堂兄教自己一些。

  林延壽倒不是有意拒絕林延潮的,只是他真的餓了。林延壽先去碗櫥里拿出一塊光餅,啃了起來,墊了肚子後,這才攤開書開始念,一開口也正好是大學章 句。

  “大學之,書古之,大學所以教人之,法也蓋自天降生民……”

  噗!

  林延潮忍不住把水一口噴了出去。

  “延潮,你怎麼搞的,我在認真讀書,你搞這些名堂,我怎麼能用功?”

  林延潮摸去嘴邊的水漬,拿著書對自己堂兄道︰“老哥,你句讀錯了,應該是大學之書,古之大學所以教人之法也,蓋自天降生民……”

  林延壽聽林延潮說自己,當下就是不快了道︰“你怎麼回事,我先生就是這麼教我句讀的,是你高明,還是我先生高明,他可是稟生啊。”

  “你先生就是這麼教你的?”

  “那是,先生說了,有‘之’的地方,都可以頓的。”

  有之的地方,都可以頓的!

  王羲之會不會被你氣死,林延潮掩面敗退道︰“老哥,我錯了。”

  經過這一事,林延潮覺得林延壽有點不靠譜,還不如自己讀書。

  這時候外面傳來聲音。

  “延潮,延壽!”

  林延壽一聽將書一丟,飛奔出門外道︰“爹,你去集鎮里給我帶什麼好東西了?”

  “嗯,豬囝?”

  “嗯,沒錯,現在是小豬囝,以後會變成大豬,大豬以後會再養一窩小豬,小豬再變大豬。以後我們家就頓頓有肉吃了。”

  林延潮聽了走到門外,看見大伯正抱著一頭豬崽,當下問道︰“大伯,你怎麼買豬了?你哪來得錢?”

  大伯笑著道︰“這錢我是問熟人借來的,不用擔心。我們家正好免了兩年徭役嗎?日子也好了一些,我想自己整日這樣廝混下去,也不是辦法,不如養頭豬,有句話說的好,人養人會厭,豬養豬不厭嘛!”

  林延潮還是很欣慰的,大伯經過這一事後,看來也靠譜了許多,終于肯做一些正經營生了。不過大伯也太樂觀了,以為謝老虎這樣就算了。

  這時候林延壽冷不防地說了一句︰“爹,你這豬是南方的豬,還是北方的豬?”

  大伯滿頭霧水地問︰“壽囝,這有什麼區別啊?”

  林延壽咳了一聲道︰“聖人有言,南方豬強于北方豬!”

  他爹倒是問︰“奇了,聖人怎麼會教這話?”

  林延壽道︰“爹怎麼會騙你,中庸里有這句話啊,子路問強,子曰︰“南方豬強與?北方豬強與?抑而強與?寬柔以教,不報無,南方豬強也。”

  有這話?林延潮琢磨了一陣,想到林延壽方才斷句,心道︰“是之,不是豬,閩話里,之與豬諧音,南方之強與,竟被他讀成了南方豬強與。我真的服了!”

  大伯對兒子一貫很有信心,一下子就相信道︰“我兒子,真聰明,連這都知道,你放心,咱們家的豬,是南方的豬,一定很強!”

  南方的豬,一定很強!林延潮差點笑趴下去了,強忍著實在難受。

  大伯滿口誇贊著林延壽,林延壽沾沾自喜道︰“那是當然,塾師一直誇我聰明呢,說我將來最不濟也是生員,中秀才簡直不要太容易啊!”

  林延潮忍不住腹誹,估計塾師是看在你外公是謝老虎的份上,這才違心的誇你的吧。

  大伯對林延壽道︰“延壽,你書讀得這麼好,也要教教弟弟,讓我們林家再出一個秀才。”

  林延潮還沒開口,林延壽就道︰“老弟他讀書不行拉!居然連有之的地方,都可以頓,這麼簡單的都不知道,我才不要教他呢。”

  林延潮也是趕緊點點頭道︰“老哥,你不用費心,是我資質實在太差,你搞不定的!”

  “爹,你看看,老弟都這麼說了。”

  林延潮不忍直視,索性回去讀書,他眼下寧可自己讀書也不想問林延壽,大學章 句里不明白的地方,索性等回社學再說。

  就在此時,謝老虎的屋子里,父女三人坐在那都是垂頭喪氣。

  一個老媽子端著茶,剛進屋。謝總甲朝她橫了一眼道︰“滾出去!”

  老媽子知謝老虎的脾氣見不敢吭聲,端著茶又退了回去。

  謝家老三垂著腦袋道︰“爹,眼下洪山村那幫刁民都向著林高著,整日和我們村抬杠,林高著這次又免了雜泛差役,以後難不倒他了。”

  謝總甲罵道︰“廢話,爹不知道嗎?”

  謝總甲罵完兒子,大娘哭道︰“爹啊,你要為我做主啊!你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這般欺負女兒嗎?”

  謝總甲被女兒這麼一吵,也是煩躁。

  謝總甲半響道︰“我不知道嗎?若是這一次我沒將林高著壓下去,洪山村那幫泥腿子,就會跟著造反,以後編戶徭役的事,別想讓他們再如以往般聽話。”

  “爹,你出個主意,我們村里的老老少少都聽你的。”謝家老三開口道。

  謝總甲哼地一聲道︰“主意我有,歪的不行,我們來正的,陰的不成,我就來陽的,咱們與林家杠上了,遞狀紙,上衙門告狀去!”

  “打官司?爹這可不是好玩的,以什麼名目?”

  “當然是為我女兒出口氣,林高著讓兒子無故休妻,休妻有七出,我還有三不去呢,他林家還吞了我們家五畝奩田,這都要給我吐出來。”

  一旁謝家老三想了想問道︰“爹,鄉里申明亭有告示,女子嫁人後,奩妝歸夫家處置。那五畝奩田現在姓林的了,怎麼討回來。兒子雖然讀書少,但你不要騙我啊!”

  “騙你個母!蠢材!”謝總甲一巴掌蓋在謝家老三頭上罵道,“你一知半解懂個什麼,你姐又不是改嫁,只要我們找夫家的錯處,林家就沒有理由以七出的名義休了你姐,只要衙門審斷之後,判以義絕。那時不僅奩妝可以歸還咱家,林高著還要吃板子。明日我去縣衙里找黃書辦商量下,請個省城最厲害的訟師,讓他知道什麼是官字兩張嘴!”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7 11:18 PM

本帖最後由 terry850324 於 2015-10-7 11:20 PM 編輯

第二十四章 進省城

  天未亮,洪山村即是燃起了炊煙。

  隔壁屋子里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還有幾聲鍋瓦瓢盆的輕響,林延潮從睡夢中醒來,心知是隔壁三嬸,給種田的男人下廚做飯。

  閩地接近南回歸線,日頭很毒辣,就算八月馬上入秋的天氣,中午也能將人曬脫一層皮的。所以種田的漢子,一般是五點鐘就下田,干到八九點鐘,最多十點,就要返回家里,吃個晌午飯,睡個回籠覺,下午四點多時乘著太陽落山前,再干一程。

  千百年來村里的百姓都是如此干活的,所以隔壁三嬸就要四點早起做好飯。

  而眼下身為家里主婦的林淺淺,也必須四點給馬上起床下地的三叔做飯。以往大娘在家時都是睡到日曬三桿才起床,林淺淺從九歲起就站到灶前煮早飯了。

  林延潮也是起床,淺淺都如此,他也不能賴床。

  求學也是三更燈火五更雞!

  要改變眼下處境,進學是晉升正途,另外保護這個家的周全,在自己羽翼未豐時,有個庇護的地方。

  謝老虎是眼下最大的威脅,此人旁窺在側。林延潮心想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這樣坐在家里,等著別人上門,被動挨打的滋味太難受了。自己要琢磨個法子,將謝老虎從里長位置上拽下馬來。

  林延潮讀書一直讀到快晌午的時候,這時外頭突然傳來聲音︰“林鋪司在家嗎?”

  “他去鋪里當值了,差大哥有什麼見教?”門外大伯在應答道。

  林延潮拉長了耳朵,心底猜到莫非雜泛徭役的事,還沒消停。謝總甲又鼓搗了其他什麼辦法。

  “你是他的何人?”

  “長子。”

  “也好,這里也有你的名字,這是縣衙的勾票,縣尊老爺有令,讓你和你爹後天去縣衙過堂問話。”

  “什麼勾票?”大伯言語里滿是驚慌。

  林延潮聽了當下推門而去,但見一名帽沿插著鳥毛,身著箭袖青衣,腰懸佩刀的衙役正站在門口,與自己大伯說話。

  大伯聽要見知縣,腿都顫了,這個年代百姓見官先畏三分,又何況看這樣子是惹了官司。

  眼下這周知縣可是有破家知縣之稱的,大伯強笑著道︰“這位兄弟辛苦了,怎麼稱呼,可識得黃班頭。我可是在他手下的做事,平日都稱他阿公的。”

  “媽的,一個幫役,也配與我攀關系?”大伯被八九裸地鄙視了。

  “兄弟司傳案之事的,必是皂班的,每日能夠侍奉縣尊老爺的親隨,哪里是我攀得起的,不過小弟這不是不明白嗎?向差大哥你討教一二,不知縣尊老爺傳我何事啊?”

  聽大伯這麼奉承,又悄悄塞了點錢,那衙役的臉色頓時好多了道︰“算你會說話,實話告訴你吧,你們家犯了事了!村里里長遞了狀子,到縣尊大人面前告你們吞了他們家的嫁妝田。”

  “什麼,大娘的嫁妝田?這到底怎麼回事?”大伯臉一下子蒼白下來。

  “你與我分說這些沒用,還是告訴你爹,好好想想後天如何和縣尊老爺解釋。話反正我是帶到了。”

  說完這衙役揚長而去。大伯拿著勾票滿臉憂慮,一個勁地道︰“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不行,我要去鋪里一趟,將事情告訴爹去。”

  “大伯何事?”林延潮走了過來。

  大伯六神無主地將勾票拿給林延潮道︰“你看看攤上事了。”

  林延潮將勾票一看,嘖嘖地道︰“這可是知縣老爺的官印啊!真稀罕!”

  大伯埋怨道︰“潮囝,都這時候,你還有這閑情。”

  林延潮自信地笑著道︰“大伯,你不必擔心,我正愁著沒得收拾謝總甲,眼下他既自己送上門來,那就是自尋死路!”

  當天晚上,林高著急急從急遞鋪趕回家里。

  洪山村的林家里,點上油燈。燈火微紅,照著林高著,大伯,三叔,林延潮的面孔。

  林高著對著油燈,一口一口的抽著水煙,燻得滿屋子都是煙味。

  三叔先道︰“爹,我看謝總甲這一次栽定了。”

  眾人都是奇怪,一貫沒什麼主意的三叔,這次怎麼如此有信心?

  三叔笑道︰“你們聽我說來,朝廷不有律法,戶婚田土這事不許告官要由本管里甲老人理斷。不經由里老理斷的不問虛實先將告狀人杖斷六十。這謝老虎找知縣老爺申冤,我們就告他沒找兩個村老人理斷,就找上了衙門,讓他先吃六十板子嗎?哈哈!”

  三叔自以為廟算成功,一人笑著,一旁卻無人附和。

  三叔停了下來問道︰“我問得不對嗎?”

  林高著將口里的煙,一吐敲著桌子道︰“老三,你這是什麼主意?謝老虎就是里長,他家的戶婚田土之事,不在此列,可以直接告官,不算越訴之列的。”

  大伯也嘲諷三叔道︰“謝老虎自己是總甲,這里面的道道,他還不明白?”

  三叔一臉委屈地道︰“大哥,我還不是為了家里打算嗎?你這麼說你有什麼好主意?”

  大伯道︰“爹,三弟,不就是五畝嫁妝田,那也是原來他們謝家,給她就是,我也不稀罕。此事我們私下和了,讓他們撤了狀子,鬧大了不好看。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能讓鄉鄰們說我不顧念往日的夫妻情誼。”

  “老大,瞧你這樣子,沒半點出息,斷了就斷了,有什麼好想的,大丈夫何患無妻,我隨便給你找一個都比大娘的強。”林高著板著臉斥道。

  “爹說得是,大嫂那樣子,我是一點也沒覺得爹,那一天做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三叔也在一旁攙和。

  聽老爹和三叔這麼說,大伯也是垂下了頭。林延潮也看得大伯自大娘離家後,面上不在意,整個人也是憔悴了許多。

  “十五年的恩情,不是說斷就斷的,”大伯難過地道,“延壽這一個月都在找娘,我都沒有說辭了,爹在家里,我自個上謝家道歉去,若是大娘肯回來,我們也就算了,打落的門牙肚里吞了。”

  “不行!”三叔堅決反對,“我可不想再認這嫂子!”

  林高著嘆道︰“家和萬事興,我何嘗不知這個道理,但你媳婦這樣,若是回來,又為難潮囝,淺淺怎麼辦?眼下就是我們肯,他謝家也不見得願意啊。”

  “那就把五畝地給她,我就當沒這個老婆,延壽沒這個娘。”大伯咬咬牙道。

  三叔聽了立馬道︰“大哥,這話不對,這五畝地我這幾年費了多少心血,糞肥就不知澆了幾車,我簡直拿了當自己兒子看待,交出去你舍得,我不舍得。他若要這五畝田,行,謝家將我們當初給他們家的彩禮錢退回來,大家兩清。”

  大伯聽了頓時脾氣爆發了,指著三叔怒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說怎麼樣才行?”

  “大哥,你別生氣啊!”三叔尷尬一笑不接話了。

  林高著拿起水煙,看向林延潮道,“潮囝這事你怎麼看?”

  大伯先道︰“爹,潮囝一個小孩子,懂得什麼?此事別讓他攙和了。”

  三叔在旁道︰“老大,潮囝雖是小孩子,但你別忘了,這一次我們家是如何逃過雜役,還不是潮囝得到了督學老爺的賞識。”

  林淺淺在一旁道︰“是啊,大伯,我覺得潮哥病後以後,人比以前厲害了許多。”說完林淺淺給林延潮遞了一個很有信心的眼神。

  大伯聽了道︰“成,成,潮囝你有什麼看法,就說說。”

  林延潮道︰“爺爺,大伯,三叔,若是謝老虎想和我們私下和了,就不會沒知會我們一聲,自己向衙門遞了狀紙了。謝老虎這樣做,是要將事情鬧大,存心要打這官司,不僅僅要奪回那五畝田,還要讓我們家身敗名裂。你說他當里長這麼多年,衙門里路數肯定是門兒清,說不定還有小吏給他撐腰呢?”

  “那我們就更不能打這官司了!”大伯苦著臉道。

  “大伯,這謝老虎既是以為自己穩操勝券,難道還會放過我們,與我們私下和調嗎?就算我們將五畝奩田都還給他們謝家也是無濟于事,主動說和,不僅反而被鄉親們看扁了,謝老虎還會再宰我們一刀。”

  林延潮這麼說眾人都是露出深思的神色,覺得林延潮說得大有道理。

  林高著問道︰“潮囝,你說怎麼辦?”

  林延潮道︰“爺爺,咱們林家的人,平素不惹事,但事情臨頭了,也絕不怕事!”

  林高著站起身來道︰“說得好,事到臨頭,我林高著這輩子也沒怕過誰,他謝老虎既然要斗,我就陪他斗!好了,早點睡吧,養足精神去縣衙與謝老虎打官司!”

  “爹,我見了衙門的八字牆腿就軟,幫不上忙,這幾日地里活多,能不能不去?”三叔垂下頭低聲道。

  “沒出息!”林高著不由罵了一句。

  “爺爺,三叔忙地里活,就讓他去忙,明日我代三叔去吧!若是官司打不贏,我就去提學道衙門,請督學老爺住持公道!”

  林高著看來林延潮一眼點點頭道︰“好!”

  去縣衙之日,林淺淺起了個大早,用水鴨母熬了湯,下了太平面,放了鴨蛋。林高著,大伯,林延潮三個人都是吃了個大飽。

  因為要見官,林高著和大伯都是穿戴十分正式,而林延潮只是穿著一件舊裳,林淺淺道︰“潮哥,你怎麼穿這件在社學時的舊衣啊?”林延潮笑了笑沒有說話。

  林高著看了一眼,東方升起的日頭,對大伯,林延潮道︰“走,我們進省城!”

  有書友說二十四章 不見了,重新更新一下,太BUG了。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7 11:20 PM

第二十五章 打官司

  洪塘鄉永安里,往西到省城西門,莫約十里出頭的路程。

  閩水至洪塘鄉分流出烏龍江和洪江兩條支流,從永安里至縣城,要渡得是洪江。洪江上多泛濫,巡撫,鎮守中官多次在河上修橋,先是浮橋,後是石橋。北宋咸平三年曾建好一石橋,稱洪一橋,宋紹興七年建造洪二橋。但洪二橋已于明成化十一年被洪水沖毀。

  僅余下洪一橋,因地近洪山,也稱作洪山橋。過了洪山橋就是官道,也是入閩官道衫關道的終點。

  橋旁有一集鎮,稱為洪山集鎮,埠頭上停著建寧延平兩府來的貨船。

  埠頭上稅課局的關口,挎著腰刀的巡欄維持著秩序,穿著短褂的商販,伸出無數雙攥著銅錢的手,在那排隊捐稅,巡檢司的弓兵拄著槍,無精打采地站在那,也懶得盤查了,只是偶爾才呵斥一番不守規矩的百姓。

  走過了渡口,過了古廟西禪寺,又行了一段路,省城的西門漸漸清晰起來。

  官道邊的接官亭旁,停了五六頂轎子,還有一溜的騾子,駕馬,套車遠遠的排在後頭,不說佇立的官兵,僅是轎夫馬夫就有上百人。

  二三十名官吏,穿戴一新,官服上各種補子的圖案聚在一起,好似進了百鳥園般。

  他們拱著手候著在那,不時伸長了脖子,朝官道西面眺望,不知候著哪位大員駕臨。看那些官吏此起彼伏打哈欠的樣子,看樣子他們比自己還早起。林延潮多量了幾眼,幾名官兵就吹胡子瞪眼,虛抽馬鞭,嚇得大伯立即將林延潮的頭強行扭了過去。

  省城在嘉靖三十八年時為了防倭重修過,重新包磚,外增了敵台,挖了塹濠,城周三千三百四十六丈有奇。城門前最雄偉的還是一排排進士牌坊,這是侯官,也是府城的驕傲。

  乘著日頭還不毒辣,百姓們趕著進城,城門口巡檢,官兵盤查行人,弄得大半進城的百姓都只能堵在城門口。

  在林延潮眼中城牆在越來越高,官道也是越來越擁堵,三人只能放慢腳步。

  道路兩旁頭上插著蛇簪,褲管彎得一邊高一邊低的家娘,雙手高舉著魚筐,沿街兜售。菜販子們則是挑著擔子,背著籮筐,只想挑城去,這樣一擔就能多賣個幾十文錢,但他們得事先指望課稅局少盤剝一些。

  各色牙子吆喝著各種調子,吆喝生意,在他們背後跪著好幾排面黃肌瘦,衣裳不整的男男女女,每個人蓬亂的頭發上都插著草標。

  麻衣上滿是跳蚤的乞丐托著碗大步從牙子面前擠過,遇到穿著富貴點的人家,就蹭過去乞討,若是不給就髒他們衣裳。

  與百姓越貧瘠,城下越畸形地繁華,越靠近城門,官道兩旁人眼越多,屋檐幾乎垂到眼前,民居鱗次,魚鹽成市。一高一低的叫賣聲,始終就沒有在耳邊停過,兩邊的攤販都將攤子擺到路肩,五丈寬的官道只剩下一半。

  省城的繁華,倒是刷新了林延潮閩中貧瘠的印象,但是想想也是釋然。

  省城是什麼地方,機關辦事衙門的囤積之地。

  關關自己說得上的衙門,這城內就有巡撫衙門,布政使司,鎮守中官,總兵府,分巡福寧道,分巡武平道,按察院,都轉運鹽使司,總兵府,此外還不算上府台衙門,閩縣,侯官縣兩座縣衙門。關關這些衙門里的官吏,隨員,差役,親屬估計著就要上萬人了吧。

  “大人,行行好吧!讓我們進城去,不然我們一家都要餓死了!”

  城門口幾千名遭了洪災的流民,想要沖進城去乞食,結果被官兵們亂棒打出了。

  這次閩水泛濫,餓死了多少百姓?多少百姓流離失所?閩水上游每日飄下多少浮屍?

  見到這一幕,林延潮不由拳頭攥緊,卻被林高著拉過,低聲道了一句︰“莫要多看!”

  被林高著這一聲,林延潮一醒,自己不過是個孩童罷了,無力改變些什麼,何況眼下他還有一場官司要打。

  省城共有七個城門,少天子駐蹕的京城兩個,城門處有甕城重關。抬起頭高大而黑沉沉的城樓子,雄偉聳立。

  排隊搜身過了城門洞後,林延潮來到省城城內。城內城外另又是一番風景。省城重地,官府自是要粉飾太平。

  城西西湖上的舟舫,絲竹悅耳,透著靡靡之風,城門樓旁是供奉許真君的萬壽宮,香火鼎盛!

  城內大小道路委巷縱橫,店鋪宅院以千百計,內河引自洪塘江,經城西西湖,由西門旁的西水關入城,城中河數十曲,縈回于民居前後。

  河道兩旁遍栽榕樹,柳樹。從西門兩側水關進入的敞口船,順著內河直接劃入了城內。翠綠如綢的榕樹下,撐篙的船娘,穿戴著鮮艷的衣裳,從眼前劃船而過。

  林延潮記得在翻看秀才老爹的藏書里,曾有一句描寫北宋時省城繁華的詩句,百貨隨潮船入市,千家沽酒戶垂簾。

  大伯在侯官縣衙幫閑,對城里也是門兒清。他向第一次進城的林延潮比劃道︰“西門前這條橫貫東西的大路叫西門大街。沿著西門大街一直往東走,過了定遠橋,這是去布政司衙門,府台衙門,都轉運鹽使司的路。咱們要去的侯官縣衙,在城南通賢坊,烏石山腳下。”

  “你放心,到了侯官衙門,就是我的地盤了,到時候我罩著你。”

  大伯大言不慚,立即遭來林高著的訓斥︰“你幾斤幾兩,你爹我還不知道。就你那幾個狐朋狗友的,能幫得上什麼忙?”

  “爹,教訓的是,教訓的是。”

  “還不快帶路。”

  侯官縣衙衙前街一茶寮內,一名腿腳利索的男子走到正在四方桌上喝茶的謝總甲道︰“林家父子三人進城了,正湊著縣衙來呢。”

  謝總甲將茶碗放下問道︰“是林高著,他家老大,老三?”

  “老三沒來,是個小孩。”

  “我知道了。”謝總甲想起林延潮,輕輕哼一聲,心底倒有幾分不詳的預感,于是向同桌一名蓄著八字胡的男子道︰“葛狀師,那林家大人我都不怕,就是一個在社學念書的孩童,不知從哪里看得幾條朝廷律令,居然說得有點門道,這官司煩請幫我上上心。”

  那葛狀師斜瞅了一眼謝總甲一眼道︰“一介孩童怕得什麼,我葛某給知縣老爺作刑名師爺時,他還未出生,在省城里五十兩的狀子也不配我動一下嘴,一百兩的狀子也別想我動一下筆,你五畝嫁妝地加在一起值個幾兩銀子?”

  謝總甲被這一番話說得滿臉通紅,他在鄉里高高在上慣了,但到了省城連一個狀師都不把他放在眼底。

  不過對方地道的甦州口音,加上透出給知縣當過幕賓的深厚背景,謝總甲也只敢在心底大罵,仍是低聲下氣地道︰“還請葛狀師看著黃書辦的面子上,幫我這一次。”

  “知道就好,我不是賣黃書辦的面子,而是看在徐典使的份上,狀子我已給你寫了,憑著這狀子官司就贏了七成,其余三成你隨即應變吧。”葛狀師開口道。

  這也行?謝總甲心底大罵,但還是千恩萬謝地掏出一兩銀子,放在桌上,葛狀師將茶碗一端,竟是官場上端茶送客。

  一個訟棍也敢在老子面前擺譜,謝總甲心底大罵,轉身要走。

  “慢著!難道還要我給你結了茶錢,鄉下人真沒見過世面!”

  從西門行至縣衙所在的官賢坊,費了小半個時辰。

  待林延潮行至衙前街,街首立著一匾,抬起頭上面寫著八閩兼邑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

  據林延潮所知,這四個字,是與一坊之隔,與侯官共處一城的閩縣縣衙坊前,那寫著‘十閩首邑’的牌坊打對台,以示不甘于其後,一爭排名的決心。至于府台衙門前,則是不吹不黑立的是‘八閩首郡’的牌子。

  縣衙緊靠侯官縣縣學,坐北朝南,八字大門南面而開,正合有理沒錢莫進來的規矩。

  衙門前一條長街,就是衙門街。自古衙門街前好風景,這自不用多說。

  眼下息訟期已過了兩個月,按道理不是衙門告狀高峰期的時候,但衙前街仍是人潮洶涌,縣衙大門旁的旌善亭,申明亭,都是擠滿了人,這樣子都是來打官司的苦主和被告。

  若是酸儒見了這一幕,難免要感嘆,什麼叫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孔子都說了,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儒家認為無訟是社會理想狀態,訟告越少,越說明民風淳樸,百姓易治。治理地方的官員,也容易得到個政治清明的考評。

  相反地方訟告多,則認為當地民風澆薄,換句話說,就是刁民太多。

  從這點上看,閩地不是官員們喜歡呆的地方。地方志上,民貧者眾,喜訟輕生;其俗儉嗇,喜訟好巫這樣的話比比皆是。

  今日正是衙門的放告日,知縣當堂坐衙,放告牌這才放出,民眾們就涌到了牌前。

  一人苦主糾起被告的衣領罵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若是不還今日就叫你大牢坐穿。”

  還有人在推推搡搡,一個女子大哭著道︰“相公,你相信我,我和張相公是清白的。”

  “賤貨,還敢狡辯。知道什麼叫抓奸在床!”

  林延潮正要聽下去,卻給大伯堵住了耳朵,一旁道︰“小孩子不要污了耳朵。”

  這個大伯,林延潮頓時無語了。

  林延潮正是大開眼界,這時候卻聽到一旁有人冷笑一聲。

  謝總甲負手而立,而謝家老三跟在一旁。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7 11:20 PM

第二十六章 對薄公堂

  這一番對峙,兩邊都是神色不善。

  謝總甲還沒說話,謝家老三就沖到大伯面前,大罵道︰“你他娘的,怎麼有種還敢來。”

  大伯怒道︰“我怎麼不敢來了。”

  謝總甲拉住謝老三道︰“別生事,這里是衙門口。”

  林高著向前一步對著謝總甲拱手道︰“親家,過去的事,我也有不對的地方,大家都是鄉鄰,容情商量一二,弄得鬧上衙門,大家都不好看。”

  謝總甲冷笑兩聲道︰“姓林的,現在認慫也太晚了吧,好,我也不想仗勢欺人,還是那兩條道,一你帶著你兒子,在鄉里給我女兒磕頭賠罪,請我女兒歸家;二將當初我女兒陪嫁奩妝,這幾年她攢下的體己錢,一文不少的退回,我外孫歸我謝家,我們兩清。”

  林高著道︰“你閨女竊夫家的家財,刻薄子佷,我不會再容她,更別提賠罪了。至于她回娘家,這奩妝我可以給,但其他不行,你看成不成。”

  謝總甲哈哈大笑道︰“你這老渾貨,我老謝家的女兒求著你要嗎?今天我是來與你講道理來了嗎?”

  大伯怒道︰“這欺人太甚了,哪里有這麼霸道的。”

  謝總甲看向大伯道︰“老謝家的人就是霸道,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

  “既然如此,我們只有對薄公堂了。”林高著沉聲道,他也算先禮後兵。

  謝總甲冷笑道︰“對薄公堂,就憑你,衙門哪里開的都不知道,看,這是葛狀師寫了狀紙,省城里的訟師,他排在五個手指頭里,到時候輸了等著哭吧!”

  縣衙們吵吵囔囔一陣,衙門們終于才有點反應了,鬧事太凶的,用了一番棍棒教育。

  這時一名書辦喊道︰“遞告狀先在一旁候著,一會自有刑房典使來收,告訴兩邊的人都齊了,先來過堂。”

  這衙役一說,一旁的人都是騷動起來,隨著林延潮他們隨著一波人,在縣衙門前排隊,然後依次進入縣衙大門。

  侯官縣衙看著有幾分破舊,也難怪上一次重修是在宣德年間,屈指算來有一百八十幾年了。這並非是太過廉潔,而官吏們都迷信著官不修衙的說法。

  後面一百八十多年的知縣,奉行著新三年,舊三年,修修補補又三年的作風,只有在正統,正德年間,加建了穿堂,後堂,其余一律如故。林延潮隨著林高著,大伯過了縣衙大門,就是中門,這里才是縣衙的心腹之地,中門西面是縣獄,東為寅賓館、土地祠。

  看門的門子,讓衙役領著的百姓統統放過,至于其余苦主親戚,閑得蛋疼來衙門亂逛的百姓,竟也是放過,讓他們進入中門。這是縣尊大人的意思,周知縣每次放告之日升堂辦案,都會允許百姓旁聽,以示公正清明。

  過了中門,就是縣衙正堂,堂東為典史廳,堂西為庫房,架庫閣。正堂後面,則是知縣,縣丞、典史,主簿的宅院,這些地方就不對外開放,謝絕參觀了。

  百姓們堆在正堂月台上,算上來打官司的足有三四百號人。

  “升堂!”

  隨著一聲有力的聲音,升堂排衙開始。衙役們各就其位,口喊堂威,水火棍往地上戳得,嘟嘟直響。

  外面幾百號百姓一下子就肅靜下來,充滿了對權威的畏懼。但見周知縣穿著官袍,邁著八字步走出堂來,師爺,主薄各跟在後面。

  這周知縣當初在社學見時,林延潮就覺得此人官威很重,今日這等排場下一見,官威更是添了三分。周知縣就坐在明鏡高懸的牌匾下後,拿起案上放在一旁的告狀,與師爺說了幾句話後,坐在一旁的書辦唱名,審起案子。

  主,告雙方跪在堂上陳詞,周知縣邊看告狀,邊聽二人述情。

  審理了好幾個案子,都是狀紙看完,述情大多沒問幾句,就作了判決,除了重大的案子,才多問了告訴兩方幾句話。

  不是想不問,而是言語難通,而來告狀的百姓們又多不會講官話,審案的縣官都是外鄉人,還是狀紙最簡潔明了。林延潮這才恍然為何古代訟師業這麼發達,原來官吏斷案看得是紙面上的功夫。所以一張告狀的好壞,關系案子的成敗。

  才審了一會,堂上就有打板子的,原來一個案子,父偏心後娶之婦,而刻薄前妻之子,後兒子狀告父親。而周知縣狀紙,情由未問,就命衙役先把兒子抓來打三十扳子。

  原因是子告父,有逆倫常。

  林延潮也是一點一點理順古人的思維。

  儒家法治思想,傳承自兩漢的引經決獄。重倫常次刑法,清官海瑞就曾說過,與其冤屈兄長,寧願冤屈弟弟。與其冤屈叔伯,寧願冤屈佷子。不搞懂這一點是不。如明朝大臣給皇帝上奏折,里面總有一句,聖朝以孝治天下。以孝治天下,而不是以法治天下。

  如此斷案更重是教化百姓,引導風向,而不是簡單的審案子。

  兒子被打得鮮血淋淋後昏了過去,被衙役潑了一盆冷水,接著再審。看到這一幕場外的百姓,都有幾分色變。連林延潮也是有幾分震懾到,打官司真不是好玩的。周知縣一口氣審了十幾個案子,又五六個人遭了板子,吃了頓打。

  “謝家告林家無故毆妻案,謝家,林家各出一人上前。”坐在書案上的書吏唱名。

  謝總甲掃過林家一眼道︰“林鋪司,請吧!”

  林高著看了謝總甲一眼,腳跟沒有動。

  “你莫不是怕了吧?”謝總甲諷刺道。

  “謝總甲,對付你,我林家一個三尺小童就可以了,何必我爺爺出馬。”林延潮上前一步。

  “你……你們不要自誤,”謝總甲罵道,他倒是沒想到林延潮與他對薄公堂。

  “你放心,我不會手下留情的。”

  “哼,到時候哭得是你。”謝總甲拂袖走進了大堂,在磚頭上跪下。

  林延潮也是邁過門檻,踏進堂內,跪在謝總甲一旁。

  林延潮也算是第一次在古代嘗到了下跪的滋味,臉貼在地上,只看到左右皂吏的靴底。

  “抬起頭來!”

  林延潮抬起頭,公堂上一目了然。周知縣正坐在公案之後,端起茶呷了一口,一旁衙役喝道︰“堂下所跪何人,報上名來!”

  “小民謝彘,乃洪塘鄉永安里妙峰村人士,慶隆二年任永安里里長至今。”

  周知縣聽了道︰“謝里長為朝廷教化地方,起來回話!”

  “謝老父母!”謝總甲站起身來,神色頗有幾分自傲。在公堂上,沒有功名的百姓要從頭跪到結束,而謝總甲能免跪,這就是里長的權力。

  “小民林延潮,乃洪塘鄉永安里洪山村人士,現在社學讀書兩年,先父是慶隆年間的秀才,諱定。”

  周知縣聽說是秀才子弟,微微頷首,仔細看去不由道︰“這不是洪塘社學那個少年,你怎麼來與本鄉里長打官司了?”

  林延潮心底一塊石頭落下,他之前還生怕周知縣,認不出自己來,故意穿著那日在社學見胡提學的舊衣來。一旁謝總甲卻是臉色大變,他反復打量林延潮,心底有種壞事的感覺。

  林延潮答道︰“承蒙老父母惦記,里長謝家本為親家,祖父聞親家指使長媳,無中生有向衙門告狀,氣得五內俱焚。孫兒擔心祖父身子,故而代祖父應訊!”

  謝總甲心底大罵,好個卑鄙的小童,還未開審,就給自己抹黑。而一旁圍觀的百姓,也是議論紛紛,一是贊林延潮有孝心,二是擔心林延潮一個孩童,怎麼與一個大人對薄公堂,這不是以大欺小。

  林延潮聽得議論,微微一笑,一來強調孫子替祖父應訊,這是孝道之舉,二來暗批媳婦告丈夫,公公,違背了夫為妻綱,父為子綱的道理。參考之前子告父的例子,自己沒打官司,就先操了三分勝算,這就是道德上的優勢。

  百姓,書吏們開始議論紛紛,輿論都已是偏向了林延潮這一邊。

  周知縣倒是沒有露出偏袒的意思,只是淡淡地道︰“謝家是否無中生有,誣告你祖父,本官自有論斷,你爹是秀才,起身回話吧!”

  林延潮站起身。

  “將謝家的告狀,念給他們聽。”

  一旁執筆書辦,攤開狀紙朗聲念起。

  ……民婦過門之後,飽受欺凌,嫌其貌丑如山鬼,叱辱常聞,日猶未午,已嫌午飯失時,起尚平明,已嗔晨興過夜,如斯種種,不可枚舉……

  ……面上之抓橫累累,臂間之青塊稜稜。每遭毒打,唯有號呼。鄰人聞之酸心,過客因之下淚……

  ……誰無兒女,寧無傷心……

  官司勝負,狀詞佔了七分,這也就是古代訟師不用出庭辯護,也能幫人打贏官司的把握所在。林延潮聽來,狀詞一字一句極為誅心,而且還相當有文采,真不愧為能排進省城五個手指頭的訟師。

  一旁不明真相的群眾,有幾人開始義憤填膺,至于沒義憤填膺,也只是文化太低,聽不懂而已。

  “誰家女兒嫁給他們家,真是倒了大霉了。”

  “縣尊老爺,要為民住持公道!”

  若非之前林延潮營造的道德優勢,百姓們早就一面倒的支持起謝家一方了。

  大伯已是忍不住道︰“這簡直一派胡言,無一句屬實啊!爹,潮囝怎麼不申辯啊。”

  林高著道︰“虧你還是衙門幫閑的,這都不知道,現在申辯就是咆哮公堂,直接打班子。你看潮囝多有靜氣。”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7 11:21 PM

第二十七章 入理不如入情

  狀詞念完,周知縣臉上看不出喜怒來,而對著堂下的謝總甲問道︰“你女兒何在?”

  謝總甲垂下道︰“侯在衙門外,被丈人和其夫毆打,心身居傷,不願見人。看完美世界最新章 節,去眼快杠杠的。”

  “傳她進來驗傷。”

  不久大娘被請了進來,但見她右臉青腫,群情有些激動了。

  “都是爹媽生的,就算是娶進門的媳婦,也是別人家心頭肉啊!”

  “小民還有證人,是鄰里!”謝總甲氣焰又足了三分。

  證人果真是洪山村的人,好似是妙峰村嫁到洪山村的婦人,不過也確實是鄰里。這鄰里當下一五一十控訴,林高著,大伯平日如何刻薄媳婦。

  周知縣聽完將狀紙丟在一旁向謝總甲問道︰“對于你女兒被毆之事,你有何訴求?”

  謝總甲道︰“請老父母,斷二人義絕,林家當還我女兒的五畝嫁妝田,另追究林高著毆打我女兒之罪,剝去役職下獄。”

  周知縣點點頭道︰“此也不算太過。”

  周知縣對林延潮道︰“依大明律,公公或丈夫毆妻至折傷,此乃義絕之狀,本官可以強判夫妻離異,並追究夫家之過,你有何異議?”

  林延潮明白按照儒家法律,正如父親可以告兒子,兒子不能告父親一般;丈夫可以休妻,但妻不能休丈。但真遇到夫家實在太過分,官府替妻族做主,判夫妻和離,若夫妻應離不離,則杖八十!

  林延潮也明白,這場離婚爭產的官司,自己能不能打贏,就是判七出還是義絕上。判義絕,大娘就可以如願以償拿到那五畝嫁妝田,林高著還要因毆媳,受到處罰。如果是七出,大娘就什麼都拿不到了。

  一般案子周知縣這時候就可以結案了。但周知縣沒有,不是偏向林家,只是想看看林延潮的本事如何。

  林延潮絲毫也沒有慌張之色,但也沒有開口反駁。

  周知縣道︰“你既不說話,本官就當你詞窮,你若替祖父認罪,本官可容情輕判如何?”

  林延潮道︰“回老父母的話,祖父雖已將大娘逐出本家,但過去仍是我的長輩,有些話我若當堂直言,則對長輩不敬,但若是不說,對于祖父則是不孝。”

  林延潮話兜了回來,還是扣住一個孝字。謝總甲豈不明白,心底暗呼厲害。一旁百姓也覺得林延潮有理,眾人都心想,這個少年都懂得維護家庭的顏面,而這大娘橫加指責,又有哪是做媳婦的本分呢。

  啪!

  周知縣將驚木堂一拍,喝道︰“本官容你孩童,故而不願厲責之,但你若是不能做主,你上堂來說什麼,讓你祖父親自來認罪就是。”

  “縣尊老爺,真青天啊!”謝總甲不由跪下,這話可是發自內心。

  林延潮心道這知縣果然不好糊弄,當下他只能暫時‘服軟’道︰“回老父母,學生知錯了。只是學生有一事不明。正如鄉鄰所見,祖父當初逐大娘出家門時,打了她臉一巴掌對嗎?”

  一旁作證人的婦女回話道︰“沒錯,當時我親眼看見的。”

  “那麼這大娘臉上的淤青,確實是我祖父打的?”

  “沒錯,眾鄉親都可以為見證。”

  林延潮道︰“可是當初祖父打了一掌,已是過了快一個月,這麼許久淤青未退,莫非是祖父曾練過鐵砂掌不成?”

  噗!正在喝茶的書辦,噴了半口茶水,見到周知縣很不快地橫了他一眼,剩下半口強自咽下。

  而外面的百姓,都是哈哈大笑。

  “那是淤久成傷,以往我隔個四五天,就聽到你祖父毆打謝娘子。”那婦人強自辯道。

  “敢問是間隔四五天嗎?”

  “也有六七天,二三天不止。我親耳聽到。”那婦人連忙改口道。

  林延潮向周知縣道︰“老父母容稟,我祖父在急遞鋪當差,每月只有兩日回家一趟,其他都不曾返家,否則就是擅離職守。這又何來兩三天,四五天,又六七天之說呢?”

  哈哈!外周的百姓又是轟然大笑。

  “是民婦聽錯了,或是他丈夫毆打的,但聽成公公的。”

  林延潮看向那民婦冷笑道︰“真是牛吃房上草,風吹千斤石,無賴不成詞,我再問你一句,到底是公公打得,還是丈夫毆打的?”

  那婦人支支吾吾地道︰“或是公公打的,或是丈夫打的,或是一起打的。”

  見證人亂了方寸,謝總甲也是急了上前道︰“老父母在上,無論怎麼說,林高著這廝,毆我女兒不假,僅這一點即可斷義絕。”

  林延潮從容地道︰“謝總甲,何必著急辯駁,你越是如此,越顯得你理虧。實話言之,我林家待你女兒不薄,否則你又何必請省城最好的訟師,寫了一篇花團錦簇的告狀。”

  說到這里,周知縣眉頭一皺了,訟師可一貫不受官府待見。

  林延潮繼續道︰“你說這無中生有之事。若非我林家待你女兒不薄,你又何必讓你女兒自傷身體,若非我林家待你女兒不薄,你又何必找個說話毫無條理的婦人作偽證。”

  “你越是處心積慮安排這些,越是顯得你心虛啊。你安排下重重下作手段,以為糊弄我等也就罷了,但老父母大人有青天之名,你這等手段,焉能瞞得過他。”

  “胡說八道,一派胡言。”謝總甲惱羞成怒。

  “你在說老父母大人乃青天,這句話竟是胡說八道,一派胡言?謝總甲,我沒料到你幾時這麼大膽了。”林延潮嘲諷道。

  又是哄堂大笑,場外的百姓十分歡樂,這樣的官司已是許久沒見過了,這樣聰穎的小孩也是難得一見。

  “你……臭小子,我怎麼……”謝總甲牙齒都要咬碎了。

  “謝里長,你再這樣下去,本官可要視你為咆哮公堂了。”周知縣不緊不慢地拿著茶蓋,挑去茶水上的茶末。

  “小民不敢。”謝總甲冷汗滴落,當下回到原處。

  “林延潮,你有幾分口才,但不要以為捧了本官,本官就會信你。你們林家訴大娘犯了七出,道理又在哪里?”

  好一個油鹽不進的知縣,林延潮也是服了。不過無論周知縣感官如何,這樣官司自己是贏定了。

  林延潮走向大娘問道︰“既是官府還未下斷詞,你仍是我的伯母,但我有幾句話問你?”

  大娘罵道︰“你算什麼,你叫我答,我就答?”

  林延潮毫不猶豫轉過身去道︰“回老父母,伯母不答。”

  “民婦林謝氏不可不答。”周知縣開口道。

  大娘咬牙切齒道︰“好吧。民女知道了。”

  林延潮看向大娘道︰“大娘,我問你你嫁到我們林家,這五六年來你可煮過一日早飯?”

  大娘貪睡,不肯起得大早,林淺淺一直都給家里做早飯了。大娘道︰“沒有,我頓頓煮的。告狀里都說了,日猶未午,已嫌午飯失時。”

  “大娘,我問你這五六年來,你可給祖父,三叔洗過一次衣裳?”大娘道︰“何嘗沒有,你小時候的尿布都是我洗。”

  “家有桑田,可以養蠶,你可為家里織過一絲一毫?”大娘冷笑道︰“我沒養桑種蠶,你吃西北風啊?”

  “大娘,三年前,你得了瘧疾,是誰連夜背著你,趕里十里路到省城求醫問藥,難道不是你說毆你的相公嗎?”

  大娘聽了抬起頭,前面說她的時候,她強加狡辯,但是說到這里時,她倒是露出內疚之色。看得出她對大伯,這份夫妻之情還是有的。果然還是入情比入理,更能打動人心。

  既是大娘不出口否認,下面的事就容易多了。

  林延潮當下將大伯當初待大娘如何如何,撿了一大堆說的。這並不難,大伯除了有些懶散外,但顧家上倒是沒得說的。說至最後,大娘竟是一辭不發,目眶微紅,竟是留下淚水。謝總甲在旁干著急。

  說到最後一句,林延潮當下對道︰“老父母在上,學生已是問的明白了,至于如何斷罪,請你示下。”

  一旁圍觀的百姓,這時候也是明白了情由,對著大娘指指點點。謝總甲低下頭,露出沮喪的神色。

  當下周知縣寫判詞︰“嫁妝田,歸夫家處置,謝家不可再有染指之心,另此案告訴兩方訴訟之費,由謝家一己承當。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三綱五常,倫常有序……”

  “完了,這回什麼都拿不到了,被林家騎到頭上撒尿。”謝總甲腳步一絆,差點摔在地上。

  “哇!”大娘頓時大哭了起來,她突向堂外奔去,眾衙役都久經戰陣的,以前沒少見過什麼告狀的婦人,情急下做出什麼自殘的舉動,當下各自上前阻攔,真在堂上出什麼事都不好了。

  周知縣判詞還沒寫完,哪知大娘一頭奔到堂外,對林高著,大伯二人咚咚地磕頭哭著道︰“爹,我錯了,相公,我錯了,以往都是我的錯了。”

  “我說要離,只是說說的,我只是想你們,能夠稍稍讓著我一點。”

  “我不想離,我想回家,我要延壽!我要延壽!”

  這。這。林延潮也是愣住了,他也沒料到這一步,難道自己最後那一番質問,令大娘良心發現?

  一旁的廣大人民群眾,不愧是熱心人,在旁都抱著寧拆一座廟,不拆一樁婚的道理在勸著。

  大娘當眾痛哭流涕,大伯不愧是林家第一心軟之人,刷地一下,整個人就崩潰了,跪在地上抱起大娘,夫妻兩個人一並嚎啕大哭︰“婆娘,我們不離了,不離了,我們一起回家過日子,延壽一直在哭著喊著要你呢。縣尊老爺,我們不離了,不離了!”

  大娘頓時痛哭道︰“相公,我以後都聽你的,聽你的!”

  眼看事情要往另一個方向發展,林高著發話了︰“我兒子答允你回我林家家門,我還沒答允!你以為我林家的大門,想進就進,想出就出?”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7 11:22 PM

第二十八章 民意

  眼見一場大團圓的好戲,立即要被林高著棒打鴛鴦。

  一旁的百姓也是七嘴八舌說道了起來。

  見民心一片支持,大伯和大娘也是在林高著面前一並哀求︰“爹!你就網開一面吧!”

  謝家老三也是奔出門來扶住大娘道︰“姐,咱們不求他們林家,我和咱爹養你一輩子。”

  “三弟,你別插手姐的事。”說完大娘可憐巴巴地看向林高著。

  “早知今日,當初又何來我逐你出家門一事了。我問你那五畝嫁妝田,你以後還圖不圖了?”

  大娘哭道︰“我只要延壽,什麼田啊我都不要了。”

  “那你還為難不為難,延潮和淺淺了。”

  “我不敢了,我發誓,從今以後我給林家做牛做馬,再刻薄延潮和淺淺,我就不是人。”

  林高著神色緩了幾分道︰“人誰沒有一點缺點呢?但要知錯能改,潮囝你看呢?”

  林延潮看了大娘一眼道︰“一切全憑爺爺決定。”

  林高著點點頭,向堂外謝總甲道︰“親家,你怎麼看?”

  謝總甲見女兒這樣也是心疼,嘆了口氣道︰“還能怎麼說,還是不是你說得算,這一番是你林家贏了。”

  林高著點點頭對大娘道︰“好吧,這一次算了,回家過日子吧。”

  好了,好了,一家和好了。這破鏡重圓的好戲,又是俗套的大團圓結局,但每次都令一旁百姓感動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以後和你男人,好好過日子 !”

  “是啊,有這樣的相公和公公,哪里找嘍!”

  “咱們作女人,一輩子也不求大富大貴,就求個一家人平平安安的,你說對不對?”

  大娘也是淚流滿面道︰“我記住了,我記得住。”

  啪!

  就在氣氛一片溫馨的時候,驚堂木一響,周知縣喝道︰“你們這般要離就離要和就和,朝令夕改的,還有哪點把本官放在眼底,信不信本官治你們一個擾亂司法之罪!”

  周知縣這一喝,眾人皆驚。

  這可是有名的破家縣令,這樣的人豈是好相與的。

  林延潮當下上前道︰“老父母在上,聽訟,並非為罰,而乃是教化萬民。而今若老父母公正執斷,怎麼能使得謝總甲一家悔過,若非老父母執法生威,我們林家與謝家又怎麼能言歸于好,眼下這一切都是老父母之能。”

  “正所謂罰,不過罰一人,責一家,但因罰而戒,卻是和睦兩家,令萬民畏威服法,這才是老父母一片拳拳愛民之心。學生請老父母體察。”

  林延潮拜下,一旁謝總甲,林高著等人也是一並拜下,連著外面三四百號百姓也是跪下齊聲道。

  “請老父母體察!”

  什麼是人心,這就是人心,林延潮一席話,就令所有百姓都站在了他林家一邊。

  周知縣後,師爺,書辦,以及一旁的眾衙役都是驚到了,只見黑壓壓一片百姓,都是拜倒在堂前,這種無聲的聲勢,令在場周知縣揭茶蓋的手,也是懸停在半空之中。

  何為天下至強,就是民意!

  這一刻連破家滅門的周知縣,也不得不放下茶碗,一整官帽,從桌案前起身避讓,若是他再大大咧咧的坐著,傳出去巡按,御史都可以向天子彈劾他。

  周知縣站起身來,其余官吏也是站了起來,竊竊私語。這些官吏衙役平日都是魚肉鄉里,平日一兩個黔首還真不放在眼底,但幾百人呢?

  “這少年真的只有十二歲嗎?”

  “這,我是不知,但我在衙門當了二十年差了,這樣情況也沒遇到幾回啊。”

  周知縣道︰“林延潮,你這是作什麼,裹挾民意嗎?”

  “學生不敢!”

  堂上都是一片肅靜,周知縣當下道︰“本官也不是不近人情…………就看在督學大人面子上,饒過你們這次擾亂公堂之罪,並收回方才的判令,你們一家人好好過日子,好了,起身吧!”

  “謝老父母!”

  眾百姓都是一並起身,周知縣看向林延潮笑著道︰“果真是督學大人,教出來的好門生,這一次來省城,想必是要去拜見督學大人吧,替我問候一聲。好了,退下吧!”

  林延潮一怔,隨即想到周知縣這話不可能無的放矢,莫非在暗示自己什麼。

  出了縣衙大門,面前是繁華的衙前街。

  大伯這一番吐氣揚眉,以往跋扈如虎的大娘,此刻如小媳婦般依在身邊。

  十幾年第一次一振父綱的大伯,聲音也大了幾分道︰“爹,岳丈,時候也不早,不如我們先用過飯,再雇船回家,這一次我做東,就在安泰樓如何?”

  安泰樓是省城有名的館子,就在縣衙北邊安泰河邊,那里地近達官貴人所居的三坊七巷,所以吃一頓飯很不便宜。

  謝老虎和謝家老三對視了一眼,他們此刻只是覺得顏面無光。

  謝總甲道︰“女婿,不必了,我們還有一點事要辦,你只要對大娘好,我也就沒其他要求。”

  說著二人就先走了。

  剩下林家四口,大伯一臉得意向林延潮道,“潮囝,今天可多虧了你,想吃什麼盡管說,大伯我好好招待你,老婆你說是不是?”

  大娘一臉溫柔地道︰“你說什麼,就什麼。”

  聽了這句話,不說林延潮,林高著也是滿身雞皮疙瘩。

  大伯朗聲笑起道︰“走,潮囝。”

  林延潮在思索方才周知縣的話,似有一道靈光閃過,但片刻後又琢磨不透,故而大伯的話沒在心上。

  林延潮道︰“大伯,我不去了安泰樓了,我還是先去提學道衙門拜會一下老師。”

  聽到林延潮這句話,眾人都是震住了,連舉步走了幾步的謝老虎父子,也是停下了腳步,拉長了耳朵。

  “是啊,這一次雖是我們有理,但縣尊也是看在督學的份上,否則也不會這麼容易。”

  謝老虎此刻心底一個勁的後悔,心道這場官司輸得虧啊,原來這少年是督學的弟子,那是比知縣還大的官,連撫台老爺的面子都可以不賣的人。早知這林家這小孩如此厲害,怎麼說也不能打這官司。

  謝老虎當下與兒子灰頭土臉地走了。

  聽了林延潮要去拜見督學,林高著對大伯道︰“快把身上錢都取了,給延潮。”

  大伯道︰“爹你把錢都潮囝怎麼回去。”

  “不懂規矩,提學道衙門也不輕易見的,門子不要門包錢嗎?”

  林延潮當下辭過家人,直接在衙前街旁,找了個茶肆問清去提學道的門路,然後又向茶博士要了盅茶,一盤餅子,借了筆墨。林延潮一邊吃餅子,一邊寫帖子,帖子下書門生林延潮拜上這幾個字。

  林延潮寫完之後,但見茶肆里不少人都在打量自己。

  林延潮覺得微微奇怪,也沒太在意,正要向茶博士結茶錢,茶博士笑著道︰“這位小哥,你的錢,早有位大爺替你結過了。”

  “這是怎麼回事,做好事,不留名?”

  “莫非自己在省城還有什麼認識的人,不成?”

  “是哪位兄台幫我結得帳?”林延潮剛問,一旁茶座上一名頭戴八爪帽的男子站了起來,滿臉賠笑地向林延潮道︰“這位小兄弟,在下冒昧了,想結識一下。”

  “好說,好說。”林延潮揣摩著對方的來意。

  對方馬上就道出了意圖︰“方才在縣衙里,看見小兄弟,三寸不爛之舌力斗劣紳,在下十分佩服,你可知道那劣紳,托的是省城葛狀師寫的狀詞,沒料到還是敗給小兄弟你。在下這里有個小小糾紛,我有個不成器的異母兄弟與我爭產的,在下向請你幫我合計,合計。”

  我擦,林延潮倒是沒想到這一番官司,倒是替自己打出了名氣,當然是這樣完全意外的方式。

  對方似乎見林延潮的為難之色,立馬道︰“小兄弟,你不用擔心吃虧,行情都我問過了,如葛大狀那般,為人問計收五兩銀子,若是寫狀詞十兩,兄弟絕不虧你的,葛狀師如何收錢,兄弟也給你多少,如果官司贏了,事後還有一筆錢奉上,你看如何?”

  五兩,十兩銀子,這一共是十五兩,這足夠三口之家維持兩年生計的。而對自己來說,完全是一筆巨財。

  這男子說完,茶肆內也有幾人連忙上前道︰“在下也有官司要打,三兩銀子行不行?”

  “小兄弟,我也有,我也有。”

  “別搶,別搶,先來後到,先來後到。”

  可惜,可惜,林延潮看了白花花的銀子,卻只能嘆息,自己是不能幫人作訟師。幫人作訟師,會惡了自己的名聲,若是自己是生員,被官府查到,直接會被革除功名的。

  林延潮心底雖然心疼錢財,但面上還是要高風亮節的,于是就很無恥的決定,既不能當**,所以就立牌坊了。

  林延潮抱拳道︰“多謝各位好意,訟師之事,為人作辭蝶,加增其狀,這乃擾亂民心,豈非違背無訟的本意,大丈夫固窮,但不可折其節,請恕我不能幫這個忙。至于茶錢,我雖然窮,但還是付得起的。”

  說完林延潮丟下十幾文錢于桌上,竟是辭了他人的好意,飄然而去,大有名士之風。在林延潮這一番義正嚴詞的話,說得眾人肅然起敬。

  看來將來若是功名沒有希望,我去當訟師,一天弄個幾兩銀子,似乎也滿輕松,如此不要兩三年,就足夠在省城買個房子住,到時候把淺淺接過來住。嗯,按照後世估算,這個地段也算是一環內,最少一平方兩萬起,簡直不要太貴。

  林延潮一邊想,一面向提學道走去。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7 11:22 PM

第二十九章 送信

  提學道衙門的路,林延潮早都打聽清楚了,從衙門街走到頭,就出了官賢坊,這條車水馬龍的大街,即是官賢坊街,繼續往南是天王嶺,就到了城牆根了。章 官賢坊街往東走是省城最繁華的南門大街,一直往東是去府學,閩縣縣衙,縣學的地方。

  但提學道不在這個方向,林延潮沿著道往西走,過了幾個路口就到了烏石山腳下。

  省城有三山之稱,烏石山是三山之一,北宋時福州城,閩水肆掠,城池南面又低窪,江水漫漫不見天際。福州郡守程師孟登此烏石山時,前眺山下城外江河萬里入海,回覽是人煙茂盛的城鎮,產生了那麼一刻不真實的感覺。

  于是程師孟對一拍腦袋,對左右說,此山可與道家蓬萊、方丈、瀛洲相比,改名為道山。後來無數文人墨客,在烏石山上提毫篆刻為雅興。在今日就是某某到此一游,而在古代卻是一件雅事。

  提學道衙門就建在烏石山下,原是嘉靖年間由書院改建的,這才搬過來沒幾年。

  衙門翻修過一遍,看得嶄新嶄新的,來之前林延潮也沒有把握胡提學一定會見自己。雖說自己是他門生,但只要這次院試一放榜,自己的師兄弟馬上就多了上百個。不過這一次自己來了省城,按道理也是要去胡提學門上拜訪一下,這也是應有之意。就算沒見到胡提學,但也可以說自己來過了,至少在提學道衙門里混個臉熟。

  而且周知縣那一番話里似乎也在暗示什麼。

  林延潮揣著名帖,來到提學道衙門前,就被門子攔住了。

  門子一副高高在上模樣道︰“你這小孩子亂闖什麼,提學道衙門也是你進的?”

  林延潮將名帖交出道︰“我乃是洪塘林延潮,特來拜見老師。”

  聽說林延潮是督學的子弟,門子臉色好了一些。

  林延潮又奉上了門包。門子掂量了一下,似乎有點嫌少,沒好氣地道︰“你等著。”丟下這句話門子就拿過名帖入內通稟了。

  不一會兒,門子出來面無表情地道︰“跟我來。”

  林延潮跟著門子,跨過門檻,眼前過了一道照壁後面是辦公的正堂。而林延潮被門子領到西邊的一處偏廳。

  “在這候著,不可亂走!”丟下這句話,門子關上門就走了。

  既然來之則安之,林延潮坐在椅上干等,過了一刻門一開,進來不是胡提學,而是一個僕役來上茶。

  青花紋路的茶盅,十分精致,放到後世不得賣個幾百萬的,翻開茶蓋,裊裊熱氣在眼前騰起,茶味入鼻全身一陣舒坦。

  “嗯,是上等的普洱,官家的人,真是享受啊。”

  林延潮拿起茶細細品起,這可比在社學整日喝的大碗茶,不知強了多少。

  又過了老久,門再度打開,人未到聲先聞,一口地道紹興話傳來︰“抱歉,抱歉,東翁正忙于院試之事,無暇來此,鄙人姓許,有什麼話與我說也是一樣。”

  這位八成是胡提學的幕客,那也算心腹人物了,林延潮放下茶盅,站起身來道︰“原來是許先生,幸會,幸會。”

  許姓幕客見這少年,等了這麼久時間,居然沒有半分慍色,不由點點頭。

  而對林延潮來說,胡提學沒空見自己,雖微微有些失望,但也是意料中的事,自己不過來順路拜訪一趟。

  兩人分別坐下。

  那許先生笑著道︰“那日在洪塘社學,小友技壓群雄,我仍是記憶猶新呢,真是少年英杰啊,恐怕不出幾年,我就只有瞠乎其後了。”

  “哪敢這麼說,學生後輩還有許多不懂的地方,要向許先生請教。”

  許先生開門見山的道︰“不必過謙,小友,這一次來省城,是為何而來啊?”

  林延潮道︰“說來慚愧,此番進省城是家里人惹上一場官司。”

  林延潮就將自己家與謝總甲打官司的事簡略的講了一遍。

  許先生臉色緩了下來,笑著道︰“原來如此,不過一個里長罷了,在下與侯官縣衙里的賀師爺,都是同鄉,此事要不要我去信過問一下?”

  看來就算沒到胡提學,這一趟也沒有白來。如書上說的一樣,紹興師爺間果真是彼此之間,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林延潮當下拱手道︰“多謝許先生,肯援手,不過此事學生已是擺平,打贏了官司。”

  “哦,那真要恭喜小友了。那麼小友此來提學道衙門,是順路來拜訪東翁了?”

  林延潮當下道︰“洪塘社學一別月許後,學生一直很掛念老師,只恨平日不能時時聽聆教誨,甚為遺憾。此來提學道衙認認門,問老師安好。”

  許先生滿臉都是笑意道︰“你倒是很有心,我會將你這番話轉述給東翁。”

  林延潮道︰“對了,學生有一事不明,想請教許先生。”

  “請說。”

  “今日這場官司,晚生本來十拿九穩的,但最後卻勝得極險,還是周知縣說看在大宗師面上,饒過我這一次,這里我有一點不明白了,故而想請教一下許先生。”

  許先生雙目一凜,但隨即笑著道︰“這可是為難我了,我又不是諸葛孔明,無前因後果,哪里算得出來。”

  林延潮將這對方表情看在眼底,當下道︰“是學生考慮不周了,官司經過是這樣的……”

  聽林延潮講過後,許先生點了點頭,顯然是心中有數,但卻明知故問地道︰“此事我倒是不知,你怎麼看?”

  林延潮當下道︰“學生初時猜想,周知縣是否有什麼難事,要麻煩老師,故而特意在學生面上落下個人情。”

  許姓幕客微微笑著道︰“似乎有幾分可能。”

  林延潮又道︰“但學生轉念一想,學生人微言薄,又有什麼人情可落的。想來是周知縣料想學生,會在官司之後,來提學道衙門拜會老師,故而想借學生的口,在老師面前來投石問路罷了。”

  說這里,許先生笑著道︰“聰明,聰明!”

  林延潮心底一喜,仍是道︰“學生愚鈍,還請許先生告之。”

  許先生欣慰的道︰“許久沒有見過這麼聰明的少年,好吧,我就告訴你,事實上周知縣確實有事,正在煩東翁,但又不好意思派人來催問,故而借你之口,點一點罷了。”

  林延潮聽了,不由感嘆自己原先的猜測真是一點也沒有錯啊。官場果真處處是文章 啊,從表面的文辭背後猜到出題人的意思,這相當于八股文里的破題。

  林延潮聽了當下道︰“學生明白,絕不會向外透露一字。”

  許先生點點頭,林延潮又道︰“不知此事學生有什麼可以為恩師效力一二的呢?”

  “你……呵呵,還早了一點,”許先生笑了笑道,“不過你有這份心,東翁也足以欣慰了,少年人將來不可限量,我看好你!”

  怎麼可以這樣子?這分明是嫌棄我等級太低,不帶我玩啊!

  林延潮不甘心地道︰“既然如此,學生是否要回復周知縣呢?”

  “嗯,”許先生點了點頭道,“這是應有之禮,這樣吧,我手書一封給縣尊大人身邊的賀師爺。此事已了!”

  說著許先生端起茶來。

  端茶送客,這就趕我走了,好像什麼好處都沒有落到。對了,送信?這可以有。

  林延潮不放過一點機會道︰“許先生,這送信跑腿的事,何必麻煩他人,不如由晚生來干啊!”

  許先生欣賞地看了林延潮一眼,心道這少年人果真不能小看。

  許先生道︰“也好,你親自拿給交給賀先生,算是有了交代。東翁不會平白讓你做事的,你以後有什麼事,就直接找賀師爺吧!”

  林延潮聽的明白。

  這算是通過胡提學的幕友,借著送信的機會,將自己引薦給了周知縣的賀師爺,這也算是在本縣周知縣面前搭上線了。這難道就是後世的,要認識領導,就先從認識領導的秘書,司機,警衛開始這條路線。

  看來今天沒有白來一趟,還是有收獲的。林延潮揣著信從提學道衙門出門,這才剛剛過午不久,于是一路無閑話,馬不停蹄地趕向縣衙。

  到了縣衙門前,放告牌早已是收起來了,沒有了打官司的人,縣衙門也清靜了不少。

  林延潮到了衙門前,一個衙役拉住了他道︰“放告結束了,要遞狀紙的三日後再來。”

  林延潮矜持地一笑道︰“勞煩通稟一聲,我找賀師爺。”

  “什麼師爺?”衙役瞪大了眼楮,“去,去,別瞎胡鬧,誰家的孩子,縣衙里只有縣尊老爺,沒有賀師爺。”

  林延潮瞬間秒懂,心底暗呼,失算,失算,不懂規矩,差一點將穿越來的英名盡毀,幸虧沒有什麼人看見。

  林延潮繞著縣衙轉了半圈,是由南繞到北,看到有一小門合著。

  生為國人,連走後門的規矩都忘了,真是可恥!

  林延潮走到小門前敲了幾下,小門開了,一名僕役走了出來沒好氣地問道︰“什麼事?”

  林延潮當下道︰“提學道許先生差人,向賀師爺遞個信!”

  林延潮正要奉上門包,哪知聽說提學道來人,這僕役立即改容,不待林延潮給前就恭敬道︰“請兄弟稍侯片刻,我這就替你通報!”

  門虛掩上,片刻之後,這僕役回到道︰“賀師爺正幫縣尊處置公務,立即就來,這位兄台先跟我來!”

  “成了!”

  林延潮當下按捺住喜色,再度跨入侯官縣衙。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7 11:23 PM

第三十章 奇才

  林延潮跟著僕役入門,在兩牆間過了一道角門後,來到內宅的地方。穿過跨院,里面是三間廳堂,僕役挑開了靠西一間斑竹簾後,請林延潮進入。

  林延潮打量四周,想來這就是縣官待客的花廳,不久立即有美貌丫鬟給林延潮端上了茶。

  林延潮端起茶盅一喝,嗯,這味道竟比提學道衙門的還好,以後大碗茶可以丟了。這麼好的茶才品了一口,門外就聽到一口地道的紹興話。

  “抱歉,抱歉,陪東翁處理公務,怠慢了貴客。”

  自己茶還沒品,對方就到了,林延潮丟了茶盅起身道︰“不敢,賀師爺,我這也是剛到。”

  兩人打了照面,賀師爺身材矮小,與許姓幕客完全兩種風格。

  賀師爺開口道︰“這不是洪塘鄉的神童,大宗師的得意門生嗎?怎麼許老弟拿小友你當跑腿使?”聽得出來,賀師爺言語里有幾分詫異。

  林延潮笑著道︰“今日官司後正好去拜見恩師,是蒙恩師與許先生對學生器重,才放心送信之事,托給了學生。”

  賀師爺恍然笑著道︰“原來是這樣,小友小小年紀能得督學大人和許先生其中,前途真是不可限量啊。我與許老弟正好是老交情了,與小友也不是外人。”

  “賀師爺過譽了,學生才識淺薄,唯有人小腿腳利索。既賀師爺看得起,跑腿送信的活,學生是願意奔走的。”

  “好,以後就有勞小友了。”

  林延潮見此行的目的已是達到,不再多說,以免言語有失,直接將許先生的書信交給了賀師爺。

  看到信,賀師爺收斂起笑容,吐了口吐沫,熟練地將信紙拆開讀了起來。

  林延潮察言觀色,賀師爺面色卻不太好看,半響後苦笑道︰“這,這,許老弟還是不把我當自己人啊。”

  賀師爺將信紙一收,當下對著林延潮道︰“小友,這許老弟除了這信,就沒別的話了嗎?”

  “這……好像沒有了。”

  賀師爺將手背往手里一拍,苦著臉道︰“這可麻煩了。”

  這究竟是什麼麻煩事,林延潮來縣衙,之前還抱著自己一試的心思,但連胡提學和周知縣兩個大人物,都相互踢皮球的麻煩事,自己還是少攙和了。

  反正將信送到,自己也算認識了賀師爺,對方現在愁眉苦臉的,還是以後有機會再親近,。

  林延潮正準備起身告辭。

  這時候一名衙役奔入道︰“賀師爺,不好了……”

  賀師爺咳嗽一聲,這衙役見有林延潮在會意過來,在賀師爺耳邊說了幾句。

  賀師爺臉上滿是憂容道︰“這你叫我有什麼辦法?先叫人打發回去。”

  “這。”

  “平日你們怎麼辦的,就怎麼辦,這時候心慈手軟了?縣尊養你們何用?”

  “是。”衙役當下匆匆離去。

  見賀師爺滿臉憂容的樣子,林延潮起身道︰“賀師爺,沒什麼事,晚生先告辭了。”

  “請留步。”賀師爺笑著道。

  “賀師爺,還有什麼吩咐?”

  賀師爺笑著道︰“我與小友你一見如故,有幾句體己話想與你說說。”

  這麼快就一見如故,還體己話。林延潮也只能道︰“謝賀師爺信任,學生洗耳恭聽。”

  “你可知縣尊大人求督學,所為何事?”

  “晚生不知。”林延潮很坦白的回答。

  賀師爺微微露出失望之色道︰“原來許先生沒有告訴你啊,看來也只能姑且一試了,這次東翁卻有麻煩督學大人的地方。說來是與這次閩水鬧了洪災有關。”

  “哦,”林延潮想起之前在城門看到一幕,遍地是流離失所的百姓,當下不免起了管一管的心思開口道,“師爺請說。”

  賀師爺道︰“這一次閩水泛濫,府內十邑,候官縣遭災頗重,不僅如此上游數萬災民,涌入城鄉。災民入城每日病疫不知多少,無處安置,數萬口百姓嗷嗷待哺啊。”

  林延潮聽了有些不快道︰“學生來時已見到,縣衙不處置此事,反而令衙役將人堵在城外,以為不見他們餓死,關起門天下太平了嗎?”

  沈師爺道︰“小友,你不在官場,不知官場上的難處。我們若放饑民入城,那麼擾亂了治安,萬一饑民到撫台,布政司,鎮守中官的衙門鬧事,御史一本奏折,東翁烏紗帽就不保了。”

  林延潮微微冷笑,但面上問道︰“那縣尊老爺有什麼對策?”

  沈師爺道︰“到了這一步,當然只有開倉救賑了。可是侯官的糧不夠啊,就算常豐倉里存糧,也不夠百姓幾日之食的。本來東翁是想向閩縣知縣借糧的,閩縣一常豐倉,三預備倉,存糧綽綽有余。東翁本待先借一批,秋糧入庫之後,再補給他們。但閩縣知縣就是不肯。”

  “那就上奏,府尊難道坐視不理嗎?”

  沈師爺唉地一聲道︰“都是三生作惡府縣同城,府尊背地里給閩縣知縣撐腰,故而閩縣知縣敢搪塞說,治下也有災民,就是不借。”

  “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那既是府台衙門撐腰,縣尊老爺又為找提學道衙門呢?府台衙門也不會賣提學道衙門的面子啊。”

  沈師爺笑著道︰“那你有所不知了,胡督學與撫台大人乃私交甚好,只要他能在撫台大人面前遞話,此事不就易了了嗎?”

  這什麼餿主意啊,自己老師胡提學答允了才有鬼。胡提學向撫台遞話,撫台大人以巡撫之威壓布政司司,固然達成了目的。但提學道衙門,不就開罪府台衙門了嗎?一貫愛惜羽毛,只想在一任撈完名望就走的胡提學,怎麼會干這破壞和諧的事。

  當然除非胡提學與周知縣是很鐵的關系,可是胡提學是嘉靖三十五年進士,周知縣是隆慶五年進士,胡提學是湖廣崇陽人,周知縣是廣東南海人。

  兩人既不是同年,也不是同鄉……

  想到這里,一個念頭從林延潮腦中劃過,隆慶五年!

  慶隆五年的會試主考,不正是當朝首輔張居正張太岳嗎?換做其他科的會試主考官,林延潮不一定記得。唯獨張居正這實在是太有印象了,因為張居正明朝有史以來,第一個被門生彈劾的座主。

  當然這都是後話,眼下張居正剛剛干掉高拱成為首輔,周知縣作為當朝首輔的門生,還是很吃香的。

  至于胡提學,林延潮也猜得一二,張居正是湖廣江陵人,胡提學是湖廣崇陽人,二人也算有鄉誼。

  難怪當初胡提學下鄉,周知縣會親自作陪……

  原來如此,我全明白了。

  林延潮笑著道︰“許先生曾對我說過,縣尊乃是張閣老的門生,與恩師不是外人。”

  沈師爺拍腿笑著道︰“這是當然了。縣尊可是將大宗師視為家里叔輩啊,小友你若是能與許先生一並,在大宗師面前促成此事,縣尊必有厚報。”

  他這也是沒有辦法,周知縣履新不久,在福建官場上,唯一的靠山,也只有胡督學了,此番若不指望他,就沒有人援手了。盡管知道眼前孩童,能促成胡提學幫忙的希望幾乎沒有,但眼下也是病急亂投醫了。

  這時候但見林延潮思考了一番,道道︰“沈師爺,若是不嫌棄,我倒是有主意可以幫縣尊一二。”

  沈師爺聽了頓時來了精神,當下就問道︰“莫非小友有什麼打動大宗師的辦法,但請說來聽聽?若是此事能成,東翁與在下必有一份厚報。”

  厚報,林延潮猶豫了下,沈師爺初次見面,人品如何不清楚,周知縣那般刻薄之人,恐怕也並非良好的投靠人選。但是胡提學任期再過一年多就到了,對于林延潮眼下的處境而言,可供選擇的機會太少,只有為自己爭取任何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

  想清楚後,林延潮道︰“沈師爺言重了,我在人微言輕,恐怕也沒有什麼分量,能夠說動恩師啊。”

  沈師爺急道︰“小友,你這不是消遣我嗎?”

  林延潮笑著道︰“不敢,我就算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消遣周師爺啊,只是這件事確實不用麻煩老師。”

  “不用麻煩胡提學,哪還麻煩何人?”

  沈師爺心底倒是不以為然,板起臉來道︰“少年人可不要胡吹大氣哦。你難不成你認為自己是撫台大人嗎?一縣令尹還要賣你的面子?”

  林延潮道︰“賀師爺,姑且信我一次,就算不成,也不過浪費了筆墨而已。”

  縣衙里最不缺的就是現成筆墨,沈師爺皺了皺眉,當下命人送上筆墨來。

  林延潮揮就後道︰“此信交給閩縣知縣一看,其必然答允借糧給周知縣。”

  沈師爺見林延潮如此有信心,不由滿臉疑惑地接過信來一看,但見上面寫道︰“昔惠王乃小國之諸侯,猶能移河內之民,以就河東之粟,今皇上為天下之共主,豈忍閉閩縣之糶,以乘侯官之饑。莫非欺天子年少,欲裂土封侯乎?”

  沈師爺看畢手拿著信紙不住顫抖,陡然之間拍桌而起贊道︰“小兄弟,真乃天下奇才!”

  林延潮拱手道︰“沈師爺,不敢當,我也不過是為鄉里百姓,作一點力所能及的事罷了。”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7 11:24 PM

第三十一章 敢要多少?

  夜幕降臨,戊初三刻一過。

  一發晚梆響起,侯官縣衙內外閉衙,各處司官帶著衙役開始查守倉庫、監獄。

  僕役爬上梯子上燈,一盞盞的燈光從高低錯落的屋房間,長廊間由遠及近的亮起。

  外署已是閉衙,外署即大堂及廂房。大堂白日審案地方,左右廂房是典史廳,庫房,那是六房書吏辦公。眼下這些書吏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都回到官舍休息去了。

  閉衙落鎖,內宅宅門上鎖,間隔了內外。外署內署涇渭分明,晚梆一響,典使書吏衙役需經門上通傳後才能入內,內署內只有縣官,師爺,長隨,家眷。

  在侯官內署內的重中之重的簽押房,就在後堂之側。眼下房內,燈火亮堂堂的。簽押房分內外屋。外屋是掌印,簽押各自坐在桌上不言語,身旁一名茶房伺候。

  簽押房內屋里,現在周知縣鐵青著臉坐在塌上,搖曳的油燈照的他臉陰晴不定。

  一貫深受器重的沈師爺,此刻不在簽押房。只有徐師爺侯在周知縣的身旁,徐師爺是廣州南海人,讀過幾卷《錢谷備要》,《刑錢必覽》,因為是老家人的關系,充作錢谷師爺。而沈師爺則是周知縣從紹興重金聘來的,專治刑名。

  屋內地上跪在三個人,都是周知縣的長隨。

  徐師爺端了杯茶給周知縣道︰“東翁,下面的不會,慢慢教就是了,別上了肝火。”

  周知縣將茶舉起又放下,臉上肉一跳,不知又想起了什麼,指著中間一人罵道︰“你是不是飯桶?叫你去巴結賀知縣的身邊的陳師爺,使銀子請客吃飯也就罷了,你呢?巴結到潭尾街的粉頭身上去了,你是給我當長隨,還是給妓院當幫閑的?要嫖拿別人孝敬你的出息去嫖,費得是老爺我的銀子,你是不是覺得我傻?”

  那人委屈地道︰“老爺,我不是去閩縣縣衙里打聽到,周師爺好這一口嗎?我就投其所好。”

  “那周師爺應承你了嗎?”

  “他說叫我等回話!”

  周知縣直接抓起茶碗砸在了長隨的頭上,破碎的瓷片滿地都是,茶水和鮮血是混在一處。這長隨哀嚎痛哭了起來。

  “虧的幾十兩銀子,都記在自己帳上,滾下去!”

  那長隨頭上痛心底更痛,這銀子自己出,自己在一年來在衙門內就白做了。

  徐師爺在一旁勸道︰“東翁,和這般人有什麼好見識的。”

  周知縣對另一人問道︰“府台衙門那邊怎麼說?”

  另一個長隨乃是長班,專派往府台衙門里,探聽府內事務的長隨,因為長年在府台衙門地探聽,稱為坐府長班。此外還駐巡撫衙門的長隨,稱為坐省長隨,這相當于後世駐省辦的。

  平日里周知縣,給知府三節兩壽水干禮物,都由此人轉手,知府衙門喜慶大事,打點知府身旁長隨,提供人、財、物,而與府署,也是由他一手包干,是個精干人物。

  這長隨道︰“老爺,府台大人的態度,十分曖昧,聽說府台那邊,賀知縣也沒少上眼藥。我疏通了半日,府台衙門回話,府庫常豐倉里的糧草是留著備倭的不能動,要想賀知縣答允借糧,要老爺自己想辦法,府台大人也不好有所偏移。”

  周知縣恨聲道︰“不用求了,我早看出來了賀知縣與府台衙門,是穿一條褲子!”

  長隨道︰“這賀南儒依仗是隆慶二年的進士,處處要壓過老爺一頭,所以這一次故意按著糧不發,就是要為難我們。聽說那姓賀的都放出話來了,叫老爺不出三個月,必丟烏紗帽。”

  周知縣冷笑道︰“他要幫得到才是,我翻過身,就要賀南儒死無葬身之地。”

  “東翁眼下閩縣衙門,府台衙門是都沒指望了,也只有撫台衙門這最後一條路了,若是沈師爺能說通胡提學向撫台大人遞話,那麼這此事就有眉目。”徐師爺道。

  周知縣搖了搖頭道︰“難。”

  徐師爺道︰“他與胡提學都是湖廣同鄉,只要胡提學能說動撫台大人,賀南儒敢不答應?”

  周知縣又端起一杯新茶呷了一口道︰“且不說胡提學是否答允,撫台大人履新不久,威信未立,也很難插手此事。”

  說話間,外房腳步聲響起。

  簾子掀開,沈師爺走了進來。

  周知縣一見沈師爺,就起身問道︰“沈公,莫非胡提學答允向撫台大人說話?”

  沈師爺搖了搖頭,笑著道︰“東翁!喜事,喜事!”

  周知縣知沈師爺不會無的放矢道︰“沈公,你就直說吧。”

  沈師爺笑了笑,當下將一張紙遞給周知縣。

  周知縣將紙接過看起,徐師爺亦是貼在一旁看去。

  啪!

  周知縣伸指一彈紙頁,仿佛看到一篇好文章 般道︰“好文!”

  徐師爺看後,對著沈師爺也是一揖到地道︰“甦秦,張儀復生,也不過如此。沈公真乃大才!”

  沈師爺汗顏道︰“不敢當,不過是案牘之勞罷了。”

  徐師爺道︰“就算衙門里幾十年的刀筆吏,恐怕也沒有這等見識,沈師爺實不必過謙。”

  周知縣微微點頭道︰“當得!”

  徐師爺道︰“東翁,事不宜遲,我立即就以衙門的名義,草擬文書,投至閩縣衙門去,看賀南儒這匹夫如何下台!好一句今皇上為天下之共主,豈忍閉閩縣之糶,以乘侯官之饑!僅此一句,足可叫賀南儒嚇出屎來,哈哈,痛快,痛快!”

  說完徐師爺大步離開了,其余長隨也是一並向周知縣賀喜。

  周知縣怫然道︰“有什麼好賀喜的,我就從來沒怕過。”

  眾人也知這知縣喜怒無常,討了個沒趣就只怨他們自己攤上了這極品縣令,當下一並退下。

  沈師爺跟在周知縣猶豫是否把林延潮的事隱瞞下來,自己竊居其名,但想想對方身後有提學道的後台,這事恐怕瞞不住,反而成為官場上的笑柄。

  于是沈師爺道︰“東翁,其實這計策並非是在下想的。”

  周知縣看向沈師爺道︰“我就猜得,若是沈公你想到了,也不會提學道一來人就提出來了。胡提學,我真小看你了,本以為你不過一介書生罷了。只是……”

  周知縣皺眉道︰“我們欠下胡提學這麼大人情,恐怕不易還之,你看是不是先派幾個家人去湖廣收些田產宅子,再去揚州杭州買幾個瘦馬船娘?”

  沈師爺連忙道︰“東翁,你誤會了,出此計策的,也並非是胡提學。”

  “哪是何人?”

  沈師爺低聲東︰“東翁,還記得今日告狀之少年。”

  周知縣一愣︰“怎麼是他?笑話,非久歷宦場的人,怎能明白其中關竅?就說你在衙門治了二十年的刑名,也是毫無辦法,他一個小孩子就能想得到?”

  “東翁,我也是不敢相信,但千真萬確啊。此子真是聰穎,洪塘社學也就罷了,今日縣衙之上,我就感覺此人非池中之物,而今……”

  周知縣皺眉問道︰“此子現在在哪?”

  “被我安排在寅賓館住下了。”

  周知縣臉上驚訝的神色已是過去,捻須道︰“我看沒什麼的,不過一時運氣,再說了少時了了,大時未必的人多了去了。”

  沈師爺不好說什麼,他知道周知縣的脾氣。

  沈師爺只能順著周知縣的話道︰“東翁說得是。”

  周知縣走了兩步道︰“這樣吧,賞這少年五兩銀子打發了就是。”

  沈師爺聽了臉色一變,上前一步道︰“東翁,這太少了吧。”

  “一個讀書郎哪里有使錢的地方。五兩銀子不少了。”

  沈師爺道︰“區區一個少年沒什麼,但他也是許先生薦來的,是胡提學的門生。”

  “那就叫他不要將此事泄露出去好了。”

  “這恐怕……”

  周知縣怫然道︰“一個孩童,也擔心這,擔心那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與許先生都是紹興人嘛,此事也托了不少關系。這樣事情一成我親自見見他。如此你也不會失望吧。”

  “至于那少年報酬的事,就看他敢與我要多少了?”說到這里周知縣浮出一絲冷笑。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7 11:24 PM

本帖最後由 terry850324 於 2015-10-7 11:25 PM 編輯

第三十二章 好處

  林延潮在寅賓館住了整整兩日兩夜,自己想讓沈師爺派人給爺爺和大伯帶信,讓他們不用擔心。章 但沈師爺卻派人告訴他,事情沒成,尚不能泄露一點消息。同時這幾日就住在縣衙寅賓館里,不能外出一步。

  林延潮看著寅賓館那笑得陰晴不定的館夫,還有整日臭著臉,如自己欠了他幾百銀子的門子,也不會自討沒趣,隨意亂走,索性就在寅賓館老老實實住下。

  自己被看管在寅賓館內,所幸飯菜還是不錯,四菜一湯,竟還是三素兩葷。

  林延潮整日在寅賓館不是吃了就是睡了,不敢泰然高臥,只是滿心惦記周知縣,沈師爺那邊的音訊。

  不知自己這封信會在侯官,閩兩縣之間,掀起如何的波瀾。

  想起沈師爺佩服自己的神情,林延潮沒有多少得意,這還多虧了上一世自己一沒事,就去看閑書功勞,古人再聰明,但信息面還是窄了一些,解決問題的手段還是太單一了些,思路沒有自己這麼廣。

  如周知縣,沈師爺遇這樣的事,第一時間還是走得托關系,走後門,求人情的主流路線。

  眼下林延潮,在想自己是否要將此事,告訴提學道那邊。最後決定還是算了,因為眼下自己見不到胡提學的面,這個功勞搞不好會被許先生拿來當做自己的功勞。而沈師爺這邊倒是放心一些,因為他要看在許先生和胡提學的面子上。

  這就是有時候己家人,反而還不如外人可靠的原因。但過了兩日兩夜,林延潮心底也有些打鼓,若是沈師爺最後打定主意,硬是要在周知縣面前吞掉自己的功勞,自己也沒辦法。

  還是怪自己實力太弱小,眼下對于林延潮而言,就算有微乎一點的出頭機會,都不能放錯。

  就在林延潮憂心忡忡的時候,外頭腳步聲傳來,房門打開,就看見沈師爺樂呵呵的一張臉道︰“小友,這兩日怠慢了,怠慢了。”

  林延潮看沈師爺的神情,心底一喜知道是有著落了,當下笑著道︰“還是先恭喜沈師爺,縣尊了。”

  “哪里,哪里,這打官司的文書一送到,閩縣賀知縣就認慫了,連夜撥了三萬石糧食。眼下衙門里都忙開了,張貼告示,歸糧入庫,發動士紳,縣尊說若非正忙著督辦救災之事無暇分身,一定要來此向小友你親自道謝。”

  林延潮又是高興,又是有些失望,失望的事,周知縣的面是見不到了,看來以後還是只能繼續和沈師爺打交道。但林延潮面上還是榮辱不驚地道︰“豈能勞動老父母大駕,晚生也是為了桑梓百姓盡一點力罷了。”

  不吭不卑,不驕不躁,不得意忘形。換做少年得知自己立了這樣一個功勞,必是驕傲自滿,但這少年卻絲毫沒有的驕氣,明明是一口好劍,卻能知將鋒芒藏于匣間,這太難得了吧。沈師爺微微點頭,想起之前還想將這名氣竊為己有,這一點齷蹉的小心思,更是慚愧不已。

  “東翁說了,他雖親自不能過來,但還是要向小友你表示謝意的。”這一番周知縣確實應承了親自來,但後救賑之事太多,心底也覺得見一個連童生都不是的學童沒有必要,就讓沈師爺自己來了。

  之前與周知縣也交代清楚了,一不要傷了與提學道的關系,二周知縣要把這救民水火的功勞作為自己政績,所以不能讓少年將這事情泄露出去。

  想到這里,沈師爺咳嗽一聲道︰“這里是五兩銀子是東翁的私贈,聊表謝意!”

  林延潮聽到五兩銀子的一刻也是驚呆了,心底罵道,娘的,你周知縣的烏紗帽,只值得五兩銀子?你這給得也太少了吧。

  這縣令也太極品了吧。卻見沈師爺臉上卻絲毫愧疚之意,也沒有,林延潮恍然明白了。

  霎時之間林延潮臉色變得很難看。

  沈師爺見林延潮臉色先是一愣,然後變得難看,自己清楚對方的不快,當下連忙解釋道︰“小友,這五兩銀子乍看不多,但是也算與縣尊老爺結下了善緣不是,你是要考取功名的吧,將來總歸要過縣試這一關,這一點善緣對于你來說,將來可是有莫大的幫助啊。”

  林延潮聽了沈師爺這麼說臉色好了一些,肯耐心與自己解釋,說明沈師爺這個還算是有點誠意的。或者說報酬多少自己有那麼點商量的余地

  不過林延潮也明白,五兩銀子與周知縣烏紗帽比起來,價值差距有多大。如果敢問一聲,胡提學幫了周知縣這個忙的話,周知縣敢給五兩銀子就打發了嗎?

  至于縣試,什麼善緣,沒有落到身上的好處都是浮雲。

  若是自己縣試時,周知縣調離候官縣,自己找誰說理。這沈師爺還真以為自己是十二三歲的無知少年?

  心底雖這麼想,但林延潮面上還是十分恭敬,將對方的話一字不漏地聽在耳里。

  “你看之前你們家免兩年徭役對吧!我知道是胡提學授意的,但縣尊老爺也是點頭了不是。”

  “還有結交縣尊,這是多大的面子,日後若是再有里長,胥吏為難你們家,就盡管到衙門來,縣尊會替你做主的。”

  沈師爺好處許諾了一堆,換作其他天真的少年,自己這一番話可能就當真了,還要千恩萬謝一番,感激涕零不已。但是這少年沒有表露任何情緒,認真地聽著。

  莫欺少年窮。

  欺老不欺少。

  沈師爺腦海中不知為何冒出了這兩句話,這都是他久歷衙門多年,磨練出人情世故的經驗。

  沈師爺又許下林延潮許多空口承諾,林延潮繼續認真地聽著,但對于這些沒有落到實處的東西,仍是一點興趣也沒有。

  “是,是,沈師爺說的是。”

  “好,可是我還是一個少年,這……”

  “長遠了些,不過還是感謝沈師爺對我的關照。”

  沈師爺總算見識這個少年的厲害,捏須斟酌了一番,看來要糊弄過去是不行了,可周知縣給自己的籌碼實在不多啊。

  沈師爺微微笑著道︰“小友,你可有家人當差的?”

  實質性的好處來了。

  林延潮腦子里將爺爺和大伯二人比對了一下,當下毫不猶豫地開口道︰“我祖父在急遞鋪任鋪司,其他沒有了。”

  “祖父?就是今日大堂上。”

  其實林高著年紀還好,托早婚早育的福,才四十幾歲呢,又是從小習武,身子很好。

  沈師爺點點頭,心道總算有門路。當下沈師爺道︰“那也好,你祖父既是作鋪司,那會識文斷字肯定是懂的,也好,急遞鋪,驛站都隸屬于衙門兵房,按道理可往上動一動,升個書房書辦。”

  “兵房好啊,在衙門里坐著,頭上頂著片瓦,風吹不到雨打不濕的,千金都不易啊,那些臭衙役,動不動還得下鄉碾狗。這話咱們讀書人說得粗俗了,但是個理啊!你也知道,衙門的位置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後面還有無數眼楮盯著。我看著是不是求東翁開口,和幾房典使那商量商量,挪個位置出來。。”

  “要不是看在你小子份上,這我可不輕易許諾人的,當上吏員,也算是百姓眼底的官人了,少年人,這可不要太劃算。”

  林延潮聽了肚子里大罵,開玩笑,當我什麼都不懂,兵房書辦雖是吏員,但不是經制吏,也就是沒有編制的。再說了經制吏又怎麼樣,林高著眼下只是急遞鋪鋪司,但也是役職。

  雜職,役職雖都不入流品,權力沒有吏員大,油水沒有吏員多,但是從地位上是高于吏員一等的。

  “咳咳,沈師爺,我爺爺眼楮不太好了,恐怕案牘上的活計,恐怕不太適合。”林延潮委婉拒絕道。

  嗯?不要?沈師爺有些為難了,那該給個什麼呢?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7 11:25 PM

第三十三章 落地還錢

  見沈師爺猶豫,林延潮卻有主意。

  “沈師爺,我是洪塘人,這一次來省城,路過洪塘市,那邊真是繁華極了。”

  “洪塘市,中亭市,潭尾市,乃郡城外市,省城稅賦所在。”沈師爺與林延潮分說道。

  “是啊,學生記得洪塘市那正好有巡檢司,稅課司,不知那里缺不缺主事?要麼驛站驛丞也不錯?”林延潮商量著問道。

  聽林延潮這麼說,沈師爺頓時翻了個白眼。這簡直獅子大開口啊,巡檢司,稅課司,驛站的首領官雖然是小官,但也不是隨便進的。

  這樣部門要麼是官員貶職外放的去處,要麼是背後有大靠山。比如王陽明從京城被貶,就在龍場干過一任驛丞。若換了普通官吏,沒有費大的代價,怎麼可能輕易進得去的。

  何況洪塘市的巡檢司,稅課司,周知縣也無法安插人啊。

  這些都可是油水部門,洪塘市巡檢司,課稅司每年過手銀錢有幾千,上萬兩之多,而驛站里官吏迎來送往,吃喝馬嚼,一年報銷個兩三千兩,也屬于正常。

  “誰說巡檢司巡檢,稅課司大使,驛站驛丞沒有流品了,這都是從九品的雜職官,不說輪到輪不到,就是輪到也輪不到你一個本地人。”沈師爺數落道。

  林延潮聽了大失顏面,果真還是外行了,干笑兩聲道︰“我就是這麼一說,沈師爺聽聽就好了,做官還不是為了離家近嘛。”

  離家近?做官就是為了離家近?

  沈師爺立即收回對此少年,神童的看法,什麼莫欺少年窮,簡直就是個貪圖安逸的懶散之輩。

  “沒有就沒有吧。”林延潮也是在心底盤算利害得失。吏員就算了,雖錢多權大但身份低,何況自己是要走科舉之路,自己爺爺當了吏員,對自己名聲也不好。一句胥吏家里出來的,就能成為士大夫口里的笑柄。

  吏員不行,就雜職官吧,所謂雜職官就是傳說中的下九流,不入流品官員。但即便不入流品,也是官,身份高于吏衙民。

  正所謂漫天要價,落地還錢。林延潮主動這麼一提,沈師爺也大概摸清林延潮的要價。

  這少年還真敢開這口,難道真的不把衙門放在眼底嗎?沈師爺想起之前周知縣說的話,不由腹誹起來,什麼叫你敢要多少?你縣尊大人自己來試試。

  眼下周知縣不在,沈師爺也是給自己擦汗,看來小魚小蝦就混弄不過去了,下面差不多到自己可以做主的底線了。

  沈師爺道︰“你想離家近,好吧,下渡的閘壩官那有個缺?”

  “這是作什麼的?”林延潮雖穿越到明朝有段日子了,但有些部門還是不清楚。

  “掌閘壩,啟閉蓄泄之責!”

  林延潮,我。。。。。。

  “你這也太難辦了,好吧,我想想,對了,漏澤園……,你不知道?這可是個好差事啊!”沈師爺擊掌說道。

  亂葬崗崗主?好差事?不是這麼坑人的吧。

  林延潮對此呵呵兩聲。

  說到最後沈師爺沒好氣地道︰“好吧,河泊所大使空缺了許久,其余的我也是沒有辦法了,少年人好自為之吧。”

  林延潮問道︰“沈師爺,這,這河泊所是什麼地方?”

  沈師爺也沒興趣再繞彎下去了道︰“洪武初年,倭寇在海上活動猖獗,朝廷對漁民嚴加管制,故而編戶立長,屬河泊所。河泊所平日主要就是催魚課,此外工部催辦的魚油,翎毛,魚鰾也要收一收,所大使三個月前就退了,沒有人管事。”

  “最好的一點,因為閩地地處偏僻,國朝允許,所大使可以由土官充任,平日只要完成了催科,沒有人會來管你。什麼完不成催科,那也沒太大關系,區區兩百兩銀子,縣里真心沒人看得上,你說是不是給個王爺都不換的好差事。”

  打住!連漏澤園的活,都是說是好差事的沈師爺,林延潮打算還是問清楚再說。

  “具體待遇呢?”

  沈師爺雖是刑名師爺,但對本縣錢谷食貨也是精通,如數家珍般地道︰“國朝有法度,本縣河泊所課米一千石以下,故而只設官一員,不入流,另攢典一人,巡攔八名,給納捐船五艘。河泊所大使,欽給馬一匹、馬夫一人,續增柴薪皂隸一名,河泊所大使,俸每月三石,其中本色一石、折色二石,閏年不加銀,當然這只是明面上的。”

  林延潮記得自己爺爺當鋪司時,年俸也不過九兩五錢,比普通鋪兵七兩二錢只高那麼一點。

  河泊所自是遠遠不如了巡檢司,驛站之列,但比起急遞鋪一,卻也是強了不少,再說河泊所怎麼說也是實權部門。看來這也是目前自己最大限度能爭取到了,再貪心就什麼都拿不到了,還是見好就收吧。

  于是林延潮拱手對沈師爺道︰“周知縣,沈師爺都這麼說了,那我也不能不識好歹,如此也就太不給面子了,我回去和我爺爺說一下,明日回話。”

  “也好。”沈師爺在額上擦汗,松了口氣,心想總算把事情是定了下來,這少年實在可不好糊弄啊,我若是有個這樣精明的兒子,將來就什麼都不愁了。

  沈師爺將林延潮送出縣衙後,鄭重叮囑道︰“今日之事,我與你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切記不可聲張,與第三人說到。”

  林延潮聽得明白,當下向沈師爺道︰“沈師爺,我記住了。”

  沈師爺當下笑了笑,露出了放心的笑容。

  林延潮出了縣衙,眼下兜里有了五兩銀子,就不必辛苦走兩個時辰回家,索性奢侈一把,雇艘小舟回去。

  想到這里,林延潮直接往北,到安泰河邊,找了一個租船的船牙,花了一百文錢雇了艘小船。乘舟返家,而沿途上開倉救災的消息已是傳開,百姓們扶老攜幼的,拿著糧袋在城西的常豐倉那排隊去。

  沿著河,拿著糧袋領完米的百姓,滿臉幸福地走著。

  丈夫扛著糧袋扶著老母走在前面,妻子抱著孩子,一家人一人一下手上摸著,丈夫背著鼓鼓的糧袋,大人小孩都是喜極而泣。

  一位,身上打著補丁的老人,抱著一個孩童,走一步看一眼手里的糧食。

  “孩兒,咱們可以活命了,活命了!”老人老淚縱橫,對著懷中孩童言道。

  “娘,有了糧食,你就不用把我賣給大戶作丫鬟了是不是!”一名少女向母親問道。

  “孩兒,娘對不起你啊!娘不賣你了。”

  女孩清甜的聲音在那喚著︰“娘,那回家我給你和弟弟做野菜稀飯吧!”

  如此場景,遍地皆是。

  看著這一幕,林延潮眼眶里幾顆淚水不知覺的落下。

  在為周縣令,沈師爺謀劃時,自己只關心的是自己能從其中,為自己,為家里拿到幾分的好處。但眼下見眼前饑腸轆轆的百姓,那卑微的一點期望,以及最簡單活下去的需求。

  林延潮覺得自己有些狹隘,記得上一世剛踏入仕途時的雄心壯志,到後來失望于前途,疲憊文案,壯志消磨,只求三餐溫飽,女友歡心。

  讀書不為稻梁謀,自己眼下是辦不到,但若是將來……將來自己有當官的一日,定然不能忘了今日所見的一切!

  林延潮握緊手心,對自己默默言道。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7 11:25 PM

本帖最後由 terry850324 於 2015-10-7 11:26 PM 編輯

第三十四章 林高著當官

  林延潮坐船到了洪塘渡後,下船步行回家。

  天色已是漸漸晚了,風輕輕吹著,林延潮望見那江邊堤壩的輪廓,知已是離家很近了。

  省城的繁華如同煙雲般打眼而過,而回到了自己小山村,聞雞犬之聲,見炊煙人家,心底卻有種踏實之感。

  林延潮走到村口卻到堤壩上,有一個俏生生的身影,迎著江風立著。

  “淺淺!”林延潮不由吃驚道。

  對方聽到叫喚看了自己,從堤壩上飛奔下來,不是淺淺還能是誰。

  林淺淺提著裙子,跑下堤壩,見了林延潮就是大嗔道︰“你這沒良心的,走了這麼多天,也不差人給家帶個話,你不知我和爺爺多擔心你嗎?”

  見林淺淺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林延潮連忙道︰“好了,好了,淺淺,我錯了。”

  哪知自己這麼一道歉,林淺淺卻是哭得更厲害了道︰“大伯還以為你被胡提學留住了,但去提學道衙門問了,你根本沒在,你這幾日到底去哪了?”

  林延潮笑著道︰“我與你說,這幾日我見得人可多了。住里了縣衙里的寅賓官,還有縣太爺的師爺,胡提學的幕客都說過話,喝過茶。”

  每個男人都喜歡在自己喜愛的女人面前吹噓,林延潮也不例外。

  “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回家再與你說,江邊風大!”

  “回去老老實實與我說,不許不許騙我,知道了沒有?”林淺淺認認真真地與林延潮說道。

  “我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騙淺淺你啊。”林延潮笑著哄著林淺淺。

  “我這一次進了城,可是救了好多百姓呢?”

  “胡吹,我不信!”

  林延潮笑了笑,見林淺淺已是破涕為笑,滿是笑靨,這哄女人的本事,他本就不高,所幸經過上任女友多番培訓,對付沒見過世面的小蘿莉還是可以的。

  兩個人快到家里,村里都是人。

  淺淺為了避嫌,不願意和林延潮一起走,而是先一步跑回了家里。

  “潮囝,你這一次打官司的事,四叔都聽說了,謝總甲都被你打得沒脾氣了!”

  “還是讀書人好,連縣尊老爺也得給你面子。”

  “咱們村以後就看你了。”

  見一堆叔叔嬸嬸輩都在誇自己,林延潮也是應對著道︰“哪里,哪里,運氣而已。”

  “這後生,真謙虛!謝總甲,眼下不敢為難我們村!”

  “來,捎上這蛋,算是三姑一點心意!”

  “這是昨日煙絲,回去給你爺爺解解癮。”

  “潮囝,不要推脫,你是能人,將來中了秀才,不要忘了你嬸娘就好了。”

  林延潮推不過,將東西帶回了家里。

  推開門林延潮就見大娘在灶前煮菜,一見林延潮卻是臉色一變,但沒說什麼繼續掌勺。外面村民的言語,大娘想必都聽見了。

  爺爺抽著水煙,大伯,三叔在坐在一旁見到林延潮回來都很高興。

  大伯笑著道︰“潮囝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這幾日可把淺淺急壞了,三天兩頭往堤壩上跑,見提學沒有太多事吧?”

  林延潮看了林淺淺一眼,林淺淺害羞地低下頭。

  爺爺將水煙一放道︰“大伯說你這兩日不在提學道里,你是去哪里?”

  三叔立即滿是計較地道︰“潮囝,聽說省城繁華,可是好玩了,你年紀輕輕,經不住誘惑,可沒亂花錢吧。”

  大伯道︰“你不知潮囝這一次多厲害,還是本省督學的門生,就算花錢應酬一些也沒什麼,你說是不是。”

  聽家里人你一言我一句,林延潮不由道︰“你們都問我,我可只有一張嘴,沒辦法都答得過來。”

  眾人都是一笑,林淺淺看著林延潮,如小媳婦一般站在他的身後。

  林延潮笑著道︰“爺爺你明日要去鋪里嗎?”

  “嗯,”林高著將水煙放下問,“有什麼事?”

  林延潮道︰“縣衙里的沈師爺請你過衙門一趟,準備和你商量任河泊所大使的事?”

  “嚇,這是怎麼回事?”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不是爺爺,而是在一旁掌勺的大娘。

  大伯也是道︰“河泊所大使,專課魚稅,算得上是官了,沈師爺怎麼會平白無故地將這好處落給咱們家。”

  林延潮道︰“我只是順手幫了師爺一個忙而已,沈師爺不過投桃報李罷了。”

  大伯聽了道︰“這是真的嗎?你小小年紀,能幫沈師爺什麼忙呢?”

  “是真的,但不方便說。爺爺明日去了就知道了。”

  “好,我去一趟!”林高著開口道。

  大伯連忙道︰“爹,小孩子說話了,你怎麼也信了?你這幾日沒去鋪里,事都耽誤萬一問責下來,怎麼辦?”

  林高著道︰“潮囝雖是小孩子,但辦事比你穩重。”

  林淺淺在一旁道︰“我信潮哥的。”

  第二日中午,林高著從城里回來了,林延潮看見他臉上皺紋道道都舒展開來,人仿佛也年輕了十歲一般,而身上也是穿著嶄新的公服。官服俱用直紐,還有練鵲補子。

  大伯到了門口,不能置信地道︰“爹,這事是真的啊?”

  林高著笑著道︰“是啊,成了,印用條記都帶回來了。”

  大伯看清了林高著手上的代表官家身份的銅條記,大喊一聲道︰“我的老天啊,是真的啊!”

  家里人都是圍了出來,林高著笑著道︰“你們看我這衣袍合身嗎?”

  “合身,合身!”大伯頓時哈哈大笑,看著林高著的公服,眼底露出羨慕的目光,“爹,你也借我穿幾日成不成?”

  “好了,別扯了,把爹的衣裳扯皺了。”大娘在旁說道。

  三叔也是笑得合不攏嘴︰“這麼說以後,我們家至少每日新鮮的魚蝦可就不愁了。”

  “何止是魚蝦啊!爹往後這十里水上的人家,都不是要聽你的吩咐嗎?”大伯在一旁道。

  林高著笑了笑道︰“別說大話,還是要多謝潮囝給我打通了關節才是。若非如此沈師爺也不會替我做主應承下來。”

  林延潮笑了笑,沒說什麼。

  大伯可是忍不住了上來道︰“潮囝,你真厲害啊,上了縣衙一趟,就替爺爺落了這麼好的缺,你什麼時候也幫你大伯一把啊?”

  一旁大娘也是震驚過了,在一旁對大伯道︰“是啊,相公,你就算給黃班頭幫役一輩子,最多也就當個衙役出息了,但朝廷有規定,娼優隸卒,三代不得科舉。你當了衙役,延壽就沒辦法參加縣試了。”

  大伯臉一紅道︰“婆娘,我哪里稀罕當皂隸了,我想是入衙門當書吏啊,就算不是經制吏也成,潮囝,能進衙門當差是你大伯一輩子的指望,你就幫幫我。”

  “大伯想多,我哪里有那麼大能耐,這一次也是巧合罷了。”

  大伯道︰“你別謙虛啊,你能認識沈師爺,這可是多粗的一條腿啊,人家可是紹興師爺,多少年的案牘之吏。縣尊老爺的第一心腹,你只要替你大伯說一句話,進六房當差還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大娘也是喜滋滋地道︰“相公,當年算命說我是有官人夫人的命,你若進了衙門,我看我爹,我大哥他們以後還敢不敢瞧不起你。”

  吏員雖然不算是官,但在老百姓的眼底已是不得了。聽了大娘這話,林延潮和林淺淺都是一個勁想吐,當初家里最瞧不起大伯的人,可就是大娘了。

  “婆娘,說這些做什麼,趕緊的煮幾個好菜,想想你以前是怎麼待人家的,你先給潮囝賠個不是。”

  林延潮道︰“大伯,大娘,這我可不敢當啊,過去的事,都算了。”

  大娘賠笑道︰“你這死鬼,你看潮囝多大度的人,過去的事提了作什麼,我給潮囝,淺淺認錯還不行嗎?這幾日家務我可是踫都不讓淺淺踫一下,我全包了不是。我看潮囝這麼出息,我們淺淺將來才是官人夫人命!”

  林淺淺聽了大娘的話,頓時心花怒放,那喜色是想怎麼遮掩也遮掩不住。

  “別說了,快整幾個菜,再去弄點好酒來,最好是藏了三年以上的青紅,我們中午好好鬧一鬧,先恭賀爹去河泊所新官上任!”

  “好的。”大娘頓時溫順地離去了。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7 11:26 PM

第三十五章 錢沒了

  大娘走後,沒有料到,不一會兒,謝總甲,謝家老三與大娘一並來了。

  謝總甲是抱著一瓶好酒,一見林高著就道︰“親家誒,我是來給你來道喜了。”

  林高著迎出門去道︰“總甲客氣了,老大家的,你這還勞動親家做什麼?”

  大娘笑著道︰“爹你眼下你當了官,我這不是讓我爹給你來賀一賀,也當作以往不對的地方,給你賠罪了。”

  謝老虎賠笑道︰“是啊,親家,咱們都是一家人沒有隔夜仇啊!”

  謝家老三也是提了一條肉,一條大腸道︰“是啊,親家公,你這一高升,咱們官面上也算是有人了,以往我和我爹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你不要往心底去啊。”

  “哪里,哪里,都過去事,咱們沒有隔夜仇,這幾日大娘很好,這才是過日子的樣子。”林高著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大伯和大娘滿臉都是喜色,以往在夫家地位低,大伯也是受氣,但眼下隨著林高著當了河泊所的所大使,謝家就要開始仰仗著林家了。

  說著大娘就下廚要整治謝家老三帶來的大腸和肉,還溫了酒,林淺淺要打下手,但大娘卻怎麼也不肯。

  這一番席面上,大娘可是使了全部手藝,整治了好幾道菜,好大的一條清蒸黃瓜魚,一大盤的紅燒肉,酒燒大腸。還有一盤蟶干肚,這可是好菜啊,林延潮嘗過一次,用蟶制成的蟶干、羊肚和老酒一起燉煮,海鮮的鮮味將羊肚的羶味蓋住再配以老酒的醇香,吃得差一點連舌頭都吞進去了。

  開了封的上好青紅,酒香四溢,那倒出來的酒水如清清澈澈的十分好看。

  “親家,以前的事,都不提了,咱們的交情都在酒里。老三來和我一起敬親家一杯。”謝老虎眼下是徹底服軟了。

  謝家老三也是舉杯道︰“親家,來我敬你。”

  林高著笑著道︰“大家別的話不說了,不醉不歸。都舉杯!”

  家里人都是舉起杯子,林延潮和林淺淺也是倒了一點。

  林高著道︰“今年家里遭了大水,大家過了好一段苦日子,這家還差一點散了,但眼下咱們苦盡甘來了,大家干了!”

  眾人都是踫杯。

  林高著看向林延潮道︰“這事還得多虧了潮囝。潮囝,你出息了啊。別的不說了,眼下我當了官了,家里日子好了,你就一心一意的給我們林家讀書,你每月從我這拿五錢銀子,若是有其他使錢的地方,盡管來爺爺這取。你考上秀才前,不許為錢的事費半點心。”

  林延潮當下點點頭,自己一直窘迫的錢財問題,總算好轉了。

  大娘聽了臉色頓時有些不好,謝老虎看在眼底,心想這女兒怎麼還這麼不懂事,這謝家二郎怎麼惹得起。當下謝老虎道︰“親家當了河泊所大使後,每年進項少說二三十兩的銀子,拿出幾兩銀子資助孫子讀書,根本不算事兒。”

  大娘臉色這才好了一點,陪著干笑了兩聲。

  “潮囝,你有什麼話要說嗎?”林高著問道。

  林延潮點點頭道︰“爺爺,延潮別無其他所求,只有一句話,家和萬事興!”

  “家和萬事興!”

  眾人聽了都是停杯品味起這句話來。大伯,大娘都是對望一眼。

  大伯道︰“潮囝這話說的好,以後我們好好過日子。”

  林延潮笑著道︰“多謝大伯了,我也只希望淺淺以後,不要每日每夜都打草席了。”

  “這是當然了!淺淺沒出嫁前,也是咱們家的女兒,不能再讓你辛苦了。”大伯開口道。

  林淺淺道︰“多謝大伯的好意,淺淺打草席,也不怎麼辛苦。”

  “不行,以前家里日子過得緊,但眼下家里還缺你這幾個錢嗎?”林高著開口道。

  “那我白天打,晚上不打可以嗎?”林淺淺弱弱地問了一句。

  眾人都是大笑。

  大伯則是拿著酒杯道︰“潮囝,你在沈師爺那再努力努力,幫大伯說個好話,給我在六房謀個差事。此事就都靠你了,你可不能不幫啊。”

  說著大伯繼續拿捏起長輩的架子。

  大娘在一旁道︰“你怎麼說的,都是一家人,潮囝怎麼會不幫你呢?你說是不是。”

  林延壽在那一筷子夾了個紅燒肉,卻被大娘用筷子打掉。林延壽當下就哭鬧起來︰“娘,我要紅燒肉,紅燒肉。”

  “吃什麼吃?”大娘當下夾了一筷子紅燒肉給林延潮,又分了一大塊魚肉給林淺淺。

  “大娘,這。”林延潮推辭了一下。

  這一番弄得一直毫無存在感的三叔埋怨道︰“大嫂,你也不能偏心啊!”

  接著三叔心底不平衡起來向林延潮道︰“潮囝,你什麼也給你三叔弄一個好差事啊。”

  林延潮笑呵呵地,林淺淺也是坐在一旁笑著始終沒有停過。

  這一頓飯,氣氛很好,桌上好酒好菜,又是一大家人。只有三叔酒量不行,早就喝高,進里屋躺著去了。。

  喝得日頭偏西的時候,外面突然有人問道︰“這是林大使家里嗎?”

  一家人正詫異,林高著任河泊所大使的消息,才剛剛傳出,怎麼就有人聽到消息上門來了。

  林高著應了一聲,但聽數人在門外向林高著道︰“恭賀林大使高升,我乃是河泊所攢典,這幾位都是巡攔,以後都要在老爺你手下聽差,故而不請自來拜見老爺,作了惡客。”

  林延潮也是心想,事一下子都傳了這麼遠了。

  林高著哈哈笑著道︰“還什麼惡客,不惡客,原來是自家兄弟,何必見外,快老大,老三去隔壁家借著桌椅,再借幾副碗筷,大家聚一聚。”

  “這叨擾大使了。”

  一家人都迎了出去,林延潮當下就見到一排人,為首是一名吏員,其他都是巡攔打扮。這吏員必是攢典,沒有副大使,就如同所大使的副手了。

  這幾人都是很有禮數,不是空手來的。

  “這,這,這怎麼好意思?”林高著看著賀禮犯了難。

  “屬下一點心意啊,大人可一定要收啊!”眾人一並言道。

  林高著見推辭不過當下道︰“好吧,下不為例!下不為例!”

  聽林高著答允,大伯,大娘臉都笑開了花,若不是客人在,早就上去拿過來了。這些賀禮都是最少一百錢以上,最多的則有三百錢,還有不少蟶干,淡菜干,魚干,蝦干等干貨。謝老虎,謝家老三看得是眼珠子都要瞪下來了。

  攢典道︰“一點意思,不成敬意,待大使履新後,漁民編戶網首還是一封孝敬送上。”

  大伯頓時驚喜交加道︰“沒料到你們河泊所日子,這麼好。”

  攢典笑著開口道︰“比起衙門,其他司局,這不算什麼,不過勝在無事責任輕。但有句話說的好,河官頓頓食魚,不待侯門有鋏聲,往後大使家里不談有大肉,但大魚一日三餐都是有的。”

  聽攢典這麼說,眾人都是哈哈大笑。

  眾人入了房,頓時午飯直接轉成了下午茶,大家接著吃。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7 11:27 PM

第三十六章 被請家長了

  屋子里喝得酣暢,林家三父子加謝老虎父子倆是輪番上陣,正應了上陣父子兵的話,與河泊所一干人拼酒。

  林延潮和林淺淺則是回到房里。

  林淺淺的臉紅撲撲的道︰“潮哥,每個月五錢銀子,以後你再也不用擔心交不起束了。”

  林延潮看著林淺淺的笑靨,當下忍不住上前吻在了她的嘴上。

  嗯。嗯。

  林淺淺掙扎了兩下,就努力的回吻,林延潮另一只手也不停,摸到了林淺淺的衣裳下。

  “夠了,潮哥,不許你沒規矩。”林淺淺連忙將林延潮作惡的手擋了下來,滿臉都是紅暈。

  林延潮嘿嘿笑了笑︰“好吧,好吧,你看這是什麼?”他從兜里掏出五兩銀子。

  “咦,這是什麼?哪里來的銀子?”林淺淺看到銀子,捂住了臉頰雙眼放光,“我長這麼大,頭次看到這麼大錠的銀子。”

  “是縣太爺給的我,有五兩那麼多呢。”

  “五兩!”林淺淺瞪大了眼楮,一下子從林延潮手里搶了過來道,“潮哥,你可不要亂花錢哦,這錢我先替你收著,要拿時候,再問我要。”

  林延潮措手不及被林淺淺奪了過去道︰“這怎麼行?”

  林淺淺將拿銀子的手背在身後,挺起胸膛道︰“不行,不行,你會亂花的,這錢我要替你攢下來,將來拿來娶媳婦用!”

  說著林淺淺露出狡黠的笑意。

  “娶媳婦?是娶二房啊?還是娶三房啊?”林延潮哼了一聲道。

  “你還想娶二房,三房?你這輩子只能有我一個?娶妾都不行!”林淺淺氣鼓鼓地道。

  林延潮則是差點一口老血噴了出來道︰“淺淺,你可不是這麼玩我的,要麼把銀子還我,要麼答應給我娶妾?”

  “不行,一個都不行!”林淺淺哼地一聲。

  “你是我林家的養媳,你要聽我的。”

  “這沒未過門呢,我干嘛要聽你的,就算過了門的,我也不一定要聽你的。反正將來你娶我,三媒六聘一樣都不能少!這錢只是你的一點定錢。”

  “定錢?五兩銀子,你還不夠啊?”

  “不夠,最少要一百兩,我娘說了,男人不能對他太好了,不然他不會珍惜的!”林淺淺仰起頭。

  “這就是你娘教你的馭夫之道?先把銀子還我。”林延潮臉上換上惡狠狠地神色,朝林淺淺撲了過去。

  “別想!”林淺淺咯咯地笑著,在屋子里與林延潮捉迷藏。

  “來來,我們敬大人一杯!”

  房內的一點聲音,旋即被房外林高著他們的勸酒聲給壓下來了。

  次日林高著去河泊所赴任,穿戴整齊,衙門所給他配的馬夫,直接給他套了輛車,趕到家門口來。

  這一幕出現,整個洪山村都是轟動了。

  這是什麼?公車接送上下班啊!洪山村的頭一遭啊!

  瞬間林鋪司高升為河泊所大使的消息,傳遍了整個村里,整個永安里。

  林高著穿戴著嶄新的官袍,還有那練鵲補子,往車上那麼一坐。整個村的百姓都嘖嘖地開始羨慕起來。

  村里的小孩子都是繞著車子跑。河泊所的官衙就在洪塘市,村里的老老少少都是將林高著送到村口。

  而這一天大伯,大嫂,三叔他們也是穿著新衣,顏面有光站在一邊。林高著車子走後,隨即來拜訪家里的村民,幾乎又將家門檻給踏破了。東邊家拿來只雞,西邊家拿頭鵝,多年不走動的親戚,也是踏上門來。

  洪山村多久沒有出體面人了,這大家錢塞的少,但心意都是滿滿的。

  紛紛擾擾的,倒是弄得林延潮沒辦法讀書。

  現在家里的事,已是解決,總算安定下來。

  林延潮這幾日在家,是頓頓有魚有肉。林高著河泊所大使的待遇,已是足夠林家過上好的生活。大娘不敢為難淺淺,以後每個月都有五錢銀子,專門供林延潮讀書之用。

  林淺淺再也不用起早貪黑地打草席給自己攢學費了,不過這活她暫時停不了。

  正應了家和萬事興這句話,林延潮還沒舒服會,就被林淺淺催著去社學了。林延潮心想有這樣的老婆,自己想不奮發用功也不行啊。

  臨行前,林延潮起了大早,用冷水洗面。

  而林淺淺起了大早,除了做造反,還給林延潮縫了一件新學子衫,然後把裝了錢的小布包塞在書箱底上。

  林延潮拿起來掂量了下,發覺比以往沉了點,林淺淺將林延潮手一拍嗔道︰“好好讀書,別想著花錢,這一次塞了兩百錢,不要苦了自己。”林延潮雖是再度腹誹下林淺淺的摳門,但比起以往一百錢的生活費,已是翻了一倍。

  然後小兩口對著灶前吃起了太平面。

  水鴨母的熬得老湯,湯面上都是黃油花,還放了點蔥頭。

  “多喝點湯,這水鴨母的湯最養人了,”林淺淺剛盛完湯水,又給林延潮夾了一鴨翅道︰“討個好彩頭,希望潮哥你一飛沖天。”

  林延潮笑嘻嘻地,也從自己碗里夾了一塊鴨脖子放在林淺淺碗里道︰“你最愛吃鴨皮了,脖子皮多!”

  林淺淺感動地笑了笑,眼楮里都是小星星,低聲責怪道︰“好啦,潮哥,鍋里還有半只鴨了,你別再和以往一樣往我碗里撥了。”

  林延潮笑著道︰“是啊,這回咱們家日子總算是寬裕了。”

  背上書箱,林淺淺將自己送到村頭,林延潮踏著熟悉的山路,重新啟程至洪塘社學讀書。

  這一來一去已是七八日,看著山上的落葉,酷夏已是快結束,馬上就要入秋了。估摸著這時候各府的院試,也是要有了結果。童子試是三年兩試,這一次院試完,明年要歇一年,再考要等到後年。

  往往最後一屆競爭的壓力都不小,但林延潮知道林誠義進學是十拿九穩的。到時候林延潮還等著林誠義提攜自己一把,不過眼下還是安心到社學讀書。

  行了一個多時辰,總算趕在上課時間之前趕到洪塘鄉,久違的學堂此刻看來起來別有幾分親切。而社學大門已是打開,以往瑯瑯讀書聲沒有聽見,也沒聽得同學嬉鬧打罵的聲音,只是一片靜悄悄的。

  許延潮趕緊到講堂前,但見堂上一名老先生拿著戒尺,正審視著堂下學童。

  許延潮猜這必是新來的塾師,來接替林誠義的。林延潮當下施禮道︰“拜見先生!”

  湊到近處,林延潮仔細打量這老先生,見穿著一身破舊的長衫,上面打了好幾個補丁,胡子有點亂蓬蓬的。這為人師表的形象也太差了,差了林誠義不知幾條街去,一見就知是一個窮酸書生。

  林延潮行弟子禮,對方卻沒有說話,半響一聲傳來︰“誰是你先生?”

  那老者背起手,走到林延潮面前三步距離,用戒尺指著自己道︰“老夫在社學教書已是有五六日了,為何你今日才來?”

  林延潮聽了心底有幾分不爽,當下輕慢地道︰“有點事,沒有來。”

  “什麼事?”

  “當然是家事。”林延潮總不能說,我見了周知縣,沈師爺,還是去提學道里喝茶了,說出來把這沒見過世面的先生嚇死。

  老先生聽了怒道︰“無故曠學,先生問你還搪塞,不肯道出原因,你尊師重道的良心哪里去?你家里人知不知道?我們社學里怎麼出了你這樣頑劣的學生。”

  林延潮道︰“先生,學生真的不是故意的,但先生一定要怪就學生的話,但請先生責罰!”

  老先生哼地一聲道︰“當然要責罰你,你現在不要進學堂,立即出這個門,回去把你家里的人叫來,讓他們親自與我分說,這幾日你在哪里?若是你家里人不來,從此以後就不要來上學了!”

  我擦,我竟然遇到了傳說中的請家長?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7 11:28 PM

第三十七章 與先生作對的頑童

  這麼大人了,還玩請家長這一套。

  林延潮鳥也不鳥,也算明白老先生心思,心底有些讀書人的小敏感,估計剛來社學沒幾天,又想要立威。但林延潮怎會給他拿來當靶子直接道︰“我家在洪山村,距這里有十幾里路。家里人都要種田,很忙的,過不來。”

  “這我不管,你什麼叫家里人來,就什麼時候來上學,現在不許進學堂一步。”老先生在那冷笑,他等著這學生向他求饒,這等頑劣學生就是要這樣處置,才會令他害怕。

  哪知道林延潮將袖子一拂當下道︰“可笑,先生,你連我都管教不好,還想去管教我大人。是你有問題,還是我有問題?”

  學堂上頓時哄然低笑。

  老先生惱羞成怒將手一揚︰“你真以為我不敢趕你嗎?立即給我走。”

  “你要我走,可以。”林延潮絲毫不理,將大門重重一甩,揚長而去。

  老先生本見林延潮竟是真走,也是氣得渾身打顫對著學生道︰“你們看見沒有這就是頂撞先生的後果。”

  但見一個人走進來,差點與林延潮撞了滿懷。原來是張總甲,他進來道︰“吵吵鬧鬧的作什麼?我在宗祠和族長商量點事,都給你們吵進來了。”

  老先生見了張總甲,神色一緩指著林延潮向他告狀道︰“張總甲,這學生十分頑劣,我半輩子從來沒有見過,我要將他趕出社學。”

  老先生實話是,請家長,趕出課堂這兩個手段都不怕的學生,他才是從來沒見過。

  張總甲看向林延潮,當下一團和氣道︰“是,這不是延潮嗎?還未向你爺爺道賀呢。先生,這怎麼回事,是不是有點什麼誤會?這延潮是我們社學里最好的學生,大宗師的門生,你可要仔細教導啊!”

  “原來是他,但是他太不像話了……”老先生繼續道。

  張總甲一句堵了回去道︰“先生,我請你來社學,就是讓你來管教弟子的,不是讓你來處罰弟子。”

  誰都看出來張總甲偏袒林延潮了,老先生道︰“張總甲你這麼說,讓我怎麼管教學生?”

  “那是你的事,眼下我沒這功夫,不要忘了當初來社學時,你向張少爺是怎麼承諾的。”

  老先生臉刷地白了道︰“是,張總甲,我會好好教書的。”

  眾學童都看得出來,這老先生對張總甲有些畏懼。張總甲大步走出門去。

  那老先生看向林延潮,神色有些悲憤道︰“那日在社學大出了風頭,覺得很了不起吧,被胡提學收為門生,有了胡提學,就看不起先生了嗎?傷仲永的故事聽說過嗎?”

  林延潮挺煩別人這樣扣帽子的,眼下反正兩人都撕破臉。林延潮直接道︰“先生,我從來沒有自認為很了不起了,這些都是你說的吧。”

  這老先生將戒尺一放道︰“頑劣之徒,看在張總甲的面子上,我奈何不了你,但給我罰抄《幼學瓊林》三遍來。”

  “三遍,差不多是五萬字,先生這我辦不到。與其如此,你還是趕我出社學吧!”林延潮直接回答。

  “你……”老先生這輩子豈有見過,以不讀書要挾先生的學生。

  “先生《幼學瓊林》三遍實在太多,延潮今日怎麼抄得完?”

  “是啊!先生責罰太過了。”

  學童們與林延潮交好,紛紛幫他說話。課堂上亂做一團。

  老先生見學生都這麼維護林延潮,沒有辦法只能妥協道︰“好了,不要大聲吵了,那我就讓你四日內抄完,明日必須將第一卷的三遍交來!”

  “延潮兄,算了,何必與他頂了。”

  “給先生一個面子好了。”

  林延潮想了想,覺得自己的態度也有些太過了,當下道︰“是,先生。”

  當下林延潮回到桌位上,一旁侯忠書立即給自己打了小報告道︰“這個老夫子,一看就知道比林先生還一根筋,你又干嗎頂他呢?”

  老夫子這名字有點意思,正好可以概括這老頭迂腐古板的一面。

  林延潮道︰“我咽不下這口氣呢,你說他老夫子是什麼來歷?”

  侯忠書朝張歸賀那使了個眼色道︰“據說這老夫子是張歸賀的三舅,是村里唯一的童生,四十歲才過府試,院試考了三次都沒有過,眼下快五十歲了,沒有進學,又不會營生,老婆前幾年得病死了,平日在鎮里替別人抄書,過年過節時幫鄉里人寫對聯,這才養活自己來。”

  “不過此人一貫以讀書人自命清高,常常負氣于鄉鄰斗氣,滿口之乎者也的罵人,又兼活得實在窮困潦倒了,于是同鄉們都取笑他為老夫子,現在社學里沒了塾師,實在沒辦法了,才找他來湊數,還是托了張歸賀的關系。”

  林延潮不由有些同情起這老夫子來,不僅是童生老師,還是終身進學無希的童生老師,難怪張總甲對他也是沒有半點尊敬,至于學生們心底和明鏡一樣就更清楚了。

  連林延潮也是道︰“四十歲才過府試,這樣的水準,恐怕是誤人子弟。”

  “不止你一個人,這麼想的,大家這幾日也是這麼嘀咕的,說比林先生差了不知多少。”

  這時候老夫子開始教課道︰“今日教《增廣昔時賢文》,書只有三本,大家借著輪著讀,張豪遠,張歸賀,張嵩明你們先來拿!”

  眾人都知道這老夫子是張歸賀的親戚,他這麼安排大家心底都有意見。

  由于大伙心底對老夫子都有意見,林延潮可以感覺對上課時,自己同學就沒有林誠義教書時那麼認真了。

  而且老夫子教書方式很套路,下面整堂課上,新塾師只是讀一句,讓學生搖頭晃腦地跟一句。學生有問文字意思的地方,就被他訓斥。臨到最末了,老夫子才粗略的,講了一遍。所幸增廣昔時賢文還算淺顯,大家也不會聽不懂。

  一堂早學下來,老夫子一溜煙走人,看樣子午學和晚學是不準備來了。

  學童們已是大吐苦水。原來林誠義在時,根據學生進度不同,各自教學,而這個先生則是統一教學。如剛剛學蒙童訓的弟子就覺得增廣賢文太難,而早開始讀四書的弟子,又都覺得太容易了。

  “什麼鳥先生!”幾名學童已是開始在課堂上大罵了。

  這時候張歸賀站起來道︰“你懂什麼,林先生突然辭館,鄉里面好容易才找一個先生,給了錢,暫代幾堂課。若是重新請一個先生來,就要重新給束修,你們家里拿得出這筆錢嗎?”

  聽了張豪遠這麼說,林延潮恍然大悟,原來新先生是代課先生啊,薪水低(拿不到束修),非正式編制(提學和鄉老不承認),還沒辦法評職稱(享受不到免除徭役的補貼)。

  新先生與學生也沒有正式的師生關系,所以也不用至西塾行拜師禮。古人還是很現實的,學生沒給學費,老師甚至沒必要教你。連孔子都在論語里講,學生給束的,我都教得很用心(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嘗無誨焉)。

  換句話說,沒給束的,孔聖人就有點不靠譜了。

  “那還學個什麼?老頭子亂教一氣,不如隨我去摸蜆摸蝦好了。”一名平日都不向學的學童開口道。

  “不怕老夫子責怪嗎?”

  “怕什麼。”

  “若考校課業呢?”

  “那也是明天的事。”

  聽這學童一鼓動,其他學童也是動了心思,當下呼啦一下,講堂里的人,也走了大半。

  張豪遠,侯忠書也是意動,拉攏林延潮︰“潮哥,你也去吧!”

  林延潮一面鋪紙,一面沒好氣地道︰“你們兩個明明自己想去,但怕被老夫子責罰,就想多拉點人,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侯忠書,張豪遠都是哈哈一笑。

  林延潮道︰“我不去了,老夫子罰了我抄幼學瓊林呢,你們去吧。”

  二人當下露出一番對林延潮深表同情的眼色,侯忠書道︰“先生罰你抄書太過分了,咱們兩人一人幫你抄一卷好了。”

  張豪遠道︰“那怎麼行,你的筆跡能和延潮一模一樣嗎?明日老夫子一下就看出來了。”

  林延潮當下道︰“不用你們幫忙,你們只要各借我一把寫小揩的硬毫筆就好了。”

  這是什麼道理?

  張豪遠,侯忠書兩個人不懂,依林延潮的話,各借他一把筆來。

  但見林延潮研墨後,將三把筆都染上墨,一口氣在案上鋪了三張紙,然後林延潮一把攥起三支筆來,一起在三張紙上寫字。

  “這也行?”

  侯忠書,張豪遠都是絕倒。

  “三把筆一起握,這字寫出來竟不會歪歪扭扭的,這這怎麼可能,延潮你有練過啊!”張豪遠道。

  侯忠書一臉膜拜︰“延潮你太了不起了,有這等絕技在身,趕緊教我吧,以後我就不怕被先生罰抄書了,師父在上,受弟子一拜!”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7 11:28 PM

第三十八章 老童生

  第二日,老夫子隨堂考試。

  老夫子以貼經,墨義的方式,考校學童們昨天《增廣賢文》學習狀況。

  對林延潮這樣身經百考的學生而言,貼經即是將書某行貼起幾個字,學生將貼住的字寫出來,相當于填空題,而墨義就是對經義的注解,相當于簡答題。

  貼經只要能把整篇課本背下即可,至于墨義《增廣賢文》,對于林延潮而言,已經是很白的文言文了。比成書于孔子前的五經,淺白了何止十倍。

  如書里面,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這些話林延潮早就耳熟能詳了。

  所以整堂考試對于林延潮而言,是一點壓力也沒有。

  但是反觀小伙伴,卻都是不太妙了。

  昨天眾人都一窩蜂的去摸蜆了,哪里有空背書,老夫子開考後巡視幾圈,不是看見拿著支筆子在那麼動動劃劃,就是不寫字的,就是抓耳撓腮半天吐不出一個字來的。

  老夫子巡視一圈,臉色是相當的好看。但學童們卻沒有多少緊張神色,張豪遠依仗著自己是總甲兒子,索性將卷子草草一作,就交卷了。

  老夫子將卷子收上來草草看了一遍後,肝都要氣炸了,但他沒有辦法指責學童,因為張豪遠可以不買他的帳。

  “林延潮,你上來,幼學瓊林默完了嗎?”這老夫子明顯是要將氣都撒在林延潮身上。

  林延潮捧著厚厚一疊紙上來,往案上一丟。

  老夫子看著滿滿一疊涂著黑墨的字,吃了一驚,但一張一張拿起來看過,盡管這字寫得是歪歪扭扭,但是他確實將幼學瓊林的第一卷寫完了。

  老夫子又拿起林延潮課堂考卷看了一遍,但見上面幾處貼經寫得不錯也就罷了,而墨義里答案,寫得十分標準,就算是自己來解釋,也不會比林延潮解釋得更好了。

  老夫子心道此人倒是真才實學之人,大宗師能選他,絕不是僥幸,神色和緩了一些然後道︰“你都寫得完了,該明白自己錯在哪里了吧?”

  “敢問先生,學生錯在哪里?”林延潮仰著頭,一句話頂了回去。

  “頑劣,頑劣!”老夫子眼下是顏面盡失道︰“不知悔改,看來幼學瓊林是白抄了,我考校你增廣賢文,若是背不出,再罰你抄書!”

  老夫子之前故意罰林延潮去抄幼學瓊林,抄不完就罰,就算抄完了,增廣賢文肯定也是背不好,然後照樣罰他。至于林延潮所交的這篇文章 ,他認為是林延潮固然解釋的不錯,但四千字的文章 ,不可能都背誦下來。

  張豪遠這時候道︰“先生這般不公平!延潮昨日抄書抄了一日,哪里有時間去背增廣賢文?”

  侯忠書道︰“是啊,先生你是故意刁難延潮。”

  眼下林延潮人緣很好,學童們紛紛為林延潮抱起不平。

  林延潮這時候道︰“多謝諸位同學了,不過先生要考就考好了,何必動怒,學生對《增廣賢文》是倒背如流啊!”

  老夫子見林延潮這麼囂張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開口道︰“你倒是給我倒背看看啊!不行的話,我罰你抄十倍!”

  聽老夫子這麼說,眾學童都是大笑,張豪遠,侯忠書等人還是拍起了桌子。

  學童們看向老夫子都是搖了搖頭,老夫子經驗不足啊,他不知周知縣就是這麼,在千字文栽倒在林延潮手上的。

  “倒背啊!學生有點誇下海口了。”

  聽林延潮這麼說,下面學生都看不下去,心底罵道,林延潮簡直太無恥了,這時候還要扮豬吃老虎,明顯是欺負老夫子嘛。

  老夫子卻沒有意識到自己中計道︰“學生當以誠信而立,話一出口豈能修改,我讓你抄十倍就抄十倍,這會是你自找的,無話可說了吧!”

  林延潮低下頭十分惋惜地道︰“先生,既然這麼說了,學生就姑且試一試吧!”

  “食來嗟受不士志,水泉貪酌可官廉……”

  林延潮搖頭晃腦地背了起來,中間還故意停頓幾句,裝著想不起來的樣子,見老夫子將眼楮都瞪圓後了,又通順地背了下去。同學們見過林延潮倒背如流的本事,早都見怪不怪了,但是拿著書一字一字對著,也是好玩。

  “好啊,好啊!”

  “延潮,真是厲害。”

  林延潮背完最後一個字,從頭背到尾,沒有一個字錯了,老夫子口瞪口呆之余,手中的增廣賢文的課本也是丟在地上。

  林延潮微微一笑,仿佛作了微不足道事一般。他重生之後,最厲害的技能就是背書了,千字以內的文章 ,讀了兩三遍,就立即能背誦,神童也不過如此。

  而老夫子惱羞成怒了,今日他已是顏面掃地了,板起臉來喝道︰“喝什麼彩,爾等,爾等今日課文很好嗎?你們今日都給將《增廣賢文》抄寫三遍,明日交給我!”

  老夫子當下也不講課了,直接讓學童們在課堂上抄寫《增廣賢文》,然後一甩袖子就走了,明顯的就是我辯不過你們,我還不能處罰你們嗎?

  “這日子沒辦法過了。”

  “沒錯,這樣的老師也配教我們?”

  “我就是不抄,看明日先生拿我們怎麼樣?”

  學童們都是抱怨起來。

  張歸賀站起身道︰“你們干什麼?自己不好好讀書了,還怪先生,你們看看今日課文除了我以外,誰背得出來了?還不思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歸咎于先生。”

  “張歸賀,**就是先生養的一條狗!”一名學童罵道。

  “你。”張歸賀大怒。

  “沒錯,你看今天先生把我們就罰了,為什麼就漏了他一個,分明是奸細!”

  “奸細給我們滾出去!”

  “有本事就找先生告狀啊!”張歸賀激起了眾怒。

  “好,好,你們等著。”張歸賀見犯了眾怒,也害怕吃虧,當下三步兩步離了教室。

  侯忠書看了當下道︰“這小子去肯定找先生告狀,到時候罰了我們怎麼辦?”

  張豪遠道︰“怕什麼,如果這樣我就都不寫,老夫子敢罰我們,我們就罷課!”

  次日,老夫子見學童們沒一個抄寫,十分生氣,要進行處罰,學生們卻集體罷課。

  老夫子十分生氣,找張總甲,說要辭館。但結果給張總甲狠狠訓斥一頓。

  那日課堂外,學童們都聽到張總甲罵得話。

  “你要辭館,你辭啊!你看看你年五十歲的人了,都不曾進過學?我好容易給你在社學尋了館,每年尋得幾個錢,養活你這半死不活的,你還來給我擺臉色。”

  “讀了幾十年書,連鄉試貢院的門朝哪里開都不知道,你說你府試時,取過第二名又如何?考到白了頭,還是個老童生。你若要泛酸,我不留你,以後過年過節餓了肚子,別腆著臉到我這來,求寫個對子,混口飯吃,到時候別說我不顧及鄉里的情面。”

  老夫子被張總甲罵了一頓,掩面而去。

  林延潮有些內疚起來,學童們也是如此,但到了次日,老夫子又和沒事人一般來教書,只是對學生處罰之事再也不提。

  而眾學童也是把握到老夫子的弱點,他是怕丟掉好容易得來的塾師職位。老夫子這才妥協。學童們當下更不將他放在眼底。此後數日,社學內相安無事,老夫子依舊在課堂上教書,但下面學童們已是沒有心思了。

  林延潮看在眼底,他知老夫子沒有得到學生敬重,除了他自己性格問題外,更因為他是老童生。五十多歲的老童生,比後世範進的地位還不如,學童們也不認為自己在他那能學到什麼,故而對老夫子怠慢起來。

  連林延潮也認為自己是不是應該在社學內繼續求學,跟著這老童生讀書了。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7 11:29 PM

第三十九章 買書

  學堂的日子,依舊過著。

  老夫子不敢管他後,林延潮的日子無疑悠閑得許多。

  家里的環境好了,林延潮不用自己再燒火做飯了,吃著干飯伴著腌菜的日子。

  在食堂里林延潮交上一百文,每日兩餐是固定能吃到一道素菜的,偶爾還有一點小魚小蝦,至于張豪遠也會帶點家里吃不完葷菜進來,給林延潮侯忠書二人打打牙祭。

  這樣的日子,無疑是十分愜意的,林延潮發覺穿越久了,過完一遭苦日子後,自己對生活質量的要求,竟低了好幾個檔次。

  有時候讀書讀得疲了,林延潮累得不行,躺在講堂外大榕樹的樹蔭下,仰望天空,也會想著其實這樣的日子,也是不錯。直接在鄉間當個學霸好了,不用想什麼出人頭地,不用整日頭插雞槽里埋頭讀書,努力考什麼功名,但過個幾年考了縣試,撈個童生的名頭,自己就上省城當個訟師。

  憑著自己看了無數閑書的閱歷,怎麼樣也能混個大狀,這收入絕對比窮酸秀才高了十幾倍不止。

  或者打了幾個官司,積攢經驗,能被知府,知縣賞識,混個師爺,幕僚也不錯,甚至去權貴家當個清客也行,整日陪著二世祖,斗雞耍狗,幫襯在旁調戲良家婦女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但是這也只是想想而已,每次這麼想完後,林延潮都會去洗把臉,重新坐下來讀書。這麼讀書究竟的意義在哪里,他也不太清楚,總是覺得是一種慣性,或者是心底隱約覺得,既上天給自己重生在大明朝的機會,他不登上巔峰去看一看,見一見張居正這等偉人都是一種遺憾。

  這麼苦讀下,林誠義給自己的大學章 句早都看爛了,至于顏勤禮碑他也寫了無數遍,鄉間社學藏書太少,來來去去就那麼幾本。林延潮在社學里想找本書看都不行。

  這一日,天氣也不炎熱,老夫子依舊早早教完書就走人了,林延潮摸著兜里還剩下的幾十文錢,約上張豪遠,侯忠書一並到洪塘市去買書。張豪遠,侯忠書他們自然是高興,能上一趟集鎮,對于這整日困在小鄉村的少年,是件多愉快的事。

  洪塘市是省城三大市之一,沿著入閩的衫關道,商港埠頭,十分繁華。

  因為挨著官道兩旁,洪塘市極其就是一條長街稱為洪塘街,上連芋原街,下餃下塢街,就是一條數里長街。明初時地方志上就有言,洪塘街沿江居民袤數里。

  這樣的街道上的店鋪自是目不暇接,酒米店,棕毛店,米店應有盡有。

  但三人是純粹來逛書店,閩地文風鼎盛,讀書人很多,在集鎮里專門有書肆。書肆旁,也有其他配套,都是作讀書人的生意。

  林延潮入了一間書肆,這間是專門賣舊書的書肆。一般文人不到落魄是不會買自己讀過的書,但總有些落魄子弟,或是因讀書讀到貧困潦倒的讀書人,將舊書賣給書肆。

  而對林延潮這樣不算富裕的子弟而言,來買舊書書肆,也會比新書便宜個兩到三成。林延潮在書肆里淘書,看到一本魏何晏著的《論語注疏》十分喜歡,

  還有一本《多寶塔碑》的帖子,想到自己這幾日《顏勤禮碑》已是練得熟稔了,莫約準備臨下一個帖子了。

  不過林延潮兜里的錢只夠買一本的,兩本就有點不夠了。

  林延潮想了下,先隨便拿了一本新刊的《毛詩正義》裝著一番很喜歡的樣子,與老板商量價格。討價還價半天,林延潮說太貴了不賣了。

  然後林延潮再拿起《論語注疏》問老板買,《論語注疏》是舊書,書頁有些黃了,上面還有上一任書主的注釋。書店老板本是覺得這樣的書不太好賣,卻不知道林延潮最喜歡看別人注解過的舊書。

  書店老板認為林延潮不喜歡,就報了個低的價格,又經林延潮討價還價一番,最後將價壓到五十文就把《論語注疏》,臨末了還貼上十文,將《多寶塔碑》的帖子也是弄到手了。

  林延潮開心地從布兜里掏出錢來,數了六十個銅錢,放在桌上,取走了《論語注疏》和《多寶塔碑》,這樣兜里還剩下十幾文錢的。兩本書雖是舊書,但書頁沒有殘缺,回去後弄個書皮,加個防蠹紙就好了,想到這里林延潮不由喜滋滋。

  林延潮買完了書,侯忠書,張豪遠也是很有收獲,書肆里還賣著不少紙箋,這都是配套產品。

  張豪遠買了幾支上好的湖筆,侯忠書則是很不爭氣地買了一套版畫,相當于明朝的小人書了。

  挑完了想要的東西,三人都是興盡而歸,張豪遠提議直接在洪塘市吃飯好了。

  三人都沒意見,他們趕得來,中午吃得早了,又走了一大段路,早就餓了前胸貼後背了。

  張豪遠興致勃勃都講起︰“這洪塘市最有名的店叫義心樓,里面的紅燒貼沙魚,清燉貼沙魚,油炸貼沙魚,嘖嘖,好吃極了,以往我和我爹來市里吃過好幾次呢?”

  林延潮不知什麼是貼沙魚,聽張豪遠比劃了下,才知原來是半邊魚,這可老貴了。

  林延潮當下道︰“豪遠,我們可是囊中羞澀,要去義心樓,你來請客。”

  張豪遠聽了嘿嘿笑了兩聲道︰“我也就這麼一說,我身上也沒什麼錢了,還是老老實實去吃鼎邊糊好了。”

  說著三人找了家夫妻店,要了三碗鼎邊糊,五塊蠣餅,三塊羅卜糕。

  張豪遠道︰“這夫妻在這賣鼎邊糊十幾年,味道絕對沒得說。”

  不久熱騰騰的鼎邊糊就端上來了,湯底是正宗的蜆子汁,里面放了不少魚干,紅色的小蝦皮,白花花的蜆肉,佐料還有芹菜、蔥不夠還可以再加。林延潮等人吃得都十分酣暢。這樣的美食,鼎邊糊一碗一文,蠣餅羅卜糕合在一起也才兩文錢,簡直不要太劃算。

  鼎邊糊趁熱吃才好吃,林延潮吃得滿頭大汗,而這時突聽得一個聲音。

  “這不是洪塘社學的神童嗎?真湊巧了。”

  林延潮開始沒意識到在叫自己,待被人一拍肩膀才回過神來,臉上掛上了少許不快之色。

  “嘿神童,叫你沒有聽見嗎?”

  林延潮回過頭來,見得幾名青衫士子正好路過這個攤子,其中一人拍了自己肩膀,看去有幾分眼熟,想起來是那日胡提學來洪塘社學時,周知縣身旁的周宗城。

  此人應該是周知縣的子佷吧,那一日他本可以得到胡提學的賞識的,但是自己大放異彩,將他的光芒完全掩蓋過去了。

  來者不善,必是來找碴的。

  林延潮當下不快地道︰“我怎麼知是你在叫我呢?你叫的是神童,又非是我林某。”

  “你,”周宗城不由一怒,但隨即知是自己失了士子風度,收斂笑著道,“好啊,你還算有點自知之明,神童的話,就算我逗你玩的。”

  說著他一旁幾個士子,也是附和著笑了起來。

  一旁侯忠書,張豪遠也是認出周宗城來,想起那日對方砸場子的事來。張豪遠先是不快道︰“你來洪塘市作什麼?”

  一旁幾名周宗城同來的士子見了,其中一人有幾分衙內模樣的上前,道︰“周兄,沒料到你在這里還挺有人緣,這幾位朋友不如給我等引見引見。”

  周宗城笑了笑道︰“也好,黃兄,這些乃是洪塘社學的學童,先生不過是童生罷了,那日胡提學按臨社學,我正好隨行,他們連論語,大學都背不齊,還要我來救場,你說可笑不可笑。”

  幾名士子頓時哈哈笑起,一人道︰“周兄,何必動氣呢,鄉下地方有幾個讀書人?能讀個三字經就不錯了,哪里比得上我們城里。”

  “還是周兄厲害,若是能結好了胡提學,後一年只要你過了府試,院試如探囊取物。”

  這幾個士子談笑,侯忠書,張豪遠早就氣炸了。林延潮也是鄙視,沒口德也就罷了,還搞什麼城鄉歧視。

  “媽的,鄉下人又怎麼樣了,沒有我們鄉下人種田,你們城里人吃屎啊!”

  “那日明明是延潮背得千字文,最後得到大宗師的賞識了。”

  侯忠書,張豪遠一人一句罵了過去,兩邊一開罵,頓時劍拔弩張了起來。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7 11:30 PM

第四十章 狀元公的勸諫

  見林延潮一邊三個鄉村少年叫板。

  那姓黃的士子將折扇噗地一折,指著侯忠書,張豪遠道︰“無禮也就罷了,還滿口噴糞,滿口噴糞也就罷了,還信口雌黃,大宗師是何須人,你就算將千字文唱出花來,也能得到他的賞識?”

  張豪遠冷笑道︰“巧了,事實就是如此。”

  侯忠書接了一句道︰“你不信,那你去問他!”說著指向了周宗城。

  “周兄是嗎?”黃士子轉過頭去,有點不敢相信。

  周宗城不太不願意承認,但眾目睽睽之下不能撒謊道︰“黃兄,這小子不是過些運道罷了,若是我讀三年千字文,我也能背出花來的。實話與你說,這小子估計到現在經學都還沒有念,將來還想考什麼科舉?”

  黃姓士子本是十分尷尬,待聽了周宗城後面的話當下神色一緩道︰“原來如此,也沒什麼了不起,千字文不過蒙學時隨便讀了一讀罷了,四書五經才是正途,你們知道嗎?我們幾人都是**歲就開始治經學了。”

  黃姓士子這麼說,一旁其他士子也是附和起來︰“是啊,偏僻山村,恐怕連通經學的人也沒有吧,難怪也只能把千字文讀出花來了。”

  眾人仿佛又從找回自信,哈哈地笑了起來。

  侯忠書,張豪遠聽了都不由有些掛不住,侯忠書連經學的邊都還沒開始摸,張豪遠也是十二歲時才開始讀四書的。

  黃姓士子看出侯,張二人的神色,不由得意起來。

  眾士子大聲奚落起來,頓時引得旁人駐足旁觀。

  一名二十歲士子走了進來道︰“黃兄,周兄,你們何故吵起來。”

  這些士子見了來人,都是一並拱手致禮道︰“原來是翁兄。”

  黃姓士子也是上前道︰“翁兄,幸會,怎麼在此踫到你,哦,我差一點忘了,翁兄也是洪塘鄉人。”

  林延潮看去但見這士子,不到二十歲,但少年老成,神情似有些憂郁。

  周宗城道︰“翁兄來得正好,你不在,我等不過順手教訓一下,你鄉里幾個連經學都沒讀過,卻大言不慚的少年罷了。”

  黃姓士子,對著林延潮他們,顏面有光地介紹道︰“你看,這位翁正春翁兄也是你們洪塘鄉人,但人家七歲受毛詩禮記,十一歲改治尚書,至于四書,他早已是讀得不愛讀了。”

  林延潮聽到翁兆震三個字時,不由身子一震,又重新打量這位不到二十歲,目光憂郁的少年。翁正春,又是洪塘人,沒錯,**成就是他。

  這是林延潮穿越後,見到第一個名載史冊的名人。

  他正巧知道,明朝嘉靖萬歷年間,福州府也就出了兩個全國第一的狀元,一位是現在任南京國子監祭酒龔用卿,一位就是眼前這位,在二十年後的殿試里一舉奪魁的狀元翁正春。

  當然狀元,就是狀元,這位狀元公的學習進度,令林延潮瞠目結舌,七歲受毛詩禮記,十一歲改治尚書。

  也就是說翁正春,不僅完成了四書的課業,還掌握了五經里詩經,禮記,尚書,要知道四書五經里,四書是必修,而五經是選修。在童子試里,五經只要精通一經就行了,而人家居然讀了三經。

  林延潮難免不平衡了,人家狀元公十一歲就讀了五經里的三部,自己十二歲了才開始讀四書,這差距不是一般大。

  待聽到黃姓士子提及自己,翁正春謙抑地道︰“黃兄謬贊了,讀萬卷書,不如破一卷書,若是我能專心致志專研一經,也不會連續兩次府試都落榜了,至今連個童生都不是。”

  連續兩次府試落榜!都童生也不是!我的天。

  其他人只當翁正春是謙詞,可林延潮臉色很不好看,盡管他知道科舉不容易,但沒有這麼不容易吧,這位後來的同鄉狀元公,居然二十歲前,兩次府試落榜。

  林延潮頓時心情不好了,見這幾人還在呱噪,頓時不順眼起來,這可是你們惹我的!

  “翁兄,太謙了,我等也不過治了幾年經學,是遠遠不及你的,但比起某些鄉野小子,卻還是強了不少。”

  林延潮斜瞅了一眼道︰“你們是不是到洪塘鄉顯名聲來了?”

  林延潮一直不說話,這一開口,弄得他們目瞪口呆。

  “你們年輕不懂事,這沒什麼?我不怪你,但顯名聲拉上我們干嗎?**歲開始讀書很了不起,你們也配自稱治經?想以我們粗俗,來襯托你們的博學?抬高自己貶低別人,很了不起?自己自卑,還在別人身上找自信?很有面子?”

  說到這里林延潮手指到周宗城他們的鼻子上喝道︰“你以為你們是誰?來我們洪塘鄉撒野,我給你數三聲,立即滾出去,否則我們捶你!”

  林延潮這放大招,滿口地圖炮,就幾個士子,包括翁正春一並數落得是目瞪口呆。一旁的人都是拍起手起來,這夫妻檔的食肆,都是洪塘鄉的市井百姓,聽說有人到自己地盤上撒野,都是同仇敵愾。

  “罵得好!”

  “滾出去!”

  “滾出去!”

  所有人都是站在林延潮一邊。周宗城指著林延潮連道了幾個你,你,你。

  周宗城,黃姓士子都是氣得鼻子冒煙。

  黃姓士子指著林延潮道︰“好,你有種,你給我等著!”

  “一!”林延潮豎起了第一根手指,一旁已經有碼頭上的幫工圍了上來,這幾個人都是快頭大,且五大三粗的。

  黃姓士子和周宗城嚇得尿都滴了,當下也不顧讀書人的面子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走吧!”

  有人說了這麼一句,幾個人當下撒腿就跑。百姓們是一陣哄笑。

  侯忠書,張豪遠都是拍起手來了,侯忠書一拍林延潮肩膀道︰“延潮你這幾句話說的太好了。”

  “自己自卑,還在別人身上找自信,罵得好。”張豪遠拍手哈哈大笑。

  林延潮笑了笑對著四方作揖道︰“多謝眾位鄉親捧場了!”

  “少年人客氣啥!”

  “你方才罵得好,我們也是解氣啊!”

  “外人不知,但我們洪塘鄉,可是老出狀元,進士咧!”

  鄉里人你言我一句,翁正春向林延潮道︰“方才我幾位同學確實無禮,我代他們向你們賠罪!”

  “翁兄,何必這麼說,”林延潮搬了張椅子道,“他們的事與你不相干的,相逢不如偶遇,一起坐下來吃碗鼎邊糊如何?”

  “這。”翁正春有些遲疑。

  林延潮笑著道︰“翁兄,興義樓我們請不起,但一文錢一碗的鼎邊糊,我們還是出得起錢的!”

  林延潮這麼說,翁正春也是一笑當下道︰“林兄好爽快,實應是我來做東才是。”

  翁正春當下坐下,張豪遠向老板招呼道︰“老板添雙筷子,再撈碗鼎邊糊,三塊蠣餅,兩片羅卜糕!”

  “好的。”老板招呼了一聲,將鼎邊糊,蠣餅,羅卜糕都端了上來,還加送了一碗蜆肉湯。

  眾人笑著道︰“妙極,妙極,蠣餅,羅卜糕都是上火的,來碗蜆肉湯正好中和。”

  四個人吃吃聊聊,林延潮正好也向翁正春請益學問。

  相互一印證下來,林延潮與翁正春學業比起來,自是差了十幾條街,也算明白自己與這等州府內第一流學子差距所在。但林延潮勝在知識面廣,幾百年積澱的下見識,高出古人不是一點半點,翁正春講通了一點後,林延潮常常能舉一反三,其中很多觀點令翁正春也是大有收獲。

  當下翁正春也收起了小瞧林延潮之心道︰“林兄粗涉經學,但竟有這般見地,假以時日,必有建樹。還好林兄年少,若是能早四五年讀書,後年童試必是我的對手。”

  聽翁正春這話,侯忠書,張豪遠都不以為然,但林延潮心想這可是狀元公的評價啊。

  不過林延潮問道︰“那敢問翁兄,我現在開始讀經學,後年縣試有無希望參加?”

  翁正春當下道︰“林兄太心急了,我也是讀了六年經學,才赴童試的,而其他學童讀了十幾年經學,才赴童試的大有人在。當然林兄若想踫踫運氣,我是無話可說,但是晚幾年再考,不是更穩一點,何必爭在這一時呢?”

  林延潮聽了點點頭,當下道︰“翁兄所言甚是。”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7 11:30 PM

第四十一章 師之道

  四人聊天聊了一番,將東西都是吃完,這決定散了。

  臨行前林延潮有些不舍道︰“翁兄一走,以後不知何日才有機會向你請教啊!”

  翁正春道︰“林兄不敢,我這兩日都在鄉里,你都可以來找我,但幾日後,我要去金山寺閉門苦讀,恐怕就沒辦法招呼林兄了。”

  金山寺洪塘鄉有名的江中寺,建到閩水江心一島上,內外交通只有僧人持舟往返,在這里倒是讀書人雙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好去處。

  林延潮聽了有些失望,心道看來狀元公的大腿自己是沒辦法抱上了。于是林延潮與翁正春拜別,接著侯忠書又去逛了集市,買了一堆光餅回去。

  洪塘市的光餅十分有名,侯忠書乃是吃貨,自是不會放過。二人回社學時,一路吃著光餅,還談論著林延潮今日喝退周宗城之事,說說笑笑。不過林延潮卻沒有這麼好的心情了,相反有些思慮重重。

  童子試是三年兩試,今年八月院試才剛結束,明年歇一年,後年才開始下一次童子試。

  後年二月是縣試,四月府試,到了八月就是院試。距離後年二月,滿打滿算只有一年半的時間,那時自己正好十四歲,似乎還蠻年輕的。說起來好像不急切,實際又好像挺急切的。

  縣試,府試,之後還有院試。就算院試過了,也不是就有資格鄉試的。金舉人,銀進士,鄉試比會試錄取率還更低,過了鄉試,還有會試,殿試。

  後年的童子試,就是自己第一個機會,自古沒有場外秀才的,考了才有機會。翁正春說自己最好再遲五年再參加縣試,不過林延潮想來自己努力追趕就是,反正自己有背書的天賦在。

  林延潮明確了方向後,看著山邊的晚霞,覺得整個人都是釋然多了。科舉就是自己來到明朝必定要走的路,即便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但也要亮劍而上。林延潮現在恨不得就捧起書來讀。

  老夫子依舊在學校里混日子,同窗們也樂意塾師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轉眼就是八月十五,鄉里的學童都早早回家過節,只有林延潮留在社學里。

  教室內無人,林延潮正用心讀書,不用擔心被人干擾。

  林延潮拿著林誠義給自己的大學章 句大聲地念起。

  “詩雲︰“瞻彼淇澳,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終不可兮!”如切如磋者,道學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兮者,恂栗也;赫兮喧兮者,威儀也;有斐君子,終不可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

  林延潮讀到這里不由皺眉,因為他不理解啊。

  大學章 句書經一傳十。經一篇是孔子的話,兩百余字。傳十篇,曾子闡發敘述孔子的話,兩千余字。集注是朱熹和程頤二人,對整本書的注解,五千余字。

  盡管將孔子兩百字,解釋成八千多字,但林延潮等廣大學童還是表示真心看不懂!都說是讀書百遍,其義自見,但眼下自己讀了不下一百遍,怎麼仍是讀不懂。

  林延潮正在犯難,但見窗外人影一閃,林延潮回過頭去,走到窗外似空無一人。

  眼下中秋了,社學里同學都回去過節了,就自有他和老夫子,那個身影八成是老夫子。

  林延潮拿著書,走出講堂,窗外月光明晃晃的,但見西齋上還有燈火,于是就走了過去。

  但見林延潮走到西齋前,將頭探去,老夫子正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

  林延潮低下頭看一個新鮮的鞋印心道,好啊,果真是你,先生看弟子讀書也罷了,干嘛還偷偷摸摸的。

  屋門是開的,林延潮走到屋里行禮道︰“見過先生。”

  里面老夫子拿著本書,不快地道︰“中秋了,為何還不回去,在這里作什麼?”

  林延潮道︰“先生誤會了,學生家遠,往返不便,一個月才回家一趟,這才來了幾日就要回去過中秋,豈非浪費時間。”

  “這樣,這麼晚了,可有何事?”老夫子神色緩了一些。

  林延潮拿起大學章 句問道︰“先生,學生方才讀,詩雲︰“瞻彼淇澳,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終不可喧兮!不明白其中意思,請先生解答。”

  老夫子反問道︰“你是如何認為的呢?”

  林延潮當下道︰“經曰,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此句出自詩經里衛風里的淇奧,曾子在傳中選用這句話,來經里釋大學之道里,止于至善這四字的意思。瞻彼淇澳,竹猗猗,以竹而贊君子之善。至于下面的學生就不懂了。”

  老夫子點點頭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你不強加解釋,加入自己的意思,還算可以。”

  “我替你解來,當法古之聖賢,如切如磋者,道學也;意思是如打磨骨器,不斷切摩,講得是君子研究學問時品德。如琢如磨,自修也,講的是君子修養自身如打磨美玉,反復琢磨。瑟兮兮者,恂栗也,瑟乃莊重,乃胸襟開闊,君子看得莊重而又開闊,是因為內心時懷謹慎和戒懼。赫兮喧兮者,威儀也,道的是儀表堂堂,因而有的威儀。而如此即可達到至善之境了。”

  “學生明白了,多謝先生教誨。”林延潮如醍醐灌頂,自己一直琢磨了多日,不能了解的話,在老夫子一席話下,竟一下子明了。

  這樣的感覺實在太好了。

  林延潮心道,這老夫子雖只是童生,但肚子里還是有真才實學,當下上前一步問道︰“先生,學生于……”

  “好了,我已是倦了。”老夫子擺了擺手,下了逐客令。

  我擦,這是要敢我走。

  林延潮連忙道︰“先生,學生很多地方不解,還請先生教我!不會耽誤你太久的。”

  老夫子冷笑道︰“我不過個落第的老童生罷了,哪里有資格教你。”

  林延潮知老夫子對自己仍有芥蒂,想想這幾日的事,自己也多有不對地方,心底也因對方是老童生,而有點看不起對方。從這一點上來說自己是不夠尊師重道的

  林延潮當下誠懇地道︰“先生初來社學,學生不懂事,多有冒犯得罪之處,在這里向先生賠罪,請先生大人不計小人過,原諒學生。”

  古惑仔教育我們,錯了就要認,挨打要立正。

  覺得世界要繞著自己轉,這是大多數穿越者的通病啊,林延潮暗暗提醒自己。

  當然老夫子並沒有因為林延潮認錯,而表現出‘受寵若驚’。不過老夫子重重哼了一聲,但氣已是消了很多了。

  老夫子開口道︰“我為誠義兄舉薦為社學塾師,他告訴我,有個叫林延潮的弟子值得栽培,要我多加費心……”

  林延潮眼下想死的心都有了,原來搞了半天是自己人,張豪遠不是說,他是走了張歸賀的後門嗎?消息不準確啊。

  “……誰料到你如此頑劣,頂撞我也就罷了,還鼓動……”

  老夫子洋洋灑灑批評了一通,林延潮認真表示受教。

  “不過那日你能倒背昔時賢文,足見天資過人,誠義兄眼光不錯。這幾日,我也在觀察你,每日最早來課堂之人是你,最晚離去之人也是你。不自持聰明,而刻苦求知,此向學之心,比刻苦與聰明二者更為可貴。”

  林延潮更是慚愧,他能說他一心向學,是為了稻梁而謀嗎?不過說得這麼高尚,連自己都有點當真了。

  老夫子轉過身來道︰“你既有心向學,我教你經學也沒什麼,但你以後卻不可對外人說我教過你經學。”

  “為何?”

  “沒有為何,若不能遵守,你就不要來學了。”

  “學生記住了。”

  燈火之下,老夫子看著林延潮,心底道,此子將來絕非池中之物,若他以後中了秀才,舉人,旁人問他的經師何人,他說一個老童生,我豈非是被人取笑。先生的無能,教出弟子都能中秀才,而先生卻不能。

  想到這里老夫子臉上抹過一絲哀色。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7 11:31 PM

第四十二章 先生是案首

  八月十五一過,天氣很快就涼了下來,馬上就要到寒露了。

  已是到了大雁南飛,菊展黃色的時節了。

  讀書的日子也是很快,一日一日的過去。

  林延潮白日在社學,與同窗們一並讀書。

  每日晚學後,就去找老夫子請教經學,大學章 句他已是背得爛熟,老夫子一講,立即迎刃而解。幾日後,就可以讀論語了,正好在書肆里買的《論語注疏》就派上用場了。

  在老夫子下面治學,不比林誠義來得輕松,林延潮眼下境界還太低,無法比較林誠義和老夫子哪個學問更好一些,但作為自己的師長都是綽綽有余了。

  林延潮早已是不敢對老童生有任何小瞧之意,怎麼說也是過了府試的人,舉業上每前進一步的人,都值得自己敬佩的。自己一個蒙童哪里有資格說三道四的。

  一面在老夫子下求學,林延潮得了閑了,有時候也會去張享門上去借書。

  張享身為二代,在村里一貫是傲慢不待見人。但張享見了胡提學對林延潮的賞識後,對林延潮也是青眼有加,開了方便之門。

  只是林延潮到了張享家的書房看了後,卻是失望。他的書多買來裝點門面,都是各種詩歌古籍。這讓一心想找借些專門應試書籍的林延潮卻有些失望。眼下林延潮求學若渴,也顧不得什麼了,拿來有點用的書就看。

  反正不是有句話叫書非借不能讀,不讀就白白浪費了林延潮那好記性。別人一借走數日是讀書,而林延潮卻是背書。可惜是看了那麼多詩集,啃了那麼多書,自己作詩的水平仍沒有提高,還是打油詩的水平。

  林延潮也並非一味讀書,偶爾也會和張豪遠和侯忠書去閩水邊玩水,隨便摸蝦撈魚。

  這天,他們正在水上玩耍間,江對岸突然傳來救命的聲音。林延潮抬頭看去,但見江水中央一艘小船,在急流中正打著旋。船上一名少年用竹篙撐船勉強支持,而坐在船上的少女早就嚇得花容失色。

  “快,快去救人!”

  林延潮說了一聲下水,聽林延潮這麼說,一起撈蜆的張豪遠,侯忠書,也是一並跟上。

  江水浮沉,林延潮一頭扎進江里,雙臂如槳般劃動。作為從小長在江邊的小孩,他的水性非常不錯,而且他們常在這里游泳,對哪里水上有漩渦,哪里有急流,了若指掌,救人不過是舉手之勞。

  一個浪頭打來,嘩地一聲,將船打翻了。

  林延潮心底一緊,卻見船沉了一會後,那一男一女掙出水面,在江上大呼救命。那男子會一些水性,將女孩托住,應是能再支撐一會。

  “不好,表妹,我的腳被鉤住了。”

  “怎麼了?”

  “該死,是漁網。”

  男孩大呼,那女孩著急得哭了起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林延潮奮力游了過去。他游到了女孩的身旁,一下托了她,然後向對岸游去。而侯忠書,張豪遠二人也是將那男孩從漁網里拖出,救下了那男孩,五人一並游回了江岸。

  一男一女兩名少年,在河灘上大吐苦水。女孩子又幾分暈厥過去,林延潮掐起女孩的人中來。

  河岸旁幾名身著青衣,打扮得同僕役的人跑來。

  “少爺!”

  “小姐!”

  但聽一人一句,手上錘背揉胸,救治兩位少男少女,將林延潮等人涼在了一旁。

  林延潮他們對望一眼,心想救得這兩人,還是有錢人家子弟。

  不一會一中年婦人在兩名丫鬟的攙扶,氣喘吁吁地趕來哭道︰“我的孩兒啊!”

  “夫人,放心,少爺小姐,都沒有事!”

  “嚇死我了。”

  一旁張豪遠,侯忠書都看得出來,這一家非富即貴,不然也不會有這麼多下人。侯忠書給林延潮擠了擠眼,顯然是慶幸自己這一次交了好運,救了人有什麼好處。

  不一會兒,一男一女都緩了過來,撲在婦人懷里驚魂未定。

  一旁一名老僕向這名婦人道︰“夫人,是這幾位少年救了小姐。”

  聽老僕這麼說,那婦人抬眼打量這幾人。張豪遠,侯忠書見這婦人渾身上下透著一股貴氣,當下不知覺的有幾分自慚形愧。

  婦人笑著道︰“也好,幾位少年見義勇為,救了我兒子,女兒,真乃是仁心。”

  聽著婦人誇贊,侯忠書三人都是笑了笑。

  婦人道︰“忠伯,一人賞他們一百文錢吧,一點心意。”

  一百文?張豪遠等人嘴角都是翹起,他們終于明白這婦人是什麼人了。

  那小女孩出聲了道︰“娘,難道女兒的性命只值得一百文錢嗎?”

  婦人聽了一愣,她顯然十分寵溺自己的女兒,笑了笑道︰“也好,還是我女兒心腸好,那麼你看讓他們過幾日來我龔府赴宴,給你爹磕個頭如何!”

  林延潮還未開口,張豪遠先冷笑道︰“多謝夫人好意,我們救人不過舉手之勞,小姐既已是沒事,也就算了,至于磕頭,嘿嘿,還是算了吧!”

  “還有幾分傲骨,聽你談吐,還是個讀書人。”婦人笑著絲毫沒有張豪遠冒犯而動氣。

  婦人從容地道︰“既是讀書人,那麼通賢龔氏聽過嗎?”

  林延潮在一旁驚奇地道︰“夫人,通賢龔氏啊!”

  “正是。”婦人篤定地笑著,他龔家在省城內也算名族,料想這少年不會不知。以往報出他通賢龔家的名頭,鄉人可是無不尊敬。

  “請恕我孤陋寡聞,通賢龔氏的名頭我從未聽過。”林延潮一本正經地回答道。

  侯忠書,張豪遠都是笑了出來。

  聽林延潮這麼說,婦人臉一下子沉了下來。

  一旁為侯忠書他們救下的少年,已經醒來開口道︰“娘,他們于孩兒有救命之恩,需好好感謝才是。”

  婦人溫和地笑著道︰“娘知道,你別說話,小心受了風。”

  “是。”少年低下了頭。

  林延潮看得明白,通賢龔家嘛,不是狀元郎的府上嗎?少年少女都還是知恩圖報的,但這婦人就有點一副不喜歡和他們扯上關系的樣子。既然如此,也不要腆著臉上門了,反而叫人看輕了,自尊心還是要的。

  侯忠書道︰“我們也是好意救人,你既這麼說,我們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也好,改日再上門拜訪道謝!”婦人笑了笑,也沒有挽留的意思。

  突然張嵩明從岸邊跑來,臉色高興地道︰“你們在這作什麼呢?快回村里吧,先生他這番院試中了案首,入府學,補博士弟子員!”

  案首?

  “哪個先生?”侯忠書一臉難以置信。

  “當然是林先生拉!”張嵩明補了一句。

  “先生中秀才了,還是案首!”在場三人震驚過後,都是無比驚喜。

  張豪遠激動得直抹眼淚,仿佛不敢相信般多問了一句道︰“嵩明,真的假的?”

  “哪里還有假的,報錄人,正在社學,你爹還有張少爺也都趕來了。”

  張豪遠終于喜極而泣,一把抱住林延潮道︰“太好了,先生他中秀才了,中秀才了。”林延潮欣慰地笑了笑,算了算時間,也有些慢了,心底想到八月考的院試,快九月才放榜,提學道做事的效率也實在太慢了點吧。

  秀才也就罷了,重要是案首啊,院試第一將來到了鄉試,也是有很大的機會中舉的,只要林誠義不要像蒲松齡那般運氣那麼差就好了。

  那婦人也是露出驚愕之色,她上前一步笑了笑道︰“原來你們的先生是院試案首,難怪教出幾個弟子也是見義勇為。你回去告訴你們先生,就說我們是龔府二老爺有請,讓他來府上赴宴,你們也一並來吧,忠叔,給他一張老爺的帖子。”

  一旁僕人稱是一聲,上來恭敬地遞帖子。

  林延潮本想甩臉色的,但畢竟有三十幾年的閱歷,還是沒發作。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天下這樣勢利人多了去,也沒必要撕破臉。林延潮淡淡地道︰“夫人,救人乃是份內之內,帖子我轉交給先生,到時候是否上門就看先生的意思了。”

  這婦人也是明眼人,她方才態度不好,這少年心底有芥蒂,但對方說話間還是留下了情面。

  婦人笑著道︰“也好。”

  林延潮當下轉身要走。

  “謝,恩公救命之恩。”那救下一男一女都是上來拜謝。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7 11:31 PM

第四十三章 先生的背景

  而林延潮,侯忠書他們也無心在這里待下去。三人撒著腳丫子,飛奔朝社學跑去。

  進了村子,還沒到了社學門口,但見就是張燈結彩,聚集了不少村里百姓。

  村民們見林延潮他們,遠遠的就有人喊道︰“秀才公的幾個得意弟子回來了。”

  這話聽得三人都是十分開心。鄉民們立即讓開了一條道出來。

  張豪遠等人一番與有榮焉的神情,大步走進大門之中。但見到了平日的講堂前,那報帖已經升掛起來,上面書著‘捷報貴府老爺林誠義,蒙提督福建學道胡,取中為萬歷元年閩縣歲試第一名秀才,鄉試聯捷。’

  “真的,是真的!”張豪遠頓時哈哈大笑起來。

  侯忠書也是道︰“太好了,我老師是院試的案首!”

  林延潮被這喜慶的氣氛感染,不覺得也是有幾分熱淚盈眶。

  “先生在哪里?”張豪遠不由問道。

  堂中張總甲與林誠義的母親,正與報錄人和老夫子說話,一見兒子來,頓時哈哈大笑起身來與張豪遠道︰“你怎地這麼遲了,還弄得一身黑泥。”

  張豪遠答道︰“見人落水,我等都下水去救,已是救上。”張豪遠輕輕將他們下河摸蜆的事揭過。

  張總甲聽了大喜道︰“做得好。”

  一旁老夫子也是向張總甲道︰“林公這幾個弟子,真是熱誠啊。”

  報錄人問道︰“是啊,說了這麼久,不知林公何在,我們也好當面道喜。”

  張總甲笑著道︰“林公,現在不住這里,不過他已是傳口信給我,赴了提學老爺的簪花宴後,他會回鄉一趟,過個幾日才來,你放心喜錢少不了你的。”報錄人聽見不到林誠義微微失望,但想有喜錢可拿還是釋然了。

  正說話間,一旁的張嵩明拿著一張大紅的帖子飛奔道︰“鄉里的謝舉人,來向先生拜喜了。”

  張總甲,張享都都是站起身來,林誠義的母親聽說有舉人來了,也是不顧老態龍鐘的身子,撐了起來。一旁報錄人更是不敢坐在桌上。

  張總甲笑著道︰“這正主還不在。”

  “也好,正好親近一下。”張享淡淡地笑著,但也是臉面有光。

  不久一轎子到了社學門口,轎簾一掀,一名頭戴烏紗,身穿圓領長衫的中年男子走出了轎子。

  這中年男子十分富態,臉色紅潤發光,看過去就有股貴氣。林延潮也知什麼是窮秀才,富舉人,到了舉人這層次,已是徹底和貧困二字說拜拜了。本待林誠義中了秀才,不至于這謝舉人親自拜訪,但對方是督學親點的案首,這又怎麼是一般秀才及得了。

  鄉人們都是退到一旁,紛紛拱手道︰“謝老爺!”

  面對鄉人的殷勤,謝舉人只是點點頭,張享和張總甲一並迎了出去。張享和張總甲作禮,謝舉人對張享回了一禮,而張總甲則是回了個半禮。

  張享道︰“謝老爺能光臨社學,真是蓬蓽生輝,可惜先生他不在,只有老夫人在堂!”

  謝舉人笑著道︰“無妨,拜見一下老夫人,也是好的。”

  說著謝舉人上前給老夫人拜了拜,老夫人連忙避身連道不敢。

  謝舉人對張享道︰“既是林先生不在,改日再來拜訪。”

  張享和謝總甲道︰“哪里敢,他日林先生,親自上門拜訪才是。”

  謝舉人笑著道︰“也好,林先生剛進學,手頭必不寬松,既同在桑梓,且具賀儀二十兩,聊表心意。”

  說著下人就奉上一封銀子。

  二十兩銀子!鄉人們都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張享,謝總甲都是笑著替林誠義收下。眾鄉人看得那雪花銀眼楮都是要瞪下來,這銀子要是自己的該多好啊。

  林誠義中秀才之事,在洪塘鄉傳得沸沸揚揚,社學塾師中了案首,足夠村里那些婦人說個三天三夜了。

  受了二十兩銀子的刺激,社學學生都是遭了殃。他們回到家里都被家里人耳提面令了一番,諸如好好讀書等大道理,說得他們耳朵都長繭子了。

  過了數日,林誠義終于返回了洪塘鄉。鄉里頓時熱鬧起來。

  平日十里八鄉的鄰里鄉人,認識不認識林誠義的,都是一並都是來了。

  洪塘社學前,排成了長龍,人人都是忙著送禮。家有學生在社學讀書的,都奉上白錢和銀餅子,沒有學生在社學里讀書的,也是拿了雞蛋,白酒,米面,干貨。

  對于洪塘鄉而言,已是很久沒有出過秀才。在百姓眼底,秀才高高在上,遇上地方上的爭執,要與官衙打交道,都要經過生員出面。一般平民家中遇有婚喪事,或過年過節,亦有請村中秀才幫忙寫對聯、寫祭帳。

  這些都是百姓們要麻煩秀才,眼下結下這交情,將來一定有用得著地方,故而鄉人也是精明,早早來打下關系。而林誠義中秀才後,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煥發,少了幾分原先的拘謹木訥,人也是豁達了不少,與道賀的鄉民談笑歡樂。

  林誠義收了這麼多人情,也決定設宴答謝諸位鄉親。

  于是宗祠里擺下鄉宴,搭起棚子,壘起灶台,鄉里請了十里八鄉最有名的廚師。

  這一趟鄉宴,就遠不如胡提學來時講究了,但鄉下人講究的就是五大三粗,宴席精細不精細次要的,主要是碗要大量要多,一定要吃飽了。按閩地饗宴的規矩,吃完一定還要有剩的,鄉人才打包回家,這叫打酒包。

  酒包分給家里人再吃一頓,將歡喜帶給家里的小孩,這好顯得主人家待客之道,若是菜沒有剩下,別人就會說主人家小氣。

  林延潮一幫弟子也是請了上桌。

  白灼大蝦,清蒸螃蟹,老酒燉蟶,一道道菜擺上桌。

  饗宴就是流水席,吃一道上一道,一桌學童們本也顧不得同窗情誼,但見主席上林誠義一眼掃了過來,只好收斂起來。

  不過學童們還是沒那麼多講究,過一會就放蕩行跡了,侯忠書直接掰開大蟹腳就啃了起來,林延潮則是不緊不慢地拿了一碟姜絲醋,撥了蝦皮,挑去蝦線,蘸醋慢慢吃了。

  這是原生態無污染的上好河蝦啊,吃在嘴里不腥,反而十分清甜。而竹子色的大蟶,經老酒一燉後,更是鮮味十足。學童們都是放開了手腳。

  林誠義看了一眼,也不好再說什麼。

  主席上張享笑著對林誠義道︰“先生中了秀才後,若是再與老母住在社學中,既是不方便,也是不體面。我自己做主在村東頭,已是為先生收拾了一個兩進的居處,還找了一個雜役伺候先生母子二人。先生在里面既可安心讀書準備兩年後的鄉試,也可以偶爾到社學來指點一下學童們你看如何。”

  林延潮聽了點頭,心想這真是太好了,有林誠義這院試第一指點自己,作自己的業師,自己縣試,府試的把握就更大了。

  林誠義聽了卻是起身道︰“多謝張少爺好意,族里人已是有了安排,我與老母,準備不日搬回老家居住。”

  眾人聽了都是露出失望之色。

  張享干笑兩聲問道︰“不想先生還有這個安排,與先生同處這麼久了,卻不知先生原籍所在,敢問老家哪里?”

  “原籍是在崇善東鄉開化里的濂浦村。”

  “崇善東鄉,那不是在城門里嗎,怎麼了?”一人自顧說道,卻見到一旁人吃驚的神色。

  聽到林誠義這麼說,台上識得關竅的人,都是放下筷子。

  在一旁林延潮也是擱下筷子,他雖不知道情況,但看得出旁人的神色,而侯忠書還是一無所知的,拿著半邊螃蟹在手里啃著。

  張享滿臉驚訝地問道︰“是濂浦,這麼說先生也是濂浦林氏的子弟了?”

  見鄉人露出如此神色,林誠義連忙道︰“諸位不要誤會,在下不過東林的旁支,族中如我這般子弟有千余之多,本來也是微不足道的。但是這一番取了秀才,族里宗老聞之後,撥了二十畝族田給我,讓我回老宅居住,還給我說了一門親事,故而愧對總甲的好意了。”

  “無妨!無妨!”

  張總甲和張家長者一並搖首。那長者道︰“不知先生出自濂浦林氏,實是讓我慚愧,我們洪塘鄉有幸,竟請得宦門子弟來此教書。”

  “慚愧,慚愧。”

  侯忠書在一旁聽了,向林延潮問道︰“濂浦林氏是什麼來頭,怎麼張豪遠他爹他們這麼尊敬。”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7 11:32 PM

第四十四章 林誠義的推薦

  林延潮還在琢磨,聽侯忠書發問後還未反應過來。而一旁張歸賀已是十分不屑地侯忠書對道︰“平日叫你多讀書,居然連濂浦林氏也不知,真是白瞎了。”

  “不知就不知,我也不問你,潮哥,你來告訴我!”侯忠書向林延潮問道。

  林延潮自是知道濂浦林氏的名頭,他上一世閑得無聊,就翻越明史上,記得對于濂浦林氏有一句評價。明代三世五尚書,並得謚文,林氏一家而已。

  謚文,一般是三品官以上方有的權力,而不是每個三品官都有,明朝只在大學士,兩京六部,都察院的主官方有。而且身前身後名聲都需俱佳了,如嚴嵩等定性為奸臣的,就算是首輔,死後也得不到謚號。歷史上張居正,謚文忠,後來被清算時,謚號也被褫奪。

  而濂浦林氏,不僅三代出了五個尚書,而且還具得謚號,屬于身前位高權重,身後體面的家族,難怪明史上說,天下只此一家了。沒料到林誠義居然出是三世五尚書的濂浦林氏。

  不等林延潮回答,張歸賀賣弄地道︰“三祭酒四尚書你聽過沒有?”

  嗯?少了一個,對了,這才萬歷年間呢,大概是林家還有一人,還沒官至尚書呢。

  “什麼是三祭酒四尚書?”侯忠書搖了搖頭。

  張歸賀長嘆一聲,露出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情開口道︰“說你蠢,你還不信,這話意思是濂浦林氏,曾有三人任至國子監祭酒,四人官至尚書,你說呢?”‘在國子監賣酒的,也沒什麼了不起啊!‘林延潮輕咳了一聲,與侯忠書拉開了點距離,低聲道︰‘是國子監祭酒,國子監里的監生都是他的門生。‘一省督學的門生,不過是一省的生員。而兩京國子監的門生,卻是半個大明朝的監生。‘原來如此,那四尚書,也就是四個人官至尚書,‘侯忠書啊的一聲道︰“我們洪塘鄉只出過一個尚書啊。”

  洪塘鄉的尚書,自是張享的祖上張經了,張經曾官至兵部尚書,大明整個東南皆由他節制。

  林延潮解釋道︰“在本朝士大夫頂了天,生前當官也不過做到正二品,就算堂堂內閣大學士正官也不過五品,還得靠後頭掛一個尚書餃,才能躋身正二品之列,而林家四位尚書,四位二品大員,你說厲不厲害。”

  確實三世四尚書,就算一個家族榮華之至了。

  過去一個家族三代,出三進士,甚至三個舉人,都可以說得上科舉連芳了,在任何地方,都算得上牛逼轟轟了。可是這濂浦林氏,居然三代出了四位尚書,不提後面再算上一個,整個大明兩百多年,也只有這獨一份啊。

  而林誠義居然是出自濂浦林氏這樣的大族,眾人事先誰也不知道。

  但林誠義自承是濂浦林氏旁支後,眾人才好受了一些,也難怪如此他之前會落魄到洪塘社學來教書。但是這一番進學,還是院試案首,族內宗老對他也是重視起來,看來是要重點栽培了。

  靠上濂浦林氏這顆大樹,這無比深厚的背景和底蘊在,林誠義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啊。眾人都是暗暗可惜,都想抱大腿,但這麼多年後,才發覺原來大腿就在眼前,以前怎麼沒有好好與林誠義打好關系。但是林誠義能有今日,還不是靠了林延潮,眾人不由用羨慕的眼光掃向林延潮。此人拜在胡提學門下也就罷了,以後還有林誠義的提攜,哎,最大的得益者竟是這個小子。但是林延潮仿佛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坐在那該吃什麼,吃什麼,表現得十分低調。

  張享目光從林延潮那收回來,對林誠義道︰“先生高中秀才,進學之後,為族內看重,還說了一門親事。這真是大登科後小登科,喜上加喜啊!”張享竟也開始奉承林誠義了。

  張總甲也是不甘心道︰“先生,只是怕你這一去平步青雲,以後恐怕都不記得我們了。”

  “怎麼會,我在洪塘鄉承蒙張少爺,張總甲照顧,這份情我一定記得。”

  張享聽了當下滿意地點點頭道︰“先生,這一杯酒我敬你。”

  “林先生,來我敬你!”鄉人們紛紛舉杯,其中巴結的味道更濃了。

  第二日,林誠義要與老母親,收拾東西返回老家,臨行前,學生一一都被叫來說話。

  林延潮依舊是最後一個。

  屋外,鄉人們給林誠義收拾屋子,整備騾馬,屋內林誠義與林延潮皆在屋內。

  林誠義先關心林延潮功課問道︰“課業準備如何了?”林延潮道︰“回先生的話,你贈我的大學章 句,已是讀完了,正在讀論語,我正向新先生請教。”

  林誠義點點頭道︰“三人行必有吾師,新先生雖是老童生,但也是過了縣試,府試,你不可以因為他落第于院試,而看輕他。”

  林延潮能說自己還真的看輕過,于是回答道︰“學生很用功地向新先生請教呢。”

  “我知道,我有向他問過你的學業。”

  “新先生,是不是贊我很有天分呢?”林延潮不由笑著道。

  林誠義板起臉道︰“你說天分?”

  林延潮立即端坐坐姿,當下道︰“先生,學生失態了。”

  林誠義神色稍稍緩了一下,但仍是正色道︰“讀書誰有沒有天分,為師不知道,但就算沒有天分,但從不懈怠的刻苦,始終不變的向學之心,這才是比天分更重要的。”

  林延潮雖被林誠義訓了一頓,但是也是對林誠義的話,深以為然。

  林延潮當下知錯就改,恭敬地道︰“先生之言,學生受教了。”

  林誠義對林延潮的態度很滿意,當下也不板著臉道︰“你的學業,周先生向我說過了,他說你正專研經學,正苦于不得門徑對嗎?”

  林延潮當下道︰“是的,先生,學生正苦于此,所以還請你能指點一番。”

  林誠義道︰“為師身為廩生將來為你縣試,府試結具作結可以,但眼下要準備鄉試,恐怕無法抽出時間來指點你。”

  林延潮不由心底哀嚎一聲,想了下還是問自己最關心的話題,道︰“先生,敢問以學生眼下讀書,要幾年才能赴縣試呢。”

  林誠義想了下道︰“這,你的基礎很扎實,蒙學文章 沒有不會的,雖經學只念了大學章 句一篇,但若研讀經學,比其他只讀四書五經的士子,要事半功倍,但是若想在童試中出頭,最少還要七八年的勤學,就算你是天資聰穎,但立三四年的苦功也是少不了的。”

  這顯然與林延潮一年半後參加童試,預期相差很遠。

  林延潮當下問道︰“先生,還有更快的途徑嗎?”

  林誠義聽了嚴厲地道︰“你以為舉業,有那麼容易,讀書最講究循序漸進,欲速而不達的道理,你知道嗎?”

  林延潮當下不服氣地道︰“先生,我不是不想循序漸進,但只是想如何讀書能令自己更有效率,我有聽說國朝有人十八歲就中了狀元,難道他也是一步一步挨的嗎?”

  林誠義聽了默然道︰“你現在還不到參加縣試的水準,就想向狀元看了,想走捷徑,也不是沒有,首先你要加倍努力才是,其次必須要有一個名師指點你,這樣能走點彎路。”

  提及名師,林延潮眼楮一亮道︰“記得,先生說要給我擇一名業師。”

  “沒錯,我是說過。”

  “求學者,不僅要名師指點,還需見賢思齊,不可閉門造車。平日與一群有志于科舉,並且水平很高的同窗一並研習經義才是,然後成為同窗中翹楚,再去參加縣試。”

  林延潮黯然嘆到,自己同窗罷了,也就張歸賀水平和自己相仿佛,其余不是太懶散了,就是天資不夠,見賢思齊又從哪里說起。

  林誠義與林延潮講了一番話,然後仰望著窗外,慢慢地道,“這一次回鄉後,為師已向族里宗老要求,讓你入濂浦林家開辦濂江書院求學。”‘濂江書院?‘‘是的。‘林延潮一臉震驚。

  ‘濂江書院始建于唐的書院,朱熹,及其弟子黃都在這里講學過,有千年傳承。原來是濂浦林家的族學,林家的進士皆從其而出。‘

  “而眼下濂江書院內的山長是舉人,而授業的講郎,也是貢監,他們的學業都在為師之上,在你沒有進學,成為生員前,也足以作你的業師了。”林延潮琢磨著,這是相當于是後世山區小學,進階省重點中學的機會。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7 11:32 PM

第四十五章 無不散之宴席

  “你的學業已是有很好的根基,若是按部就班,或許不出幾年,你的課業就可以勝過你的先生,甚至于我。”林誠義徐徐言道。

  “若是你想要的功名只是秀才,甚至廩生,那麼在這小山村蟄伏下去,或許有一日你會達到的。”

  “或許有一日?”林延潮目光一凜,“那是什麼時候,五年,十年或者是二十年?學生不願蹉跎歲月,要爭就只爭朝夕,學生要參加後年縣試。”

  林誠義目光一亮,點點頭道︰“我果真沒有看錯你,你方才說本朝有十八歲中狀元,那是記錯了,本朝最年輕的狀元是成化年間的費宏,年二十歲,曾三度入閣。”

  “我沒記錯的話,你是屬豬的吧,明年就是鼠年了,要十三了,後年童子試就是十四了。奸相嚴嵩五歲發蒙,九歲進學,就以本府來說,十二三歲,蒙童進學為生員,甚至三試案首的也不少,所以你十四歲赴童子試也不算太小,難就難在一年半內,你要將四書五經融會貫通,就是嚴嵩,費宏復生要做到這一點也是不易。所以你不從現在開始發奮,是不行的,不可有半點心存僥幸。”

  “是,先生,敢問先生,我何日可以去書院讀書?”林延潮正色言道。

  林誠義點點頭道︰“你拿著我的薦信,隨時可以,先在書院之中,與立志赴舉業的同濟切磋,授山長講郎的指點和教導,當然你先將此事告之夫子,再去告訴家里人。”

  “去書院求學,身在異鄉,難免艱難,若是嫌苦,也可以不去。一切你自己拿主意。”

  “學生明白了。”林延潮目光中露出堅決之色。

  社學里。

  老夫子筷子夾著藕片,一面吃著,一面喝著小酒。

  聽林延潮說完,老夫子點點頭道︰“我早料到有這麼一日,我也沒什麼好交代你的,去吧!去吧!”

  林延潮向老夫子鄭重行了一禮,當下告退。老夫子默默看著林延潮背影一眼,淡淡道了句︰“淺水難養蛟龍!”

  回到講堂間,徐風吹過。

  林延潮抬起頭來,眼前大榕樹沙沙響動,自己在此發蒙,三年之久,一景一物難免有幾分感情。

  這一刻林延潮不覺得想起了高中離校前,與同學高談闊論,想著他日放飛的心情。活過一世,這些心境不免還是影響著他,多了幾分惆悵。

  “延潮,先生找你說了什麼?”張豪遠本來笑著向林延潮問道。

  侯忠書也是過來,笑著道︰“先生,是不是鼓勵你,讓你好好讀書,將來也如他一般做個案首啊!”

  “嗯,先生入了府學了,我等也不能墮後才是。”張豪遠笑著道。

  “哼,案首?”張歸賀本是要去找老夫子的,聽到這句話停下腳步看了林延潮一眼,“延潮,你還是在社學,先勝過我再說吧!”

  眾人都知道,張歸賀自從林誠以中秀才後,也是拼命讀書,倒真有與林延潮一較高下的意思。

  “歸賀,你要勝過延潮,還是先贏了我再說。”侯忠書上前言道。

  “就你,還從來不放在我的眼底。”張歸賀仰著頭。

  “你,我還沒將你放在眼底呢?”侯忠書氣道。

  “那我考你,子曰,吾不試,故藝,何解?”

  侯忠書愣了道︰“吾不試故藝?我不是故意?這很難嗎?子曰,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的!

  哈哈,大家都是捧腹笑了起來。林延潮也不由莞爾。

  張豪遠笑著道︰“歸賀,忠書還未讀論語呢?你別捉弄他。”

  張歸賀笑了笑,看向林延潮,一副斗志昂然的樣子。

  “各位同窗,我不日要去濂江書院讀書。”

  林延潮說完,場上一下子靜了下來。

  侯忠書一愣道︰“書院?延潮你要離開我們了嗎?”

  林延潮點點頭。

  “濂江書院,是濂浦林氏開設的,專課童生,不說全府,就算放在全省內,也是第一流書院,”張豪遠言語里有幾分蕭瑟,“延潮,真要恭喜你了。”

  “那也未必。”張歸賀牙齒緊咬似憋出了這幾句話。

  一旁其他社學同學聽了,也是圍了過來。

  “什麼延潮,要去濂江書院?”

  “延潮,在哪里讀書不是一樣,何必要舍近求遠?”

  “是啊,大家都舍不得你啊。”

  “大家有你在,故而才有準頭和方向在,你一走了,恐怕大家就懶散了。”

  “是啊,歸賀不是放下話說要勝過你,也比以往用功了許多啊。”

  “胡說,我哪里有講過。”

  “好了!”老夫子走了出來。

  老夫子道︰“你們在吵什麼,延潮要去濂江書院,是他的造化,你們怎可以情義捆綁,若是你們有本事,也去濂江書院啊!”

  林延潮道︰“各位,這三年來同窗相伴,延潮足感謝大家的照顧,在此謝過!”

  當下林延潮長長一揖,眾人也是連忙作揖,紛紛道︰“延潮,不敢!”

  “先生講過天下無不散之宴席,相離乃是為了下一次相聚,但盼再見之時,同窗之情,長存心底!”

  “不錯,同窗之情,長存心底!延潮,我等就在此先祝你宏圖展翅了。”社學學童們紛紛言道,與林延潮說一兩句道賀的話。

  “延潮兄,苟富貴勿相忘啊!”

  “是啊,以後小弟去你那打秋風,不要裝得認得啊。”

  哈哈!

  閩水濤濤,奔騰流淌入海。

  自古閩地的地勢,高低起伏的山脈,猶如一張圈椅上高立的椅背,三面包圍整個閩中盆地圈在其中。

  古代想離開閩地不易︰東南面是茫茫大海,風波不定,其余三面山脈聳立,想要進入閩地深處,閩水一道算是最方便的。但即便如此,閩水也不容易走,號稱路遠、山高、坡陡、谷深、流急、灘險。

  一輛牛車,行向洪塘集鎮的埠頭上,天沒有大亮,但閩水上已是一片繁忙。

  水上早有放排工,駕著長長的排廠沿江而下。先是毛竹制成的排釘將砍下的大樹釘成木排,然後五六個木排釘在一起,上面用竹子搭成小屋,屋頂覆以多層茅草,以防曬避雨,排廠里可以住人,也可以燒水做飯。

  林延潮提著大包小包,背上還有重重行囊,從牛車下來後,林淺淺怕林延潮背不過來,也幫他提著幾樣。

  林延潮不願意其他人來送的,但林淺淺還是堅持要來,稍帶上張豪遠,侯忠書兩個小伙伴。

  “大家留步吧,別舍不得我!”林延潮開玩笑說道。

  “我們想跟著也沒辦法,先生照顧你只推薦了你一人進書院,我們要去都沒辦法。”張豪遠有點酸溜溜地道。

  林延潮笑了笑。

  “還說呢,你爹不是打算,將你換到城里的沙合社學去嗎?就我了,還是只能留在洪塘社學里,看老夫子的臉色。”侯忠書埋怨道。

  林延潮道︰“老夫子的學問,已是很好了,你可要用心。”

  侯忠書點點頭道︰“好吧,聽你這一次,潮哥。”

  “好。”

  “淺淺,你要和我說什麼?”林延潮看向林淺淺。

  張豪遠,侯忠書都識趣退開。

  林淺淺嗔道︰“不過是去濂浦讀書而已,又不是背井離鄉,你記得三個月回家一趟就好,不然我不給你錢花!”

  林延潮笑了笑道︰“知道,知道。”

  “第一不許亂花錢!”

  “第二將心思放在讀書上,別亂交狐朋狗友!”

  “第三要記得我,就算林家尚書相公的女兒,哭著求著要嫁給你,你也不能答應。”

  聽到這一句一旁侯忠書,張豪遠捧腹笑了起來。林淺淺拿眼楮一瞪,侯忠書立即道︰“我們肚子疼,肚子疼,你說什麼我們都沒聽見。”

  張豪遠道︰“我們去看看船來了沒有。”

  兩人一並離開。

  林延潮道︰“別理他們,你說的我都照辦就是了,還有第四,第五呢?”

  “暫時沒有了。”林淺淺垂下頭。

  “那你也保重自己,別編草席了!眼下家里日子不是好了,別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買點好看的衣服給自己。”

  埠頭上熙熙攘攘,人潮涌動,兩人分別在即,但又不知說什麼。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9 11:27 PM

第四十六章 書院

  江風吹個不休。

  林淺淺將頭垂下,剪水的雙眸一眨一眨的。

  林延潮掠了掠淺淺被江風吹起發鬢,想要來個吻別,或者是握一握手,但在這個時代,這是駭人的驚世之舉,會遭來物議,所以還是算了。

  憋了心底的話,醞釀了半響,林延潮剛要開口,這時候,侯忠書跑了過來道︰“潮哥,潮哥,船到了。”

  林延潮點點頭道︰“淺淺我走了。”

  兩顆眼淚從林淺淺臉頰上滑落,砸在地上,碎成八瓣。林延潮仿佛聽了眼淚碎開時,吧嗒,吧嗒的聲音。

  “好好讀書,不要掛念家里。”林淺淺梗咽地道了一句,扭過頭。

  “好。”林延潮道了一聲後,轉身離去。

  埠頭接林延潮的船,是河泊所的納捐船。林延潮這一番不由也體驗到了公車私用,不,是公船私用的滋味。

  船上巡攔,自是林高著的下屬,他殷勤地向林延潮一抱拳道︰“小官人,請。”

  從跳板登上船,林淺淺伸手掩面,轉過頭去。林延潮亦覺得有幾分兒女共沾巾的氣氛,他向在林淺淺,一並來送行的侯忠書,張豪遠揮別。

  侯忠書倒是沒心沒肺地,雙手捧在嘴邊大喊道︰“潮哥,以後發達了,不要忘了咱們!”

  “知道啦。”林延潮揮起了手。

  張豪遠也是一並走著,將雙手放在嘴旁道︰“延潮,保重!”

  船夫支起了帆,船順江而下,開始遠遠駛離洪塘鄉。

  岸邊三個人追著跑了幾步,林延潮看著林淺淺踮起腳尖,努力讓自己更高一些,揮著手。

  林延潮奮力揮了揮手,然後走入船艙,漸漸的碼頭上林淺淺和侯忠書的影子已是越來越模糊,越來越不清晰了。

  “小官人,第一次離家吧,放聲哭吧,不要怕難為情。”接林延潮的巡攔一面看著江景,一邊笑著調侃道。

  林延潮轉過頭對巡攔道︰“背井離鄉算得什麼,我乃讀書人,士人周游天下,此乃是孔聖人那傳承下來的規矩,何談悲傷之有!”

  巡攔豎起大拇指道︰“瞧不出來,小官人還是有大抱負的?果真是讀書人,我每隔幾日都要到洪塘鄉,到時候你有什麼家信,盡管托我捎帶。”

  “多謝了。”

  “誒,小官人,客氣什麼。”

  林延潮站在船頭,一席長衫的長擺隨著江風啪啪地響動,閩水泱泱。滿江上多是漁民所撐的漕篷船,這漕篷船行得不快,且前狹後廣,看去和游在水里的水鴨母差不多,本地話里將這小船叫作鴨母船。

  而河泊所的納絹船,一艘老福船,是從郡海防館退下。老福船雖舊,眼下走不得海路,但勝在架子大,劈波斬浪的駛在閩水上。一路行來,沿江的漁家船看見林延潮所乘的官船,紛紛避讓。在漁船上的老民,只要瞅一眼,從船頭龍目的朝向上,就知道是官船,商船還是民船。

  老福船在江頭拐了彎,從烏龍江而下,洪塘與濂浦,雖都在閩水的江中大嶼上。但一在上游頭,一在下游尾,江頭連著江尾,走水路要比旱路快多了。

  越近濂浦,到了閩水下游,江面上更闊了,船也更多了。

  從海歸港的海船聳著高高的帆,吃著風左晃右擺,但見了插了巡海道,海防館的旗子的巡江兵船,是遠遠避開。民的連家船,三四五艘,好幾艘連著江岸畔,停泊在那,家人生老病死都在條船上。

  “小官人,你看這是柔遠驛的琉球船!”

  船上巡攔朝遠處一指,林延潮看去果真一艘大海船行在江心,果真是琉球來的貢船。船順流而下,一瞬間兩船就交錯而過,行了好久,船到了濂浦村外的埠頭上。

  農歷**月的朔望是大潮,魚蝦入港,是魚貨最豐的時節,

  埠頭上漁船密密麻麻的躺著,死魚死蝦,給漲潮的江水一卷,拍在碼頭上,一起一落的。船到岸邊,鼻尖充斥著魚腥味,他不由想到,難道這就是傳說中文昌眷顧之地,這和理解中的實在不太像啊。

  林延潮下了船後,背著重重的書簍和行李,一步一步混在漁民中。

  江埠頭上去僅容兩三個人並排走的石板路,這樣的路叫合掌街,當中是窄窄的走道,兩旁商鋪鱗次櫛比。

  路本就不容易走,還弄得特別狹窄,而林延潮左右都人,人擠人。皮膚黝黑,手腳粗大的漁民,腳夫提著一大竹簍的魚鮮,牡蠣,挨著自己身旁走過。土路的開著不少魚牙,蠣房牙的鋪子。

  魚牙,蠣房牙就是魚與牡蠣的批發行。

  魚牙,蠣房牙的店鋪店鋪間隔著風火山牆,屋脊上還鎮著石獸,屋檐下大門敞著,人來人往的,臨街三開間,一排的排扇門,顯得氣派很大。有些牙行櫃台,用木柵欄隔開,開著兩個小口,好像今天銀行櫃台一樣。

  漁民腳夫們抬著魚貨擠過人流,一簍一簍地抬進牙行的門里。

  在櫃台旁穿著短衫的伙計絲毫沒有店大欺客的意思,上來幫手,抬了一程,然後才開始清點。穿著長衫的掌櫃在打著算盤,一旁漁民的網首滿臉堆著笑在旁聲音洪亮地道︰“老掌櫃的,今年牡蠣特大,你給個好價錢嘛!”

  一旁漁民,腳夫也是幫腔︰“老掌櫃的,打漁人可憐,你們行行好心,少賺一點吧!”

  胡須花白掌櫃打著算盤的手一停,斜了一眼道︰“成,多加你們幾個錢,搬到開間去吧!”

  漁民們一陣歡呼。

  一條街走下去,街面上除了魚牙,蠣房牙,下去還開著漁網店,鞋店,豆干店,以及錢莊。整個濂浦村幾乎就是繁華的漁鎮,就算是民宅旁邊,也很少看見身穿長衫的士子,反而是門口前一排矮凳上,老弱婦孺們坐在那,動作麻利地撬蠣殼。

  真是充滿了生活氣息的城鎮啊,林延潮不由感嘆。

  抬起頭林延潮看見一白色的木構牌坊,橫于頭頂。上書進士兩個大字,顯然是進士牌坊無疑。

  閩地進士牌坊不少,林延潮早就見怪不怪。以往一個村,一個縣城出了進士,恨不得有多少人,立多少個,最好一排掛滿。但濂浦鄉似乎只有一面進士牌坊,絲毫不起眼的立著。

  鯉魚化龍圖案旁就是一排小字,林延潮走近了仔細一個字一個字念道。

  右闕上書著,正德丙寅歲孟春吉旦立,嘉靖庚子歲孟冬吉旦修。

  中闕上書著,父林元美永樂辛丑科;

  子林翰,成化丙戍科;

  孫林庭,弘治已未科;

  林庭機,嘉靖乙未科;

  佷孫林庭璺,嘉靖乙未科;

  曾孫林炫,正德甲戍科;

  林,嘉靖丁未科;

  林烴,嘉靖壬戍科。

  林延潮看手里數著,一,二,三……七,八,八個進士,好吧,八個進士都寫在一個進士牌坊上,倒是很環保,節約了不少木料錢不是。

  林延潮找了三十多歲的男子問道︰“敢問濂浦書院在哪?”

  “沿御道街走,上了坡往左拐就是。”

  “多謝!”

  “不客氣!”對方見林延潮行禮,也是還了一揖,心想果真是禮儀之鄉,一個鄉人竟也不俗。

  林延潮背著行囊,順著對方所指的路徑,看到一處牆院前。正是石板鋪地,白牆瓦屋,馬鞍式的曲線山牆,正是粉牆黛瓦石板路。走進牆垣拱門,門匾上依次書著流丹,道南,易東,飛閣,照壁大大咧咧地刻著濂江書院四個大字。

  照壁對面,兩扇刷著黑油大門緊閉在那。

  終于到地頭了,林延潮感嘆一句,上前敲門。

  一名門子開門而出,通報了一聲,當下門子引林延潮入書院內,正殿旁耳房里一名齋夫接待了林延潮。

  齋夫相當于學校的教工,平日不司教學,但也是管事。

  對方先一見林延潮就道︰“書院一年四次招收生員,五日前,上一次報名已是結束了,你若是要報名,請回吧,三個月以後再來!”

  一進門即吃了閉門羹。

  林延潮眼見就要遭到掃地出門的待遇,當下道︰“別啊,我有信啊!”

  林延潮將林誠義給自己的舉薦信拿來,齋夫一手接過仔細看了,看完後又上下打量了林延潮一番,露出懷疑的神色。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9 11:28 PM

第四十七章 面試

  林延潮身上雖穿著淺淺剛給他做的長衫,但一看布料,就不甚名貴。齋夫難免有些衣冠取人的看法。

  “你要入書院附讀?”齋夫上下打量林延潮。

  林延潮道︰“正是。”

  對方又問道︰“你姓林,那麼是濂浦林氏子弟?”

  “不是。”

  “不是?那可你府上有人在朝中做官?”

  林延潮點點頭道︰“算是吧。”

  齋夫臉色露出釋然的神色道︰“原來是官宦之後,失敬,失敬,敢問一聲官居何職,不是冒昧打探,但我總要記錄一下,還報給山長講郎知曉。”

  林延潮善解人意地道︰“當然,我爺爺是本地河泊所大使。”

  齋夫神色一僵道︰“河泊所大使那是幾品?”

  “雜職,不入流。”

  齋夫聽了不由失笑問道︰“唯一只能是你家財豐厚了?不過看來不像的樣子。”

  “爺爺沒成為河泊所大使前,家里勉強只在溫飽。”林延潮如實答道。

  齋夫點點頭,當下拿著林延潮薦信仔細地看起了第三遍。

  林延潮開口道︰“敢問我還能入書院讀書嗎?”

  當下齋夫道︰“河泊所大使不算什麼,你也差不多算是寒門子弟,按道理來說,書院是不會收錄寒門子弟的,但除非你學業實在太過優異,或是有族里宗老,給你寫的薦書。”

  林延潮看向對方手里拿著的薦書問道︰“可我的薦書可以嗎?”

  齋夫道︰“我也就詫異了,你身為寒門子弟,居然有資格讓老尚書相公,親自給你寫薦書,這實在是搞不懂啊!”

  老尚書相公???

  林延潮來之前,仔細打探過濂浦林氏的底細。濂浦林氏出了四位尚書,除了兩位已是過世外,還有兩位都是健在。

  一位是前南京禮部尚書林庭機,現在已是致仕在家,另一位則是現南京工部尚書林。林眼下身在南京,自不可能是他,寫信來推薦自己。

  所以只能是在家休養的林庭機了。林庭機歷任南京國子監祭酒,太常卿,南京工部尚書,最後官至南京禮部尚書,後因為兒子林升任北京禮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學士後,為了避嫌,提前致仕。

  林延潮也是搞不清楚,但想來只也能嘆服林誠義太強大了。他說是向族里宗老要求自己入濂江書院讀書,但是沒想到竟然是向林庭機請求的,這大腿未免也太粗了點吧。

  正待林延潮沾沾自喜時,這齋夫將信紙攤到桌面道︰“不過老尚書相公,只是在信里說,給你一個進書院面試的機會,卻沒有說要錄取你。”

  “什麼意思?”

  齋夫嘿嘿笑了兩聲道︰“也就是說,雖然你錯過了報名時間,但看在老尚書相公的面上,我就替你報上了,但是三日後錄用考試,能不能過,還是要看你自己的本事。要不然外人還以為我們這濂江書院,是隨便什麼人,都能進來讀的。”

  最後還是要考試,不過也好,至少林誠義讓自己至少有了一個參加考試的機會。

  當下齋夫拿著了筆墨給林延潮道︰“將你姓名,籍貫,年庚,幾歲發蒙,幾歲讀經學,蒙學讀過什麼書,又治過什麼經,都寫下來,另外三日後,再拿一篇你最得意的文章 ,對了,里面必須附一篇策問給講郎看,什麼不懂什麼是策問,我等會再與你說。寫完後,我帶你去吃飯,再給你在村里找個房間先住下。”

  林延潮一邊寫一邊問道︰“敢問三日後講郎會考我些什麼?”

  “你管那麼多,我們濂江書院收取學員,也自有一套章 程。總之你有才華,都不用擔心就是,沒有才華,趁早走人,也別浪費功夫。”

  林延潮不由腹誹幾句。

  寫完之後,齋夫看了一遍道︰“好了,我先帶你去用飯。”

  這齋夫領著林延潮穿過學堂,來到後寢的食堂,對一個膳夫問道︰“中午還剩些什麼嗎?”

  那膳夫道︰“還有些牡蠣粉干。”

  “先將就一下吧。”說完齋夫走出門去了。

  見林延潮沒說什麼,膳夫當下從鍋底里舀了一大碗牡蠣粉干給林延潮,然後就出去忙了。

  雖是剩飯,而且粉干也干了,沒有湯底了,但林延潮早已是饑腸轆轆,拿起筷子就往嘴里扒去,一吃下雖有點冷,但是味道還是很不錯。里面芹菜的味道恰到好處,牡蠣也很新鮮,但是如果有一點老干媽就更幸福了。

  噓噓幾下,就是半碗粉干進去。

  “吃慢點,粉干壞胃!”

  齋夫不是什麼時候又回來好心勸道,林延潮笑了笑,當下放慢了速度撿起芹菜吃,還是有點美中不足遺憾問︰“你們這都沒有番椒嗎?”

  番椒也就是辣椒,這個時候應是傳入中國了吧。

  林延潮這麼問,齋夫,膳夫一並搖了搖頭道︰“聽都沒聽過。”

  林延潮一碗吃完,將碗一舉道︰“再來一碗。”

  一旁膳夫也搖了搖頭道︰“我倒是從未見過你這樣的學童。”

  林延潮嘿嘿笑了兩聲,終于吃得飽腹肚圓,吃干抹盡後才罷了手。

  等了許久的齋夫,在一旁看了也是沒好氣地道︰“走吧!”

  三日後,林延潮再度來到濂江書院。

  天正下著蒙蒙細雨,昨夜秋雨襲來,打下不少枯葉在地上。

  閣樓前的水池上掛著一層青苔,在書院的台階上,幾名僕役正在打掃,林延潮拾階而上。

  這里到處透著一種古樸的味道,書院是唐朝時建的,南宋時朱熹來福州講學,在書院傳道,開創閩學。

  南宋滅亡後,張世杰、陸秀夫護著宋帝在福州登岸,以此為行宮,書院見證了南宋的落日余暉。

  元滅之後,國朝鼎立,濂江書院隨著林家的輝煌,出了八個進士,四個尚書。

  “子曰︰“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則葸,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君子篤于親,則民興于仁;故舊不遺,則民不偷。”

  但見三日前空曠的小樓里,已是坐滿的學生。

  郎朗讀書聲傳來,穿越千年,無數士子曾在此頭懸梁,錐刺股。

  林延潮駐足在外,不由心底有了幾分敬意。

  走到昨日的耳房,那日接待自己的齋夫,正在那看見林延潮後道︰“等你有一段時候了,跟我來吧!”

  “是。”

  林延潮當下跟著齋夫從小樓旁繞過對林延潮,對著小樓道︰“這是文昌閣,當年朱子講學的地方。”

  然後他又指著一廂房道︰“這是右廂,當年朱子所住的地方。講郎正在里面考校學生,你先在廂房等候一陣。”

  說著齋夫走進了廂房,林延潮左右看了下,但見文昌閣前平台上,類似筆洗的石臼,一旁石欄正面刻著文光射斗四個大字。

  此地的一景一物,都是滿滿帶著書院,悠遠傳承的氣息。

  無人聞之時,韋編三絕,讀書進取,國家危難之時,投筆從戎報國,都說書生誤國,逢國難之時,如文天祥之輩的讀書人,何嘗不曾為國奔走,死于社稷。

  由宋,明以來,就是士大夫與天子共天下,國家以科舉量才取士,如王守仁,張居正般胸懷天下之志的雄儒,正是我輩讀書人。

  撐著傘,下著小雨,耳旁回響著陣陣讀書聲,林延潮不由道︰“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這一聲激得一旁經過的幾名學生不由駐足。

  林延潮暗道失言,竟是將東林黨黨魁顧憲成的名言給竊取了。

  林延潮立即轉過身去,裝著什麼事也沒發生過般,打量起四周來。

  正好這時右廂的門打開了,抽咽聲從里面傳來,但見一名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男童,走了出來。

  一旁一名四十多歲穿著圓領儒生對一名穿著綢衫的中年男子道︰“令郎根底還算扎實,但還需再打磨一下,回去讀書,待明年開春了再來試試。”

  那男童聽了哭得更是傷心,一旁穿著綢衫男子道︰“還是多謝先生指點了。”

  說完中年男子將男童領走,這時一旁齋夫指著林延潮道︰“林先生,這是從洪塘鄉來的學生。”

  林延潮心知此人就是書院講郎林燎,貢監出身,但見他穿著玉色布絹的衣裳,寬袖皂緣,頭上皂條軟巾垂帶。這是標準的生員衫,舉人監生也經常穿。

  這個時代,一介秀才都可能有後世國學大師的水準。

  林延潮向林燎行了一禮道︰“林延潮見過講郎。”

  講郎林燎點點頭,對林延潮道︰“進來吧!”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9 11:29 PM

第四十八章 不早點告訴我

  林延潮當下跟著對方走進了廂房內。

  廂房內擺設十分簡單,除了朱子像外,只有一個小案,兩張麻席。

  林延潮先向朱子像行了一禮,講郎林燎已是坐下小案前的麻席上,伸手請林延潮入坐。林延潮看見對方居然是正坐,不由一凜,幸好想起林誠義以往教學生禮儀時,正坐的坐法。

  林延潮當下到麻席前,將學子衫微微提起,然後坐在自己的腿上。

  講郎林燎點了點頭,當下拿起寫著林延潮資料的紙看了起來。

  “你在洪塘社學發蒙,讀過《三字經》,《千字文》,《幼學瓊林》、《聲律啟蒙》、《千家詩》、《古文析義》,《神童詩》,嗯,根基尚可。只是你經學里,只讀過《大學章 義》,我們書院所課的童生,一般都是讀過四書,先登堂再求入室的。”

  這對方這麼說,林延潮心底一沉暗道,不是吧。

  講郎林燎將紙放下道︰“還有這是你手書的字吧,仿的是顏體,你仿得是《顏勤禮碑》,《多寶塔碑》吧,可尚未得精髓,但方向是對了,每日練字不可停,假以時日必有成就。”

  “多謝講郎教誨。”林延潮答道。

  “嗯,你既是經學未通,那麼制藝也是無從談起了,你趁手的文章 可帶在身邊。”

  林延潮聽了當下當下早已備下的卷子交了上去,卷子里自還是當初在社學里交給胡提學那幾首詩和對子,另加了一篇策問。

  講郎林燎將林延潮的卷子拿起來看了一遍後,微微皺眉道︰“對子尚不說了,這幾首詩雖是文理通順,但也是通順而已,平平罷了,談不上出色。”

  林延潮也知自己詩詞水平擺在那里,盡管稍稍經胡提學潤色過的,但是還是上不了台面。

  講郎又將林延潮卷子放下,伸手揉了揉太陽穴道︰“憑著這些書院暫還不能錄取你,但你既是老尚書相公薦來的,想必有什麼過人之處吧,我就出題考你的功底吧。”

  “請先生考校!”

  “嗯,你放心,不會太難的,既你擅長詩賦,我們就先考詩賦吧!咦,你臉色怎麼這麼差?”

  林延潮強笑道︰“先生,沒有。”

  “好吧,先來最簡單的增字對,虎!”

  林延潮不假思索地道︰“龍!”

  “猛虎!”

  “神龍!”

  “降猛虎!”

  “豢神龍!”

  “威降猛虎!”

  林延潮抓耳撓腮了一陣道︰“術豢神龍!”

  “奇威降猛虎!”

  林延潮想了一會,老實地答道︰“學生不會。”

  “異術豢神龍!”講郎林燎淡淡地道。

  停頓了半刻後,林燎道︰“以‘綠楊花撲一溪煙’為題,賦一首五言六韻詩,以官韻為準。”

  林延潮冥思苦想了一陣,作了一首,雖對韻格式上不錯,但水平也就那樣擺在那里。

  林燎見林延潮賦詩之後,臉色就更差了幾分,嘴唇一動,還是沒有直接批評。

  林燎終于忍住氣,語氣冷淡地道︰“最後一題,考校你的表判!”

  “表判?”

  林燎不耐煩地道︰“怎麼蒙學里沒有教過?往年本縣縣試也考過兩次表判,府試里也考過一次,考校得是你辨別是非,撰寫公文的能力。”

  “表判就是身言書判的判對嗎?”

  “嗯,是的,”講郎神情稍稍好了一些道,“汝還不算太……咳,你聽好題,過去有兩個農人向當地知縣控訴,起因是他們的家牛互斗,結果兩牛一死一傷。于是失牛的農人要求另外一農人賠償其牛,而另一方告對方牛傷了自己之牛,你以此案,替知縣擬判,給你一炷香的時間!”

  說完林燎起身,他想方才林延潮作詩賦都這麼久了,這表判的難度,更在其之上。而且這等斷案的案例,若是官宦子弟家,常常聽父輩家里人提起,耳讀目染,一般會比較有經驗,而林延潮這等寒門子弟沒有這個環境,就很難了。

  林燎也是想林延潮知難而退,哪知他才剛起身,林延潮就拿起墨錠來添水研磨,然後拿起筆架上的筆,在紙上唰唰地寫了起來。

  “這等草率,此案自己斷都不容易,又何況是他。寫得如此快,連案律都不援引了嗎?”林燎當下有些怒了,站在林延潮身後,看他是如何寫。

  林延潮揮筆而就,紙上只有十六個字。

  兩牛相爭,一死一生,死著同食,生者同耕。

  林燎差一點拍腿叫好,但心想如此不是失了分寸。

  “先生,我寫得如何?”林延潮問道。

  他不動聲色從林延潮案上拿起紙張反復看了一遍,當下心道,才思敏捷,此人若非是奇才,也至少是個偏才,但可以肯定絕非泯然于眾之輩。

  但這一番話,講郎放在心底,沒有道出,嘴上卻道︰“童試時,還是以四書文,五經義為重,判詞寫得再好,不經科舉又怎麼為官,充其量只能給別人當個刑名師爺罷了。”

  好嘛,古人誠不欺我,果然我有干刑名師爺的天賦。林延潮不知該高興,還是不高興。

  林延潮還是虛心地道︰“多謝先生指點。”

  見林延潮的態度,絲毫沒有驕傲之色,林燎突然發覺自己有幾分欣賞起這個弟子來了。

  他本要趕林延潮出門了,又收回了主意,于是考校了林延潮大學章 句的口義。口義,就是口頭答述經義,墨義就是筆作答。

  考校之後,他將林延潮添的學籍資料和卷子交替看了起來,心底琢磨道,大學章 句功底十分扎實,無可挑剔,但這也不算什麼,他四書文里畢竟只學了大學章 句一書而已。

  但是他大學章 句只學了一個月,能融會貫通到這個地步,實在不容易,恐怕只有書院里最優秀幾個學生能辦到吧。何況此人可是出身于洪塘社學,這等山野社學,沒有名師指點,而書院里的優秀學生,是由山長親自指點的。

  可惜就是詩賦功底太差,簡直不堪入目,不可這可以調教,眼下又不是唐宋以詩賦取士之時了,八股制藝才是王道。

  林燎心底這時已有了主意,但面上還是要損一損的,于是拿起林延潮之前遞來的卷子道︰“你這幾首堪稱得意的對子和詩賦,實在是很難拿得出手啊,若我沒看錯,你這詩詞里,恐怕還是請人潤色過,原詩應更不堪吧!”

  林延潮誠實地道︰“先生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了。”

  林燎不由得意一笑道︰“你這點小心思,還瞞得過我,但也沒什麼,之前與你一般來面試的學子,他們的文章 也都是請人捉刀過的,難道還以為我看不出來。只是這替你捉刀之人是誰?看這文辭應是可以改得更好一些,顯是沒有用心才是,莫非是你的蒙師不成?”

  林延潮聽了道︰“回稟講郎,弟子不敢說。”

  “還有什麼敢說不敢說,直接道來。”

  林延潮當下老老實實地道︰“是福建提學道督學大人改的。”

  “什麼?”林燎手上的紙差一點飛了出去︰“大宗師怎麼會替你改卷子,莫非你是他的門生?”

  林燎想到自己方才,居然非議一省督學給學生改的文章 ,想哭的心都有,這不是找抽嗎?若是被他的學生,或是府學,縣學里的生員聽見,還不得活活罵死。

  “是的,機緣巧合,當初他來視察社學時……”

  聽了林延潮說得來由,林燎沒好氣地道︰“真是的,原來你是大宗師的門生,不早點告訴我,那還面試什麼?害我浪費這麼多口舌!”

  我勒個去,你事先又沒問我。林延潮腹誹道。

  “那先生我是否可以被錄用了。”

  “咳,咳,”林燎輕咳了幾聲當下肅容道,“當然了,你已是本書院弟子了。”

  “太好了,多謝講郎。”林延潮當下作揖。

  林燎見林延潮這高興的樣子,不由欣然,但仍是規勸道︰“先不要高興太早,本書院院規甚多,有八條要記得,正心術,稽學業,擇經籍,嚴課規,經學不可不明,小學不可不講,史學不可不廣,文學不可不富。”

  “若是行止不端,怠慢學業者一律開革,絕不講情。”

  林延潮當下道︰“是,講郎。”

  “好了,具體此後會慢慢與你說,明日再來與行拜師禮吧,眼下你去和齋夫領學子衫,書籍吧。”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9 11:29 PM

第四十九章 神童

  待林延潮走後,林燎揉了揉眉間,想起還要和山長說收錄學生的事。

  當下披上衣服,撐起傘,走到書院的西院一屋,屋上門匾上寫著‘借廬齋’三大字,

  走入借廬齋,隱門之後還懸著一匾書著‘經魁’二字,右首旁落嘉靖辛丑年福州知府鄔紳為,左首嘉靖辛卯科鄉試第五林垠立。鄉試第一名稱解元,第二名稱亞元,第三名至第五名稱經魁。這五人也稱為五經魁。第六名稱亞魁,至于其余中舉的舉人,都可稱得上是文魁。

  在一縣一鄉里,家里拿塊舉人文魁的匾額已是稀罕物,至于經魁的匾額就更是稀罕了。

  這一塊經魁牌匾,是福州知府鄔紳,給嘉靖十年鄉試第五名的林垠立的。而牌匾上的林垠即是濂江書院山長,已是致仕十幾年了。每次看到這牌匾,林燎就會無比羨慕。

  經魁牌匾下,還寫兩行對聯,山川寄跡原非我,天地為廬亦借人。這對聯想必就是借廬齋的來歷了。

  而濂江書院的山長林垠,穿著一身絲絹儒生道袍,正伏在書案上揮豪。

  山長林垠見了林燎示意對方稍待,林燎也是不敢驚動,屏息靜氣站在一旁。

  山長林垠寫完之後,林燎遞上浸濕的毛巾,看著書院山長方才揮毫之作,仔細品道︰“布衣暖,菜根香,詩書滋味長,此詩讀來不僅雋永,還深得市井情趣!”

  林垠淨了淨手,取下胡夾,撫著額下銀須笑了笑道︰“萬物莫不有理,道理都是在這淺顯生活之中,我們才應格物致知。”

  “山長說得極是。”

  林垠擺了擺手笑著道︰“又不是師生應對,不必拘束,這次弟子如何,有沒有可以栽培的?”

  林燎當下畢恭畢敬地道︰“山長,書院這一次收錄了三個弟子。”

  山長林垠看了笑著道︰“慢著,讓我猜猜,看你神色,顯然是有十分得意的弟子吧。”

  林燎笑了笑道︰“山長明鑒,果真一點都瞞不過你,山長可記得葉桂山?”

  山長林垠想了一會道︰“我記得,桂山是他的號吧,他不是你府學的同窗嗎?隆慶元年天子登基,開恩科,他拔恩貢入國子監,眼下該是國子監肄業,在京準備會試吧。”

  林燎笑著道︰“是啊,山長的記性真好,慶隆五年時,他龍門點額之時,還寫信向我借盤纏,說還要再等三年,不中進士,絕不還鄉。”

  山長林垠捻須道︰“桂山此人,真是執著。”

  林垠,林燎一人是以舉人出仕,一人是以貢監,但卻都不是進士之身。這葉桂山執著舉業,也真是令二人佩服。

  林燎道︰“學生,也是這麼說的,但還是借給了他十兩銀子,不知是否如此,良時兄看得起在下,將他的長子托付給我,委我教導。”

  山長林垠笑著道︰“你何必妄自菲薄,而你是嘉靖年間的歲貢,在府學就學時,位次可是比他高啊。你來教他兒子,足夠了!”

  林燎嘆道︰“話是這麼說,但他這兒子,實是不能讓他小看,你看這是他八歲時的對子!”

  山長林垠雙眼一眯,他年紀大了,故而將紙拿得近一點,另一手叩著桌子合韻念道︰“日長似歲閑方覺,夜永如年臥不知。”

  讀完後,林垠閉上眼楮,繼續輕輕擊節道︰“此詩清新脫俗,文意雋永,真是他八歲所作?”

  “是啊,山長。”

  山長林垠收斂起笑容,正色問道︰“此子治經如何?”

  “這正是學生要說的地方,先生你看就是。”

  山長林垠看了幾篇對方寫的文章 ,詫異地問道︰“此子年若干?”

  “十四歲。”

  “受業何人?”

  “無他師,師其家里大人罷了。”

  “難得,難得。”

  “此子乃神童,弟子怕教導不了,是否將他拔入內舍,山長你親自指點?”

  山長林垠沉默了一會,惋惜地道︰“不行,書院的規矩不能破,再說少年得志不是好事,要先壓一壓,三個月後季考,他若是能位列前茅,升入內舍,我自會教導他。”

  接著林垠又粗略看另外兩人的文章 。一人不置可否,待翻到另一人時,不由停頓下來,詫異道︰“這林延潮于經學上的根基這麼差,怎有資格入學?”

  林燎急忙道︰“山長,是這樣的,你聽我解釋,這個學生……”

  聽了半響,林垠神色才緩下道︰“原來如此,我知道了,本次院試案首林誠義,你知道嗎?”

  “如何沒聽過。我林家已是快十年沒出一個案首了,眼下兩位尚書相公對林誠義,很是看重啊。聽說前幾日,老尚書相公與知府老爺酬對時,誇林誠義乃吾家之千里駒,這句話除了小尚書相公外,他可是從沒誇過族里其他任何子弟啊。”

  “是啊,這林延潮聽說就是林誠義的門生,當初若非他一席話,督學也不會賞識林誠義,不僅讓他赴院試,還取了他為案首。”

  “還有這等事?他一孩童能說動督學也就罷了,更難得是這一份報答師恩之心,真羨慕林誠義有這樣一位好弟子。”林燎不由嘆道。

  “眼下此人不是也在你的門下,需用心關照一二,這也不辜負了老尚書相公的囑托。”

  林燎當下道︰“是,山長,我一定從嚴要求此子,將之栽培成才。”

  林延潮跟著齋夫來到濂江書院的書閣。

  書院,古意中院者,垣也,書院就是用牆圈圍起的藏書之處。古人求知不易,一書難求,故而名士都是好書,建一藏書樓,有志于學的人來借閱,漸漸而形成了書院。

  如濂江書院這樣有千年積澱的書院,藏書之多自不用多說。

  書閣乃是一小樓,里面有繕寫,刻書各一人,管書二人。繕寫就是抄錄,修改書籍,刻書專司印刷刊印,管書則是日常管理圖書,相當于圖書管理員。

  那邊早有兩個擰著大包小包行李的學童,等候在那。

  兩名學童見了齋夫與林延潮一並行禮,林延潮也是還了一禮。

  齋夫對藏書閣里的管書道︰“這也是書院里新收錄的學生,你點一下。”

  接著齋夫又對林延潮三人道︰“你們領過書後,就回去將行李搬到學院寢舍來,。”

  “是。”

  說完齋夫即揚長而去。

  林延潮等著分書,另兩名學童在屋檐下避雨。

  這時一名學童走上來向林延潮自我介紹,笑著道︰“這位兄台,在下陳文才,認識一下。”

  這學童滿臉堆笑,身上帶著幾分市儈之氣。林延潮見了也是拱手道︰“原來是陳兄,在下洪塘林延潮,幸會!”

  說完朝另一人瞅了一眼,但見對方透著一股高冷的氣息。

  陳文才介紹道︰“這位是葉兄,我們三人,正好是一起入書院的,也算是‘同年’了,要相互照應才是。”聽到這三人都是會意一笑。

  “你們還要不要領書?”管書沒好氣地道。

  “是。”三人連忙走到藏書樓下。

  “各領四書章 句一套,不可損壞污涂,學末歸還書院,書院的號牌一面,憑此也自由出入書院,草席一張,另外每月可領竹紙一刀,墨一錠,來書閣借書數目不限,但一次最多三本,若無疑,在這里簽領吧。”

  林延潮聽書院還有紙張和墨錠的福利也就罷了,這無限借書對于看書成痴的他來說才是真正的福利,以後不是想看多少,就能看多少。

  當下三人冒著小雨,各自帶著行李,由齋夫領他們至安排好的號舍。

  書院的號舍是人數不定,因為睡得是大通鋪,幾個人,十幾個人也是睡成一排,可多可少,自我增減。

  這里早已是住得五個人,見林延潮三人,幾位同窗也是一並上來。

  陳文才先是主動通報了姓名,道︰“在下陳文才,家住省城湯門,父親城門邊開了間澡堂子,各位若是有意洗湯,小弟隨時可以做東啊!”

  讀書人對商賈子弟,是有幾分看不起的,但陳文才這麼一說,眾人都是哈哈一笑,對此人很有好感紛紛道︰“以後到省城考試時,一定要叨嘮陳兄了!”

  不愧是商人子弟,十分圓滑。林延潮笑著與眾人道︰“洪塘林延潮,見過諸君,真是幸會。”

  看林延潮打扮,即知是寒門出身的子弟,但卻勝在氣度穩重,眾人不敢輕慢都是一並還禮道︰“幸會。”

  最後輪到葉姓士子,他只是淡淡點點頭算打過招呼,然後吐出五個字︰“在下葉向高。”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9 11:31 PM

第五十章 為何讀書

  三人通過姓名後,其余五名同寢也是開口。

  “在下古田余子游,三位同窗幸會,幸會。”一名少年老成的同窗道。

  “幸會。”林延潮,葉向高,陳文才拱手作禮。

  一人道︰“在下濂浦林璧清,幸會。”

  此人應是本地林氏子弟。

  “侯官黃碧友,幸會。”

  “嘉登朱向文,幸會。”

  “浦城于輕舟,幸會。”

  陸續眾人一一都通了姓名。

  余子游開口道︰“嗯,你們三人睡靠那邊的鋪頭,取來新的草席,將行李都整到那去吧!”

  聽余子游這麼比劃,林延潮和陳文才都露出一絲不悅。

  葉向高開口道︰“余兄,請恕我直言,這里靠西,有西曬,夏天的時候很熱的。”

  余子游板起臉道︰“我在書院讀書三年了,年紀也是我最長,所以在號舍里由我來分配。如果你不滿意,可以與山長和講郎說。”

  陳文才連忙上前勸道︰“葉兄,先來後到,我們剛來,我睡最西頭好了。”

  余子游臉色稍稍緩了一些道︰“這才像話,我們是老生,汝等是要尊敬前輩的。”

  三人這才無話,各自整起自己行李來。號舍里沒有衣櫥,書櫃。

  林延潮先鋪好草席,只能先將書和衣裳在草席另一頭分別疊好。私人之物都是放在朝北面靠牆一側,晚上頭頂睡,身子是面朝南腳朝北的躺在鋪上。總得說起來比大學寢室睡得條件差了不少,人與人要並頭睡,若是掉個頭來,對方的腳丫子足可把你燻死。別以為讀書人,就講干淨多少了。

  睡在林延潮兩旁的是葉向高和來自浦城的于輕舟。

  一旁林延潮這才整好,一旁于輕舟對林延潮道︰“林兄,我先小人後君子,我一貫好潔,不喜他人踫我的床和東西,你稍稍挪過去一些,以後也講究些。”

  林延潮笑笑道︰“好啊!”

  “多謝林兄了。”于輕舟見林延潮絲毫沒有著惱,松了口氣,反而自己有些愧疚,不好意思。

  “好了,要滅燈了。”余子游說了一聲,即揭開燈罩,吹熄了燈火。

  暗下來後,號舍里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

  林延潮躺在床上,用手枕著突低聲道︰“葉兄?”

  “何事林兄?”

  “敢問你向高二字,是項羽的項,還是向背的向。”

  “向背的向。”

  “嗯,葉兄是福清縣人?”

  “不錯。”

  嗯,林延潮合上眼楮,心想身旁這人,八成就是歷史上兩度入閣,獨相十三載的葉向高了。

  葉向高問道︰“莫非林兄認識在下,或者是家里的長輩嗎?”

  林延潮道︰“葉兄,誤會了,你這名字起得好。向高,向高,好好讀書,日日向高!”

  葉向高亦是道︰“當年我祖父給我起此名時,也有此意。”

  “好了,食不言寢不語,不準說話。”余子游的話從另一側傳來。

  葉向高輕哼了一聲。

  “葉兄,我們初來乍到,不宜出頭,免遭入眾矢之。”

  “多謝林兄相勸,我有分寸。”

  聽得葉向高答允,林延潮也不說話了,雙眼合上,不多時即睡了過去。

  次日天亮,林延潮整理好被子,還在洗漱,這時外面齋夫道︰“林延潮,葉向高,陳文才,今日你們要向山長,講郎行拜師禮,先至西塾一趟。”

  林延潮三人聽後不敢怠慢,連忙趕至西塾。

  山長林垠乃是個和藹老人,有長者之風。

  林垠先領著三名弟子,先拜了了孔子,朱子,然後三人再向二人拜首,行拜師禮。

  拜首之後,依規矩送拜師六禮,芹菜,意為勤奮好學;蓮子,意為苦心教育;紅豆,意為紅運高照;棗子,意為早早高中;桂圓,意為功德圓滿;干瘦肉條,是用以表達弟子心意。

  然後書院山長講郎向林延潮,葉向高,陳文才他們各贈一份糖和蔥。糖有粘性,表示安心讀書之意;蔥與聰音近,蔥形中通外直,喻學問貫通,做人正直。

  如此拜師禮才行畢,林垠當下與他們講了一番,讀書做人的道理。

  不說尊師重道四字,僅是對方舉人出身,嘉靖十年鄉試第五名的名頭,既然說是最平常的話,林延潮等人也是洗耳恭聽的。

  林垠一些勵學的話後,溫和地向三人問道︰“你們為何而讀書?”

  三人對望了一眼,林垠指了指陳文才道︰“你先來說。”

  陳文才一整衣襟,將右手向上一揚,目光與指尖平齊,朗聲言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陳文才有幾分搞笑,林延潮見眾人卻沒什麼好笑的神色。

  林垠點點頭道︰“是橫渠先生的名言啊。”橫渠先生是北宋名儒張載,這橫渠四句是他廣為人知之言。

  “你呢?”林垠點了點頭葉向高。

  葉向高畢恭畢敬地道︰“依正道而行,守中正仁義。”

  林垠笑著道︰“然,近濂溪先生矣,不愧是桂山先生的佳兒。”林延潮知道濂溪先生是周敦頤,周敦頤除了一篇愛蓮說名滿天下外,最重要是開創了程朱理學,依正道而行,守中正仁義正是他的主張。

  葉向高拱手道︰“家父也常常在我面前提及山長。”

  “好。好。”林垠笑了笑。

  “那你呢?對,林延潮。”林垠看向林延潮。林延潮似察覺對方的目光中似有幾分探究的味道。

  林延潮想了下,放棄了數個一鳴驚人的答詞,而是用一個中規中矩的答案︰“先生為學,但求窮者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此言一出,在場之人面面相窺。

  林燎連忙道︰“山長,此子初來乍到……”

  林垠搖了搖手,咳了幾聲笑著道︰“不知無妨,何況他說的是孟子之言,儒學的道統,由濂溪先生,明道,伊川二先生上承孟子的。”

  林垠又劇烈咳嗽了幾下,林燎給他端了杯茶喝下後臉色才好了一些。

  林垠道︰“老毛病又犯了,我們書院,乃朱子講學之地,承襲儒家道統,非五經、孔孟之書不讀,非濂、洛、關、閩之學不講。爾等要記住了。”

  “是。”

  林延潮恍然大悟,原來山長方才問你們為何讀書,不是隨便作答的,而是有一套章 程的。

  濂江書院是當初朱熹講學之地,當然傳揚的是理學了。所以林垠才說,非濂學(周敦頤),洛學(二程),關學(張載),閩學(朱熹)不講,而將民間盛行的王學視為末流。

  不過理學好啊,理學是顯學,也是官學,功名的敲門磚。林延潮雖尊王陽明,但王學可沒辦法,幫他科舉登第。

  當下拜師儀式結束,齋夫將三人領出了書屋,解釋書院的規章 道︰“我們書院分外舍,內舍,上舍,爾等新來皆為外課生,在外舍從學,外課生不給銀,若學業有進,升入內舍;內課生每月支膏火銀三錢,內舍生學業有進,升入上舍,為上課生,每月支膏火銀五錢。”

  林延潮不由感嘆,原來快慢班和獎學金制度,這麼早就有了。當時如濂江書院這樣的有名書院,都有官府的撥款,助學田的收入,並不靠弟子的束,不僅食宿免費,對于學生還有膏火銀的補助。

  林延潮看葉向高和陳文才的樣子,顯然是早就知道的樣子,自己倒是消息落後了。

  齋夫繼續講道︰“另外學院,朔望課,師課半月一考,由山長出題,月課一月一考,由縣學,府學教諭出題;官課,季課一年四考,由知縣,知府,學政出題,以定爾等座次。其余我也不與你們分說,久了就自行知道了。”

  齋夫走後,陳文才道︰“季課,竟由知縣,知府,學政出題考校,這書院未免太闊氣了吧。”

  葉向高道︰“這還不好,不用到了縣試,府試,院試之時,我們也知考官的出題路數,可惜一季一課,著實太少了。”

  “林兄,你怎麼看?對了,林兄似對書院之事一無所知,難道之前師長都沒有與你提過嗎?”

  這就是寒門的先天差距,至少在關系門路上,較官宦子弟,商賈子弟要遜色一籌。

  林延潮雙手一攤道︰“師長沒有提過,所以還是要葉兄,陳兄多請教才是。”

  葉向高,陳文才一並謙虛道︰“林兄,不敢。”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9 11:31 PM

第五十一章 外舍弟子

  葉向高,陳文才他們對書院底細,十分清楚。

  書院分外舍,上舍,內舍。外舍有三十人,專課外課生,內舍有二十人,專課內課生,上舍只有十人,專課上課生。上課生,內課生都是書院最杰出的弟子,不少人都是過了縣試,府試的童生,他們的目標當然是進學,中秀才。

  至于外課生,大多還是沒有考過縣試,府試,有考過的也多是名落孫山。

  外課生,上課生,內課生,依考試成績排名,優秀者升補,不足者罷黜。

  這快慢班的制度在現代,可是遭了不少詬病。可是在當時卻是常制,說起發明者就是大名鼎鼎的王安石。

  北宋變法,王安石將太學分為外舍、內舍、上舍三等,每月考試遞補升降,廢除科舉,以此作為國家取士的途徑。後這三舍升補法雖隨變法失敗被廢除,但卻被地方官學和書院采納。

  在宋明以科考為主的書院,多采用三舍法。

  一炷香後,三人拿著書本來到地頭。

  一間門院上門匾上,掛著外舍二字,院子里有一間四面開窗,坐南朝北的大屋子。

  大屋子面南三開間,中央是講堂,左右兩側是廂房,三面圍繞,書堂廂房外都有環廊。天井前栽著兩株梅樹,屋子門額上書著二梅書屋四個字,說得正是天井上栽得梅樹,門額倒是寫得十分應景。

  二梅書屋內,坐得都是書院弟子,沒有一人在交談,都在認真的讀書。三人見了這一幕,也是放輕了手腳,各自走到空著的案上坐下。

  書屋沒有椅子,弟子們都是席地而坐,坐在地上後,林延潮抬起頭看著橫梁,更顯得廳堂高敞卻大。四面也沒有立柱阻隔,不僅一眼看到講案上,四周弟子的肩背都能看得見。

  這書屋由于是獨棟一間,四面采光直接照入,窗明幾淨的,感覺很好。比起光線昏暗,空氣潮濕的洪塘社學的講堂,條件果真好了不止一籌。

  不過可能一個課堂內,容下三十人的緣故,桌案倒是比洪塘社學小了許多,只有半人寬。林延潮隨身攜來的書不夠鋪在案上,只能放在案幾底下和兩旁,這樣就不能伸腿坐著了,只好盤起腿來坐在席上。

  前後左右都是挨得很近,眼下他周圍的弟子,都是埋頭看書,講堂里一片寧靜,只聽到翻書時的沙沙聲。

  即便是外舍,弟子這等專注學習的態度,就勝過洪塘社學不知多少,

  林延潮輕手輕腳從書袋里取出一個竹筒放在岸上,竹筒蓋上蓋子,里面裝滿水,口渴時可以拿來喝。林延潮發覺明朝讀書人都沒有課堂上喝水的習慣,大概是怕水容易打濕了寶貴書籍的緣故。

  他們都是寧可下課時,跑到外面水缸舀水來喝的。林延潮打開竹筒,喝了口水,將手擦拭干盡這才坐定後。

  他左右瞧了一眼,一旁的弟子都是合著《孟子》一書,對著《孟子集注》在看。

  孟子是四書里最難的一書,太祖朱元璋就不喜歡孟子,而作為應試書籍,孟子里被刪減了不少誅一夫之類不利于皇權的話。

  林延潮心想大概是等會要講孟子,于是從書袋里講《孟子集注》放在案上攤開。林延潮一入學,書院就給了他一套私坊刻的四書章 句集注。

  這是濂江書院自己版的書,用發黃的竹紙作的,雖談不上太好,但線裝,版刻都十分精細,而且書里錯漏,謬誤都很少。

  雖說是一本新書,從無人用過,這讓喜歡讀別人注釋的林延潮有些失望。不過重生後兩個月以來,看了不少古文書後,林延潮也是開始十分習慣起來,整篇不加句讀,音切的書來已不算麻煩,若是白一些的文章 ,看起文言文有時還白話文更順溜。

  翻開書,書頁上帶著芸草香,芸香可以闢蠹,所謂書香門第,書香就是芸草香。

  書頁翻過,紙張脆響,林延潮立即無比專注地讀起來。

  重生以後,他隨時都可以,進入這種渾然忘我的讀書境界。心無雜念,忘記時間的感覺,仿佛如老僧坐定,整個人沉浸于書海之中,這樣的感覺實是無比美妙。

  早讀自學了莫約一個時辰,講郎林燎才進來。

  講郎林燎是國子監貢監出生。

  要知道監生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如張享那般憑著父蔭入監的蔭監,就算沒有功名的童生知道其出身後,明面上恭敬,但背地里都會呵呵兩聲。如林燎這般的貢監就不一樣了,只有府學,縣學中生員中的廩生才有資格入貢。

  林燎作為貢監,從學歷上來講,碾壓舉人以下一切。林延潮聽說,林燎監生肄業後,外放任縣學教授,專注五經,教導生員。

  林燎干了兩年,因有政聲,朝廷升運司判官。林燎卻很任性地說了一句,吾安能舍青衿對駔馬會也。這句話大意就是,我寧可在縣學里教生員(青衿),也不願意去和那市儈的商人打交道。于是林燎辭官不干了,回家教書。

  貢監的水平就已經如此了,若是山長林垠,嘉靖十年的鄉試第五,他的學問又到了什麼程度!

  林燎檢查完課業後,直接開講,講得是《孟子》七篇里,第一篇前半部梁惠王上。林延潮還沒有學到孟子,但對于這一篇卻不陌生,里面有一章 ,寡人之于國也。

  寡人之于國也,盡心焉耳矣。河內凶,則移其民于河東,移其粟于河內;河東凶亦然。說的是梁惠王說自己對于國家治理十分盡心,河內遇到饑荒,就把那里的老百姓遷移到河東去,把河東的糧食轉移到河內;河東遇到饑荒也是這樣做。

  林延潮就拿這一篇說事,當初寫了惠王乃小國之諸侯,在災荒時,猶能移河內之民,以就河東之粟,今皇上為天下之共主,豈忍閉閩縣之糶,以乘侯官之饑。這一大段話給周知縣,為他解了燃眉之急,也為本鄉百姓作了一番事。

  事實證明,讀書還是很有好處的,特別引經據典起來,就能為自己言辭增色不少。

  作為書院講郎,林燎並非一味地教大家,科舉應試的辦法。他對學生傳道時也常說,我講書時,爾等往自己身上體貼,這句話與你相干不相干,這章 書你能不能學,是否可法可戒,說與兩條,令之省惕,他日違反,即以所講之書責之。

  爾等記住,我講書首先要你們學古代聖賢讀書立身之法,功名才是末流之用爾,讀書為學切不可舍本逐末。朱子說過,舉業不患妨功,惟患奪志,你們一定要戒之慎之。

  林延潮聽了不由贊許,這兩句話,才是讀書人真正的氣度,追求于功名,但不為功名所累,憑此就不枉自己拜在此人的門下。

  林延潮一面看書,一面就里面的意思,一步一句的琢磨,但是今日自己來的匆忙了,預習得不夠。所以林燎講得七成林延潮都聽不懂,這好比初中生,驟然到大學講堂聽講微積分一樣,都是雙眼一抹黑。

  但自己聽不懂,別人聽得懂,說明林延潮距外舍同窗的差距還是有點大。

  林延潮索性拿起筆來,拿起筆來蘸墨,在書中留白的地方將林燎的講的記下。以往他讀書時候就有記課堂講義的習慣,眼下即是聽不懂,就果斷記下來,留著課後再慢慢揣摩。

  一旁同窗見了林延潮這奇異的舉動,都是不了解,因為他們都有四書的底子,孟子都至少讀過兩三遍了,不似林延潮這般第一次讀。

  見林延潮在奮筆疾書,林燎掃了一眼,于是將語速放慢了三分。

  講了一個多時辰,林燎合卷,讓弟子們理書,林燎的規矩是晚上前理書完畢,明日後再教《孟子》梁惠王下。

  過了一會,悠然的鐘聲響起,午食時間到了。退堂後,林延潮將講義附在書里夾好,收拾了一下桌面,順手拿起竹筒。去耳房旁的水缸里舀水,這水缸里每日書院的水夫都會將水打滿。

  眾弟子們都是走出講堂放風,再勤學的弟子,坐了這麼久了也是疲倦了。林延潮打量過去,外舍弟子雖說三十人,但年紀都不大,多是與自己差不多,最大差不多十四五歲這樣,最小的也有十歲。

  然後膳夫就挑著午食的擔子,來到書屋。

  外舍沒有食堂,書院弟子們就從膳夫那取過食盒,林延潮看了兩塊大肉包子,一塊拳頭大的饅頭,還有一小碟配菜的醬菜,有葷有素還是不錯的,就是可惜沒有湯,只能用竹筒喝水。

  ...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9 11:32 PM

第五十二章 大宗師弟子的光環

  二梅書屋後,正有一處亭子。

  于是林延潮端著食盒到亭子那,而其余弟子多是貪方便,直接在廊下用飯。

  外舍弟子里,也分了好幾個圈子。

  余子游,黃碧友,于輕舟等人自是一個圈子,陳文才也腆著臉湊了上去,葉向高也有幾個官宦出身子弟聊天。

  林延潮暫時沒有找圈子打算,畢竟成人的閱歷在那里,遇到什麼事,自己有辦法解決,用不著求人。只要待人以真誠,以後慢慢總能交到朋友。

  吃完飯,林延潮回到講堂溫書。

  林延潮拿著書本讀了起來。眼下時間很緊,今日教的還不會,明日又要教新的,這就難辦了。

  林延潮索性林燎白日所教的,先通背一遍,背書一貫是林延潮強項,不到一個時辰,林延潮已是將孟子一篇大三千字的梁惠王上,通篇背下了。

  背下孟子後,林延潮將孟子放在一旁,再將朱熹作的《孟子集注》拿出,對著書,邊理解邊背,將集注里關于梁惠王上的部分背完了。二者背得滾瓜爛熟後,他將林燎白日所講記下的講義拿來看了一遍,與自己所背的融會貫通。

  他不知不覺將別人三四日要背的課程,一個下午就背完了,而且林延潮試過後,自己背完簡直過目不忘,本來記憶有一個遺忘的過程,但林延潮沒有。兩個月前背得內容,現在仍清清楚楚的記得,且一字不差。

  吃過晚食,掌上燈,林延潮休息了一陣,也是精神更好,沒有絲毫疲倦之意。林延潮伸了伸胳膊,挑燈再戰。

  這一下林延潮將《梁惠王下》也如下午那般背了下,最後還拿過《顏勤禮碑》,《多寶塔碑》的字帖來練字了,這是他每日必備的功課,沒有一日停的。

  待練字結束,不知不覺,外舍里已是空無一人,書院的弟子們早已是走空。

  油燈也是快燃完耗盡,聽到書院外的打更聲,他才知道已是凌晨兩點多,他竟沒有絲毫發覺。林延潮收拾了一下,吹熄了油燈,走出書屋,夜已經深了,頭頂星河倒懸,夜風涼涼,林延潮在兩株梅樹前駐足了片刻,這才返回號舍。

  回到號舍草草睡了一覺,一覺睡到天明,鐘聲響起。

  “林兄,林兄,快起來,不要誤了早課。”

  林延潮被陳文才一推,這才醒來,左右同寢都在穿衣,收拾書袋。

  林延潮當下連忙漱口,手指蘸了青鹽,隨意刷了下牙,穿上衣裳一路小跑往二梅書屋去了。

  到了書屋門前,郎朗的讀書聲已是響起,該死不死的,林燎正拿著書,正從外舍門口進入。林延潮立即貓著身子,接著長廊的掩護,偷偷溜進書屋,坐在案上後,才長出一口氣來。

  第二日的課程,果真簡單很多,這是在昨夜背了一晚上的基礎上。

  下午林燎今日講起課來,對林延潮而言,就有點掌上觀紋的意思了,果真一夜的辛苦沒有白費。昨日是完全不懂的摸蝦,今天林燎講孟子經義的第一篇的《梁惠王下》來,理解得就更深了。當然還是有不懂的地方,林延潮也是筆上不停,邊聽邊記講義。

  林延潮的日子,就如此在忙碌和緊張中過著,他也沒有留意其他,只是專注于讀書之事。下面的幾日來,林延潮每天都是讀到外舍最後一人才離開書屋,不過也沒有第一日那般學到凌晨兩點。

  這一天林延潮提早一些回到號舍,正值今日輪到他掃灑。

  林延潮拿起掃帚,正要掃地,余子游等人倒是熱情地招呼起他來。

  余子游道︰“林兄,你聽說了嗎?這一次書院新收你們三個弟子中,有個弟子格外出色,山長有意直接栽培他入內舍?”

  林延潮偷眼看了下葉向高,心道要有神童,也肯定是此人。

  雖然林延潮對葉向高的中進士前的履歷記不太清楚,但明朝官場有一條鐵律,他是記得的,那就是非進士不進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逆推過去,葉向高後來成為首輔,之前肯定是翰林。大明朝要入翰林院,要麼是進士中的三鼎甲,要麼就是庶吉士出身。

  能入翰林院的,這不是一縣一府一省,而是舉國一時之選的人才!

  不過一開學就受到太多人關注就不好的,何況書院又采取三舍升補法這樣制度,所謂神童肯定是成為眾矢之的,遭來弟子們嫉妒的。

  林延潮開口替葉向高解圍道︰“諸位想多了,就算之前我們幾人也有點薄名,但書院里藏龍臥虎,我等還需向諸位前輩學習。”

  聽林延潮這麼說,余子游臉上浮出玩味笑意,那眼神仿佛在說我早看穿了一切。

  “有何不妥嗎?”

  余子游對左右同窗道︰“你們看看,你們看看,延潮兄這等虛懷若谷,實乃令我等愧疚。”

  余子游這麼說後,一旁的弟子也是點點頭來道︰“說得是。”

  于輕舟道︰“延潮兄,你也不必掖著藏著,我們都知道了,你是督學老爺賞識的弟子,山長要栽培的神童一定是你,我們以後都還要向你請教才是。”

  黃碧友亦是附和道︰“延潮兄,你不必擔心,我們不會嫉賢妒能的。”

  林延潮不知自己是胡提學門生的消息如何泄露出去,但他知道自己的本事,在這學霸滿地走,神童多如狗的書院,自己眼下這水平被稱為學霸,那不是笑話。

  林延潮當下解釋道︰“各位同寢,這是誤會!”

  眾人停了下來,余子游懷疑地問道︰“莫非我們搞錯了,難道延潮兄不是大宗師的門生?”

  大家的目光唰唰地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道︰“我僥幸為大宗師收為門生,但情況不是大家想得那樣……”

  林延潮話才說了一半,眾人就打斷道︰“這就是了嗎?大宗師的門生,會差到哪里去?督學老爺能認可延潮兄,你最少有秀才之資了。”

  “延潮兄,馬上要補入內舍或是上舍,那麼我們這些外舍的弟子,恐怕也不配與你相交吧。”

  余子游這話有幾分酸溜溜。

  “不敢。”林延潮開口言道。

  次日林延潮來到講堂上。

  講堂內同窗們都竊竊私語,望著自己指指點點。顯然自己是胡提學門生的消息早已是傳了出去。林延潮知道解釋只會越描越黑,自己也無暇理會別人的目光。

  這時候講郎林燎出現在講堂外道︰“延潮,你到我的書屋來!”林燎這麼說,講堂內一下子安靜了,同窗們都是唰唰地將目光注視到林延潮身上。

  林延潮坦然受之,大步走出了講堂。

  來到林燎書屋,林延潮向林燎行禮道︰“先生叫我來,有什麼事嗎?”

  林燎道︰“我看你這幾日都在抄錄講義,是否是我講得太深奧了?”

  林延潮如實道︰“先生,弟子之前沒有讀過孟子。”

  林燎恍然道︰“我倒是差一點倒是忘了,你沒有經學的根底。我盡量講得仔細一些,可是我不能顧你一人,也要周全其他的弟子。你剛入學,需比其他弟子更多下功夫,你的同窗們學業都在你之上,你要多向他們請益,見賢方能思齊。”

  “多謝先生指教。學生不怕難,但怕先生不肯教。”林延潮狡猾地說了一句。

  林燎呵呵地輕笑而起,拿起折扇搖了搖道︰“嗯,真是聰明的弟子,這段日子你要多勤力了,晚學前拿你的講義,給我看看,以後不明白之處,隨時可來問我。幾日後的朔望課,時文你可以不答,但貼經,墨義卻不能錯。”

  “是,先生。”

  林延潮離開書屋。

  林延潮坐了下來,該喝水喝水,該溫書溫書。

  午食時,幾名同窗來找林延潮說話,樣子看來都是打探他的底細的,或者是主動來套近乎的。看來作為胡提學弟子的光環不小,林延潮簡簡單單說了幾句話,既沒有拒人千里之外,失了禮數,也沒有流露出親近的意思。

  林延潮態度無可挑剔。

  幾人退下後,圍在余子游,與一名青衫士子旁身旁。

  一名陳行貴的學子,聽了幾句開口道︰“此人底氣很足啊,余兄,你看他什麼來頭?”

  余子游道︰“什麼來頭?不過寒門子弟,僥幸得了大宗師賞識罷了,你說此子如何?”

  這陳行貴前後左右也圍著幾個人,他笑著道︰“行事很有規矩,倒似我們官宦家的子弟,要知道能進書院的寒門子弟,都是出類拔萃的,余兄你與他一個號舍,怎麼摸不出他的底細?”

  余子游道︰“只能說,這小子有點道行,不過也不是被督學大人賞識,就一定有真才實學的。”

  陳行貴笑著道︰“余兄在外舍三年,也沒補入內舍,家里大人該對你很不滿吧,這一度月考若被這小子擠在馬下……”

  ...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9 11:33 PM

第五十三章 朔望課

  聽到這里,余子游臉色有幾分鐵青,內舍的內課生,每月有三錢銀子,這錢對于寒門子弟來說是一筆很大的錢,但卻不在他的眼底。

  家里人費了那麼多關系,送他來濂江書院就學,他有個好成績來給家人一個交代,可是縣試落第也就算了,在外舍三年也補不入內舍,著實令他著惱。

  外舍內對林延潮大宗師弟子的光環不免議論紛紛,林延潮每日依然故我,記了講義之後,將前幾日的講義在晚學一並交給林燎。

  第二日早學前,林燎即將講義還給自己,並道每五日給他看一回。林延潮拿回講義看了一遍,講義從頭到末都被林燎用朱筆改過一遍了,不僅批改增刪錯漏之處,連錯別字,文法不周之處也給林延潮訂正過來。

  在林燎身上感受到這種治學的一絲不苟後,林延潮也覺得若是不努力,也難以報答林燎對自己的栽培。

  如此林燎將孟子七篇,講了整整十四日,林延潮也是記了十四日的講義,將整本孟子和孟子集注都給背下了。

  十四日講完,半月已過,即是半月一考的朔望課。

  朔望課成績關系到三舍排名座次,雖說三個月才升補一次,但是對于弟子而言,事關重大。

  臨考前最後一天的晚上,到了快三更了,外舍內仍是座無虛席。

  人人都是捧著孟子集注在讀,林延潮也是將這幾日的講義重新拿來在看一遍。

  外舍同塾們也滿懷羨慕妒忌地想,林延潮已經是大宗師的弟子,怎麼還這麼用功了。

  第二日,還未考試,弟子們已是在摩拳擦掌。

  不久林燎走入書屋,將卷子發了下來。朔望課的卷子是由山長林垠出的,稱為師課;而月課,季課都是由教授,知縣,知府出題,這稱為官課。

  考試時間是從辰初至午正,也就是早上七點到中午十二點,五個小時。

  卷子卷子帖經題十道,墨義題五道,最後是制藝文一篇。

  首先是帖經題十道嗎,第一道,孟子見梁襄王。出,語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後面留白。

  林延潮不假思索地寫上……就之而不見所畏焉。”卒然問曰︰‘天下惡乎定?’

  林延潮筆上不停,一口作氣,連寫十道。對于孟子一書滾瓜爛熟的林延潮而言,這根本不是難度啊。

  但是想來外舍其他同窗也不會在這種題目上答錯,帖經題是最基本的,若是一般鄉村社學里的學童,可能還會失誤,但對于書院弟子來說,寫錯一道,真的是要拿來打屁股了。

  下面是墨義題五道,這里就有點開始拉分數了。

  林延潮認真審卷,第一道題,齊宣王見孟子于雪宮。王曰︰“賢者亦有此樂乎?”

  孟子對曰︰“有。人不得,則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為民上而不與民同樂者,亦非也。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這一句話就是範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出處。

  林延潮想起孟子集注里,朱子對這一句話的解讀,當下寫到,人君能與民同樂,則人皆有此樂;不然,則下之不得此樂者,必有非其君上之心。明人君當與民同樂,不可使人有不得者,非但當與賢者共之而已也。

  這已是現成了答案,最好一個字都不能改。當然這也是林延潮這十四天來背熟的內容,以他過目不忘加倒背如流二點零技能,絲毫難度也沒有。

  五道墨義題寫完,林延潮擦了擦手,這才費了不到一個時辰,剩下有大把時間來作制藝題。

  題目是,夫民今而後得反之也。

  林延潮看到這里,迅速想到,這句話出自梁惠王下。原文大意,是鄒國和魯國征戰,死了不少官吏,但百姓卻無動于衷。鄒國國君要懲罰,孟子說不可,你如何待別人,別人如何待你,百姓不過將官吏原先待他的,報復回官吏罷了,所以說夫民今而後得反之也。合下一句是君無尤焉,是孟子讓國君不要怪罪百姓。

  這樣題目是小題,八股文格式,四書文限定三百字以上。

  林延潮只能拿著卷子苦笑,八股文是這樣,題目從四書中出,答題代聖人口氣立言,從朱子集注中闡發,這都是靠讀書背書就能搞定的,但是寫文第一步如何破題,這就不是靠知識積累,而看個人悟性了。

  林延潮也不做冥思苦想的呆頭之狀,索性趴在那眯著眼,打腹稿。待眯了大半個時辰後,林延潮心底想得差不多了,于是提筆磨墨開始寫。

  考後眾人皆問林延潮考得如何,林延潮只是道︰“考得不好,要在榜末了。”

  眾人聽了信也有,不信也有,當然多數還是不信,大家都道︰“延潮兄,你又在謙虛了。”

  “看看,延潮兄,這虛懷若谷,嘖嘖……”

  林延潮笑了笑,出去吃午飯了。

  下午即是放榜,依書院的規矩,季課放大榜,月課,朔望課放小榜。小榜就是各舍內部排名,大榜則是整個書院排名。

  放榜前眾人議論紛紛。

  林延潮聽得兩個年紀比自己大一兩歲的同窗在那議論。

  “這次考得不好,要在十五名後。爹媽知道了,不知要如何罵我。”

  “我也慘了,破題時候竟是漏題,制藝文恐怕要評個下了。”

  “這一次外舍競爭比以往激烈許多,若是今年再不能讀進前十名,我爹媽會不認可我在書院有用功讀書,恐怕要我回家閉門苦讀了。”

  “你還好,畢竟還未放棄舉業,我爹可能會讓我去衙門作個小吏,此生不入清流了。”

  “放榜了!”不知道誰到了一聲,眾人都去看成績。

  林延潮擠過人群,從下往上看,一下子在倒數第三看到了自己名字,外舍第二十八名。

  林延潮心底有數,也沒太意外,平靜地回到案前坐下讀書。不少有心人目光卻一並唰唰地瞧向林延潮。

  “余兄,這就是大宗師的門生?別逗我了。”陳行貴笑著道。

  余子游道︰“這我也沒想到他這麼膿包,或許是第一次考試太緊張了吧。”

  “一會看看卷子去?”

  “好,看看他怎麼答的。”

  除了陳行貴,余子游外,其他同窗也是來了興趣,他們之前有料過林延潮考得優良,或者一般,但卻沒料到林延潮會考得這麼差。

  “延潮兄?”一名平日有說過幾句話的同窗,有點幸災樂禍地問道。

  林延潮正在埋頭看書,聽到道︰“啊?”

  “延潮兄,當初大宗師為何會看中你,收你為門生啊?”

  “運氣好吧。”

  “你這一次是否發揮失常?”

  “沒有啊!很正常啊!”

  “可你才考了,第二十八名。”

  “沒錯啊,第二十八名就是榜末,與我說的沒差啊,何來發揮失常!”

  “這。”這同學無言以對。

  又有一人不甘心來問︰“延潮兄,這一次你考了外舍第二十八名,為何絲毫不見你懊惱啊?”

  林延潮把頭出書背後探出,不經意地道︰“爾等以不第為恥,吾以不第卻為之懊惱為恥。”

  來人嚇了一跳,心道這話境界真是高爾仰止啊,勉強笑著道︰“延潮兄,真會給自己找台階下,呵呵!”

  林延潮亦笑著道︰“是啊,呵呵!”

  古人也是知道聊天止于呵呵的道理,來人收落了一臉遺憾,無功而返。

  眾弟子們議論紛紛。

  “此人莫非不是扮豬吃老虎?”

  “還是真的深藏不露?”

  同窗們紛紛揣測,午學之後,林燎評卷。

  按照外舍的慣例,評卷最佳的三篇,林燎評得外舍第一卷,乃是葉向高。葉向高也是新入外舍的同窗,但奈何他的祖父是名儒,父親又是貢監,他的文章 確實又作得好,所以盡管有人不爽,但也無法非議。

  “大賢諒鄒民抱怨之心,見鄒臣之自取也!”

  聽了葉向高破題第一句,林延潮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原來自己冥思苦想的破題,還能這麼破的。大賢指得是孟子,破題時不能對聖賢直呼其名,孔子用聖人替,顏回子思曾子孟子用大賢替,孔子的弟子們用賢人替。

  這破題一句,結合上下文說的是,孟子諒解鄒民抱怨的想法,而察覺到是鄒國官吏自作自受。而破去題目夫民今而後得反之,百姓不過將官吏原先待他的,報復回官吏罷了。

  僅是這破題,就足拿外舍第一了。

  ...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9 11:33 PM

第五十四章 我不是作弊

  課後眾人的卷子,被貼至牆上,供大家評鑒。

  這是書卷的規矩,以示公平。一般來說前三名的文章 ,會引來眾人駐足,可以拿他們破題,承題的思路與自己相互比較,揣摩對方文筆優劣,起到見賢思齊的作用。

  上面會有林燎的點評,在寫的特別好的地方會用朱筆勾記,卷後附有點評,眾人可以從中獲益良多。

  但這一次葉向高,余子游,陳行貴這前三名的文章 沒有一人看,外舍同窗全數擠到林延潮的卷子。

  眾人表情都很精彩,不久就有一人拍腿道︰“原來這就是大宗師,得意弟子文章 ,長見識了。”

  說完拂袖而去。

  另一人道“此人幾乎毫無時文根底可言,不說咱們外課生,就是外面社學隨便一蒙童都寫得比他好。”

  “看來新來咱們外舍,就那福清囝厲害,此人不足為慮。”

  余子游,陳行貴二人在外聽了也是走到一個角落說話。

  余子游問道︰“我實在是摸不透啊,陳兄你怎麼看?”

  陳行貴道︰“余兄,此人時文卷子咱們且不提,你看他的帖經,墨義,竟是沒有一處錯處。就算放之外舍,這一次朔望課,帖經,墨義全對的,也不過是**人之數,其余人多少也都會錯一些。”

  “何況此人之墨義,與朱子集注上相對,沒有多一字,也沒有少一字,這點你辦不辦得到?”

  無論書院,社學,對于帖經要求,是不能錯一字,而墨義就放寬了一些,當然能將朱子集注,一字不錯背下最好,但判題時,學生能答對主要幾點意思,個別詞字上的疏漏,先生也不太會故意判錯。

  余子游看了林延潮的卷子,果真他的墨義題,就如打小抄般,和朱子集注上寫的一字不易,這說明什麼,說明此人讀書極為認真,苛求自己到一個字都不能錯的地步。

  一種不舒服的情緒,余子游道︰“童子試考得是時文,又不是帖經墨義,此子作得再好,也不過是死讀書罷了,時文不通,什麼都沒用。”

  陳行貴笑著道︰“余兄,你太在意了,倒是我看此人絕非一無是處,否則大宗師不會收他為弟子的。”

  余子游不屑地道︰“寒門子弟有什麼背景,就算有,也不會勝過你我。外舍里,除了葉向高和陳兄你,是我對手,其他我都不放在眼底。”

  同窗們評卷時的議論聲,林延潮都聽在耳里,心想這早點打破光環也好,免得整日萬眾矚目的,麻煩要緊,造成讀書分心就不好了。

  待到評論的同窗都陸續走了,剩下都是拿著紙,將前幾名寫的好的卷子,連卷子和批注一並抄下,準備拿回去揣摩。之後書院就會將卷子回收回去,書樓會將弟子的卷子都抄錄一份,算是留檔。

  林延潮則是走到葉向高等外舍弟子的卷子前站住。

  旁人見林延潮,口中念念有詞,以為是他在讀,卻不知林延潮只是看一兩遍後,就已經將文章 連批注都背下了,且一字不錯。

  “林延潮,講郎找你!”

  林延潮聽林燎找自己,心想自己已是背了前三名的卷子,已是夠了,當下邁步出門。

  一旁弟子見林延潮走後,忙問︰“劉兄,講郎找此人什麼事啊?”

  “還有什麼事,林延潮倒霉了。”

  “劉兄別賣關子,趕緊說來。”

  “問什麼,等會就知道了。”說著兩人相視而笑。

  林延潮去書齋找林燎也是有點忐忑,心想是不是這一次自己考得不好的緣故,不過林燎之前說自己只要帖經,墨義對了就好了,時文自己寫得好不好都無所謂的。若是他拿這個質問自己,自己就和他爭論。

  書屋內,林燎端坐在桌案旁,身後依舊掛著一副朱子像。

  “拜見先生。”

  林燎板著張臉道︰“延潮,你說你事先沒有讀過孟子一書,可是實話?”

  “是啊,弟子于四書,只明大學章 句一書。”

  “那你考試是怎麼回事?帖經全對也就罷了,墨義竟也是一字不漏,莫非你來書院十四天內,就將孟子一書,及朱子集注都背下了嗎?”

  林延潮挺委屈的,當下道︰“先生,你當初不是與我說,朔望課時,時文的卷子我可以不答,但貼經,墨義不能錯。”

  林燎想起自己確實有這麼一說,但是不過是讓林延潮努力向學,也沒有真指望他十四日內將這好幾萬字的內容,都是背得滾瓜爛熟,甚至一字不錯。

  林燎站起身來道︰“不錯,我是說過。”

  林燎背過身去對著朱子像道︰“我最後再問你一遍,你當著朱子像前告訴為師,你真是將孟子及朱子集注都背下了嗎?而不是朔望課時作弊的?”

  林燎話說到最後一句,已是有了幾分嚴厲。

  林延潮抬頭看了一眼朱子像,如實道︰“賢人可鑒,我真的將孟子及朱子集注都背下,而不是作弊的。”

  “好啊,”林燎轉過身來,重重拂袖目光盯著林延潮道,“你既是一口咬死,我就現在就考你,孟子滕文公上篇,你背得如何?”

  林延潮當下道︰“學生了如指掌,可以說倒背如流。”

  在師長面前一點都不知謙虛為何物,還倒背如流,林燎氣笑道︰“還倒背如流,好啊,你就將滕文公篇倒背給為師看看啊!”

  林延潮︰“學生,我。。。。。。”

  一刻鐘過去了,一只燕子撲騰著翅膀,離開了窩。

  書屋里林燎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林延潮有那麼點難為情地道︰“先生,我倒背完了。滕文公篇不過弟子恰好很熟而已,其他篇弟子可能就不那麼熟了。”

  此子不僅真的倒背如流,還不錯一字,林燎將孟子一書合上,不死心地問了一句。“你真的才背了十四日?”

  “嗯,之前有點印象吧,也不算只讀了十四日。”林延潮已是盡量說得很低調了。

  林燎手腕一顫,難掩心底震撼,心道此子真乃天下奇才,此子不僅精于刑律,還有張松之能。暫且忍耐,不可失態,以免得此子得知後自傲,以後翹了尾巴。

  林燎努力深吸口氣,平緩自己的心情,然後淡淡地道︰“好了,為師收回方才質疑你作弊之言。”

  林延潮也是道︰“是,先生,弟子背書還行,但于時文還沒有根底,一開始的破題就難住了弟子,不知先生有什麼可以教我的。”

  林燎見林延潮這麼虛心,滿意地點點頭道︰“這急切不來,破題與詩賦一般,既靠自己的悟性,也靠平日之積累。你經書義理雖背下了,但如同囫圇飯,只是吃到肚子罷了,這是死讀書,離融會貫通尚早。”

  林延潮試探問道︰“先生,難道就沒有什麼速成的辦法嗎?”

  林燎板起臉道︰“哪里有什麼速成的辦法,制藝一道來不得半點捷徑,欲速則不達的道理,你聽過沒有?”

  林延潮垂下頭去道︰“是,先生。”

  林燎道︰“你想時文上有所小成,非要有水滴石穿,金石為開之志方可,你跟我來。”

  林燎領林延潮到自己書屋內,書屋分前後屋。林燎挑開個簾子後,林延潮抬起頭來,但見是一個書房,書壁上有厚厚兩大櫃的書擺在那。

  林燎對林延潮道︰“我進學之前讀過的書都在這里,如果說你真要尋你什麼捷徑,將先這些書都讀透一遍,我保你最少是個秀才。”

  林延潮看了這麼多書,也不由感嘆果真秀才也不是那麼容易考的。

  林燎見了林延潮的神色,心知自己這一番敲打對他已是生效,當下咳了幾聲道︰“你既有志于進學,那麼為師這里有幾套書,對你還有幾分幫助,這一套書是《四書大題小題文府》合五十冊,其中大學兩冊,中庸兩冊,論語二十冊,孟子二十六冊。所有時文里所有大題,小題的範文都在這里。”

  “還有這破題全書,講得是破題之法。”

  “這本經義概述,講得是……”

  林燎說了一通,然後從書架取了幾本書來道︰“你既學孟子,那《四書大題小題文府》講孟子梁惠王篇的四冊,可以先拿去看,這些都是八股名家範文,你若背下任何一篇放在考場上,縱拿不了第一,考官也不能罷落你的卷子。”

  林延潮聽了心念一動,這不是相當與後世的題庫了,他將《大題小題文府》隨意翻開一頁,里面都是蠅頭小字,這隨便一頁上都有上千字,他不由滿懷惡意的揣測,每頁印這麼小的字,不是為了考試夾帶作弊用的吧。

  ...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9 11:38 PM

第五十五章 月課

  事實上,林延潮知自己猜測是正確的,明清以八股取士,兩朝科場上舞弊案,是屢禁不止,會試,鄉試就不知多少,下一級沒有曝光的童子試,就更不知多少了。

  這《四書大題小題文府》,就相當于後世的題庫了,若是八股文換成開卷考試,四書五經,朱子集注不一定人人有帶,但這大題小題文府肯定是人手一本。

  看了這書林延潮不由想到,如果我把這題庫背下,赴童子試……

  林燎見林延潮略有所思,一下就猜到他想什麼當下道︰“不要持著自己記性好,就動歪腦筋,這些範文,你看看就好了,揣摩名家破題,承題的功夫,這才是正經,不要妄圖想背下,這是屢試不第的老童生,沒出息的人才這麼干的。純粹是想賭運氣,想要在考場上蒙對題。你還年輕,要研習如何破題,承題,起股才是正途之道。”

  林燎的動機肯定是為自己好,他既這麼說,林延潮也就是答允下來。當下他從林燎手里接過四冊《大題小題文府》的書來道︰“學生看完後,再來與先生借閱。”

  “好,隨時都可以來,另你寫的講義,也一並帶至。”林燎叮囑道。

  于是林延潮一身輕松地返回了二梅書屋,並心情大好與人打招呼。

  眾弟子紛紛詫異,此人被先生訓了,怎麼心情還這麼好,莫非此人是個奇葩?

  林延潮沒想這麼多,回到案上,研習林燎給自己的《大題小題文府》。

  大題小題文府,所謂大題就是,就是四書五經章 句都完整的題目,比如出題,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這算是一道大題。

  如題目列出‘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一句單句,也算一道大題。

  但如果出‘學而時習之’,只有上半句,截了下半句,就是小題。還有出題‘不亦樂乎’,只有下半句,截了上半句,這也叫小題。

  簡簡單單說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九個字就可以出三道題,四書文最少三百字以上,遇到喜歡發揮了洋洋灑灑寫個五六百字都不稀罕。

  這三篇範文就達一千字以上,還不算五經,僅僅四書合在一起總共五萬多字,科考的考官可以從中取多少種組合,出多少道題目,所以要背下整個題庫,果真是不現實的事情。

  而且林燎還特鄙視這一行徑,稱為屢試不第的老童生才干的事。

  所以即便林延潮自負記憶力驚人,也沒背下《四書大題小題文府》的打算。如林燎與自己說的,仔仔細細讀,揣摩名家破題,承題,起講之道,才是正經。就如後世做題目,掌握的解題方法和思路,才是正道,整日背題,想要靠蒙題,猜題來考試過關的,實在是不現實。

  所以林延潮就照著林燎說的方法讀了起來,這一幕在有心人看來,不由竊竊私語。

  “此人被先生狠狠罵了一頓後,居然還有心思讀書,必有蹊蹺。。”

  “定然如此。”

  “我看看他讀什麼書去?”

  一名弟子搖頭晃腦地走到林延潮一旁,假裝與一人聊天,不時探過頭刮一眼林延潮手里的書。

  林延潮全神貫注讀書,沒有察覺,但就算察覺也不會說什麼。

  那人探頭探腦了好一陣,面露譏笑之意,返回眾人之間,笑著道︰“你們猜猜那書呆子在看什麼書?”

  “別賣關子了,快說,快說。”

  那人笑著道︰“那書呆子在看《四書大題小題文府》呢。”

  “什麼,居然還有人看這書?”

  “那可是幾十冊的書,當年先生也叫我從里面,揣摩名家範文,我看了幾篇就丟了,實在是頭大。”

  “是啊,這人說蠢也蠢,說不蠢也不蠢,他知道自己時文不行,就揣著瞎貓踫到死耗子的主意,若是縣試,府試真給他踫到三四道,也說不準。”

  “哈哈,林兄,你還真信有這事,若是這方子可行,滿府的老童生,也不會從城門樓子一路排到萬壽橋下了。”

  “我與你說,以往就有人,拿這《大題小題文府》,不眠不休地背,熬到少年白了頭。他一個書呆子要背個幾年?滿打滿算,背下來又如何,縣試,府試踫到偏題,截搭題不是一樣沒救。”

  說到這里,眾人都是哈哈一笑。

  “唉,為何大宗師會收錄此人作門生,卻不是我。這真是不公啊。”

  “說的對,其中必有什麼黑幕。”

  “下一次月課,我等且瞧他笑話。”

  林延潮雙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這不讀還好,一讀卻是嚇一跳。

  連林延潮都不敢置信,書里任何一篇八股文,他認認真真地讀了一遍後,合卷起來,立馬就可以脫口背出。

  這不對啊,自己原來背大學,孟子,差不多讀上三四遍才能背下,而讀千字文,幼學瓊林,大學,孟子的程朱注集時,才快了一些,讀個兩三遍,就能背下。但眼前這八股文範文,不用背,他只讀了一遍,就可以背誦了,最多不超過兩遍。

  林延潮一路讀了下去,這一冊讀了半冊,合起卷來默背了一下,竟是真的過目不忘!

  林延潮沒心思讀了,仔細揣摩起來,他記得林燎有說過,論經義深奧,用朱熹之言是,讀四書是熟飯,讀諸經如打谷取米,可見五經難于四書。

  程朱注集注解四書,所以程朱注集要更淺顯一些。所以四書他要讀個三四遍才會背,而程朱注集兩三遍就會背了。而八股文雖是擬聖人口氣答題,但言辭段落,都不出程朱注集的範疇,加上筆者自己的話,所以八股文章 要比程朱注集更淺顯。

  淺顯的文章 ,比起那些詰屈聱牙的四書五經,當然要更好理解和背誦。

  當初林燎可是叫自己不要背,要揣摩名家手法,可是林延潮也沒有不聽他的話,有違師道。只是自己確確實實是在讀,沒有想去背,結果只讀了一遍就會背了!

  都是過目不忘的錯。這又什麼辦法?

  怪我咯!

  林延潮讀了一冊書,不,應該說了背了一冊,也有些乏了,索性回到號舍。

  號舍之內,自又是另一副樣子,考試剛畢,平日苦讀的弟子們,也是難得放松。

  余子游考了外舍第二,自是十分高興,其余寢友也考得不錯,葉向高不用說,黃碧友,朱向文都考了前十,只是陳文才差了一些,考了二十二。

  余子游等人買了不少零嘴,與眾弟子分食。

  余子游看了林延潮,打趣道︰“延潮兄,怎麼今日這麼早回來了?”

  余子游一旁的黃碧友笑著道︰“不是因為今日考得太差,所以灰了心,自暴自棄吧,林兄請恕我之言,我看你所寫時文,真非讀書的材料。”

  “是啊,黃兄說得有道理啊!”林延潮淡淡笑了笑,好像絲毫沒有介懷。

  黃碧友卻好似一拳打到空氣里,反而心底一堵,當下補了一句︰“林兄,你身為督學大人的門生,這一次考了二十八名,你可想知道外舍弟子是如何議論你的嗎?”

  “別人看法,沒必要知道吧。”林延潮呵呵笑著說道。

  黃碧友不由譏笑道︰“延潮兄,掩耳盜鈴,佩服,佩服!”

  “黃兄,這一次想必考得很好吧!”

  “也不佳,外舍第九,但比延潮兄要高不少。”

  “那下一次月課,我們分個高下好不好?”

  聽聞林延潮這麼說,宿舍里其他同寢都圍了過來。

  黃碧友聽了露出又驚又怒的神情,那分明是說,誰給你的勇氣!

  “我若是輸給你,我寫一千個服字給你,貼在牆頭!你若是輸了?”

  “我也寫一千個字服字給你。”

  黃碧友冷哼一聲道︰“君子一言。”

  “快馬一鞭。”林延潮接道。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9 11:39 PM

第五十六章 其實我想認真做題的

  “黃兄算了,都是同寢,吵什麼,來,林兄吃蠶豆,這次考不好,下一次咱們再努力就是了。”余子游開口道,表面上倒是官宦家子弟大方的作派。

  “好啊。”林延潮知此人口蜜腹劍,但也不想揭破這皮,抓了一把蠶豆,回到了自己的鋪上,剝著蠶豆吃了起來。

  一旁葉向高盤著膝,攤著書正在讀。

  林延潮沒說什麼,繼續吃起蠶豆道︰“葉兄,恭喜你取了外舍第一了。”

  葉向高繼續看著書道︰“哪里,不及林兄榮辱不驚才是。”

  林延潮看了一眼,葉向高語氣淡淡的,猜過去有八成是敷衍自己,不過表面上看不出來就是。

  這是一個面子上禮數上不缺,但內心卻高傲冷艷的人。等等,榮辱不驚,不是臉皮厚的同義詞嗎?好啊,這葉向高。

  這葉向高平日讀書時與陳行貴等幾個官宦出身的子弟有交集,但在號舍里卻是獨來獨往。這與林延潮一般,倒是陳文才努力與余子游等人打好關系,已是號舍的人打成一片。

  林延潮也是猜得到,對葉向高而言,他的征途是星辰大海!這外舍,濂江書院,對他而言不過是過路的小溪小河,駐足看一眼的時間也沒有,至于同學之情相較之下也不在乎了,一切都不如自己讀書最重要。

  林延潮還未高考前,多少何嘗不是也有過這樣經歷,然後到了社會後,又後知後覺地其實還是學校最好混。這以自我為中心,算不算也是中二病啊,算下葉向高年紀,好像是發病年齡了。

  林延潮搖了搖頭,繼續嗑蠶豆。

  次日林燎不講經文,而是合孟子之書,講如何作八股文,這就是不講課本了,專講習題了,教導弟子應試之道。

  林燎列舉了各種題目,然後講破題之法。一篇八股文最重破題,一般破題對了,文章 也是成了一半了。

  林燎又講如何明破,暗破,正破,反破,順破,逆破,又解釋了什麼是破題的忌諱,比如不能罵題,漏題,不可連上,不能犯下,避諱等等。林燎舉了幾個,不是出于四書五經,但是卻很精彩的破題例子。

  林延潮最欣賞的一個,題目為‘樓’,破題‘因地之不足,取天之有余’。

  最後林燎才結合孟子,朱子集注,列舉梁惠王一篇里如何破題的訣竅。

  午飯後,林延潮將白日林燎講的講義,讀了一遍,又將孟子梁惠王篇溫習一遍,程朱注釋又背了一遍,又練完字帖,最後這才拿了《大題小題文府》讀了起來。

  當林延潮捧起《四書大題小題文府》,外舍的同窗們,就都在那偷笑。

  “這書呆子,真不知他如何進得書院!”

  “死讀書啊,此人真是丟了大宗師顏面。”

  “真是迂腐之輩!”

  “有此人在,從此娘親再也不擔心我會墊底了。”

  林延潮偶爾也聽了一兩句,只想說,這些少年人,通過貶低別人,來抬高自己有意思嗎?

  兩更天時,林延潮,一不留神就讀了一冊半,這進度連自己都不敢相信,早早收拾書袋,回號舍睡覺。待見了黃碧友,他對自己冷笑兩聲,一副不屑的樣子。

  第二天又讀了一冊半,林延潮已是將林燎給自己的四冊《大題小題文府》讀完

  第三天,林延潮拿著和讀完的四冊書給林燎。

  林燎見林延潮來還書,一愣道︰“你怎麼讀得這麼快?”

  林延潮只能撒謊道︰“先生這幾日教破題之法,學生就先研習揣摩,每篇範文里的破題之法,之後承題,起講也略微一觀,起股等以後再學。”

  林燎也沒反對道︰“不按部就班,先學如何破題也是可以的,為學一道,主要還是要靠自己的悟性,為師不過將你領進門罷了。”

  于是林燎又指點了林延潮破題,再借給林延潮四冊書。

  下面的日子,也就相當林延潮每日用課余時間,花了十五天,一字不漏看了一部幾百萬字的小說,可謂絲毫壓力也沒有,不過時間有點不夠用就是,導致林延潮最後三天,每天都讀到三更天,一日讀兩冊書。

  當然外舍的弟子,也將每日看林延潮背書,當作一個茶余飯後的笑料來談。林延潮的努力,總算有了回報,到了月考前的一天,《大題小題文府》里有關,孟子一書的二十六冊,林延潮全數看完,于腦海里一字不漏。

  終于到了月考當天,林延潮由于前一夜書讀得有些遲,故而睡得遲了一些,趕到考場時,已是快要開考了。

  見林延潮打著呵欠走進考場,下面的外舍弟子都在偷偷譏笑。

  “考試前一日還在想臨陣磨槍,昨夜可是背到了三更天吧!”

  “今日不知能否提起筆來。”

  “此人真是可憐,不知他如此背法,將整本文府背了兩成了沒有。”

  “兩成,你莫非以為他是神童啊?以我想來,他能背一成就了不起了。”

  “就算背了十分之一又如何,他又不能過目不忘,多半記了前面,就忘了後面,最多再過個幾個月,他忘光了,又要重頭背起了。”

  “真是羞于此人共學,就算將來中了中了進士,與此人同舍,也是顏面無光啊。”

  眾人一個勁地感慨,不久月考的試題,就發下來了。

  這一次是由閩縣縣學教諭命題,這是官府親定的官課。

  官府每年從藩庫撥支經費給濂江書院,也以官課來考核書院學生進展如何,官課自是比書院自己出題的師課更重要。不僅事關書院弟子名次,官府還會給獎銀,每次官課的卷子,官府還會統一抄錄一遍,刻印上繳。

  官課如此重要,林延潮的同窗們也是不敢有絲毫怠慢。

  還是慣例,考試時間五個小時,月考不考帖經,墨義,只考時文,一卷紙上依次寫著三道題,題間沒有留白。

  隨即林燎又每人分發了五張兩開的黃色毛邊紙,作為稿紙來用。

  至于真正譽寫的,給三張八開的紅線豎道表紙,兩面一開,每開十二行,一豎行二十四字,不可多不可少。這可是鄉試時專門的考試用紙。聽說殿試用紙是用四層宣紙裱成,更為考究。

  月課,已是如此,又何況季課,書院這麼做目的也是讓學生們盡早身臨其境,感受大考時的氣氛。

  題目一到手,弟子們就迫不及待地看起題目,紙頁嘩嘩的翻動聲響起。或者有的學生是將卷子的一角,在鎮紙上壓好,再看起題來。

  林延潮也是拿到卷子,掃了一眼三道考題,嗯,一道大題,兩道小題。

  第一道大題,題為‘莊暴見孟子日’。

  這是大題,一章 五六句的意思,破題都要含在里面。

  林延潮回憶起題庫里寫的,破題一句為,樂無古今,惟同民者古今為能好也……

  這直接造抄就是,看下一道,林延潮也不動筆就寫,先將題目看完再說。

  第二道,一介不以與人。

  這是小題,全句是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人,出自孟子萬章 篇。

  書里寫過,破題一句,取與之際,雖聖人不敢忽也……這也是背過的,兩題在手,林延潮心底大定,這一次是不會墊底了。最後一題,來個沒背過的,自己練練手。

  第三道,申之以孝悌之義。出自‘寡人之于國也’那一章 ,林延潮想也不想,破題一句從腦海里冒出,教有所尤重者,務申其義而已……

  這時候其他外舍弟子,都在皺眉凝思,揣摩如何什麼角度破題,正破,反破,還是明破,暗破,還是順破,逆破,之後如何承題,如何起講一步步下來。

  而林延潮卻是愣住了,遲遲不能下筆,尼瑪,連蒙對三題,閉卷考變開卷考!

  這滋味實在是太酸爽了,其實我是想認真做題的!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9 11:39 PM

第五十七章 講卷

  當然林延潮愣住不能下筆的一幕,也是被人看在眼底,自是當作看蒙了,一題都答不出來,又是在肚子譏笑了一番。過了好一陣,林延潮搖了搖頭,開始研墨,提筆蘸墨後,在毛邊紙上寫寫點點,打起了草稿來。

  見了林延潮動筆,不免有人譏笑,這小子裝模作樣,還弄得挺好的,到時候看你寫出來的是什麼樣的文章 。林延潮也確實是在裝模作樣,他也想按照自己的角度來破題的,但是腦子里想了好幾個破題的答案後,拿來與記憶里名家範文一比,就成了渣渣。

  看來自己的水平還是不夠,索性林延潮也不改了,直接將範文的破題寫上,破題一定,文章 也是定型了,正是破題之前,文章 由我,破題之後,我由文章 。

  林延潮一路寫下來,將後面的承題,起講,起股,束股的地方,略作了修改,當然這也是無傷大雅,不過這一番卻費了林延潮不少腦筋。這麼做純粹是掩人耳目,畢竟寫得範文一模一樣也真心不太好吧,這也是考試中唯一需要林延潮動腦思索的地方。

  林延潮第一篇很快寫完,但大部分人才剛剛開始在草稿上動筆,擬好了破題承題數句,還有幾人還未想出如何破題,正在抓耳撓腮,冥思苦想,十分苦惱。

  林延潮于是第二篇,第三篇趕緊放慢了速度,竟是將剩下幾張紙,練起了字來。待到考試還有半個時辰結束時,有幾人信心滿滿地交卷了,林延潮這才拿出表紙,將稿紙上的文,譽寫到卷子上。

  譽寫好的卷子,是直接交給考官的,在考試里,譽寫的文章 ,字跡一定不僅要端正,還要美觀。

  但了萬歷朝時,考場書法,早已不是館閣體的天下了,顏體與館閣體,一般都是筆畫干淨,點畫到位,且字跡寫出筋力豐滿,氣派雍容堂正,更少了幾分妍媚,仿佛可見當年顏公罵李希烈時錚錚鐵骨,剛直不阿。

  現在林延潮筆力,自然達不到那種境界,但經過三個月的苦練,做到筆畫干淨,點畫到位八個字倒是不成問題。整張卷子卷面看得干淨整潔,林延潮不由涌起一股成就感,重生後數這一篇的字,寫得自己最喜歡,當然以後還會寫得更好。

  寫完林延潮拿上去交卷時,縣學教諭掃了一眼卷子,抬起頭看了林延潮一眼,沒說什麼。林延潮行了一禮,當下走出了書屋。

  卷子是一交上去就改的,當然是由命題的縣學教諭親自評卷的。

  午飯時,眾人談論起早上的考試,有人喜,有人愁,喜的人,津津有味地談著自己如何解題的思路,愁的人坐在一旁默不作聲。

  月課也是事關外舍的排名,而且分量比朔望課更重,僅次于三月一次的季課。就學書院的弟子,若是見自己排名逐步上升還好,若是下降則說明他們越讀越回去了,心底壓力未免更大。

  不少人無心下箸,吃著吃著就發起呆來,有的人只是扒了幾口,就將食盒一推,到一處無人的地方獨處。林延潮看了這一幕,也不由想到後世自己當高三狗的時候,即便是穿越了幾百年,這一番情緒大家都是感同身受。

  不過林延潮這一次考得不錯,心情自然也就好,他走到自己習慣去的亭子上坐下,望著四周馬上要入冬的景色,就著庭前的梅樹下飯,這也是一件雅事。

  林延潮打開了自己的食盒,今日的飯食,還真不錯哩,不僅有葷有素,膳夫居然煮了海蠣蛋湯,以往可是一直喝白水的。

  林延潮在大快朵頤。一旁幾名弟子來到亭子前,笑著問道︰“林兄,這一會考試如何,有無把握?”

  林延潮想了下道︰“還不錯。”

  幾名弟子相視一眼,笑著問︰“敢問延潮兄,你說還不錯,是覺得自己能排在多少名?”

  林延潮夾了一筷子海蠣,認真點點頭道︰“前五有之吧!”

  “前五?延潮兄,你還真是信心十足。”那人忍不住笑著道。

  林延潮道︰“也是。”

  眾弟子聽了皆是拱手,竊笑而去。

  林延潮也是拱了拱手,繼續吃飯。

  下午外舍放榜,齋夫拿著榜紙,直接貼在了書屋上。

  眾弟子們都是心情忐忑的,一下子涌到榜前。

  “陳兄,你考如何?”

  “不提了,我第三題寫來不及了,只考了第十七名,比上一次還落後兩名,馬兄滿臉春風,該是不錯吧。”

  “是呀,這比上一次進了三名。”

  “恭喜馬兄,內課生有望。”

  “你們看這第二名的是林延潮嗎?”

  一時所有人都是禁聲,齊刷刷看向榜去。

  高居榜首的依舊是葉向高,第二名林延潮,第三名余子游……

  “諸位這榜單,是不是掛反了啊?”

  眾人看了心底第一個反應都想笑,那整日背書的書呆子。上一次此人寫的時文,不是不堪入目嗎?此中莫非有什麼蹊蹺?

  “此人時文不是寫得一塌糊涂嗎?”

  “肯定他是做了什麼見不得光的事。”

  “噤聲,林延潮就在一旁。”

  “這有什麼不可說,我就是要說給他聽,我等寒窗苦讀十年,怎麼能與一個不學無術之人共學。”一名耳紅脖子的弟子大聲言道,還回頭瞪了林延潮一眼。

  “賀兄說得對,真是如此,我們豈能坐視,其中若有蹊蹺,我必與向山長講郎申述。”

  “好了,好了,賀兄,馬兄,”陳行貴站了出來,看向林延潮道,“稍安勿躁,等卷子出了再說,林兄,清者自清,也是不怕別人說,是不是?”

  陳行貴向自己遞話了,林延潮也知此人平日與余子游交好道︰“陳兄說得是。”

  “好了,大家散了吧。”

  聽陳行貴這麼說,眾人都是走入書屋,陳行貴看了余子游一眼道︰“余兄?”

  余子游回過頭來道︰“沒什麼,看了卷子再說。”

  不久之後,縣學教諭拿著一疊卷子進入講堂。

  朝廷有制縣學設教諭一人,訓導數人,必須由舉人、貢生出身,藩司指派,平日教學秀才。

  眾弟子都是屏息靜氣,縣學教諭算是名儒,老舉人一名,閩縣又是十閩首邑,讀書人質量最高,此人教書縣學,清名甚佳,學識不在山長林垠之下。

  還好這一次縣學教諭批卷,若換了不知是哪里來的人改卷,外舍的弟子此刻早就掀桌子,造反了。

  縣學教諭負手道︰“老夫來濂江書院也不是第一次了,但這一次收獲甚佳,你們中哪一位是葉向高,林延潮啊?站起來給老夫看看。”

  葉向高,林延潮一並起身。

  縣學教諭滿意地道︰“雖非我閩縣子弟,都是可教之才,可惜,可惜。”

  眾弟子能入書院讀書,都是聞弦歌而知雅意的人,縣學教諭話中意思,很明白,說葉向高,林延潮都不是閩縣人,將來就算進學,中了秀才,也不能到閩縣縣學讀書。他說的可惜,就是不能以教導二人而遺憾。

  眾弟子都是驚訝了,葉向高也就罷了,這林延潮怎麼可能啊。

  一旁余子游臉也是青了,他也是此次月課第三名,屈居于林延潮之下就是不舒服了,但是縣學教諭只提了葉向高,林延潮二人,而不提他,說明自己與他們二人的水平,並不在一個層次上。

  余子游看向林延潮心道,我倒要看看你卷子,有何過人之處。

  縣學教諭因講完卷子,就要去中舍了,故而只拿了葉向高一人的卷子來講。

  林延潮在下面聽了葉向高三道破題,都不是從《大題小題文府》里出的,大多是自己的寫的,但即便如此,也是別出心裁,從另一個思路上破題成功。這才是林燎要求自己達到的境界。

  林延潮仔細體會,葉向高破題的精妙之處,但其他弟子卻沒有什麼心思,他們要看得是林延潮的卷子。

  縣學教諭將卷子發給弟子後,就走了。

  林延潮拿起自己的卷子,但見好幾處寫得好的地方,都用朱筆畫了個圈,左上角圈了一圈,用朱筆寫了個第二。

  “延潮兄,拿你的卷子一觀,可以嗎?”

  因為是盤膝坐得緣故,書屋的案幾很矮,比桌上電腦桌高不了多少,所以兩位馬姓,賀姓同學站在林延潮身邊時,顯得有幾分居高臨下。

  要令人原諒是,林延潮入學這麼久兩位馬姓,賀姓的同學名字一直都不知道,當然以他過目不忘的能力,要記怎麼會記不住,但是他真覺得沒有必要。

  “延潮兄,拿你的卷子一觀,可以嗎?”

  二人這麼說,但口氣里是詢問的意思,但動作卻簡潔明了,直接從林延潮桌上將卷子拿走了。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9 11:42 PM

本帖最後由 terry850324 於 2015-10-10 12:06 AM 編輯

第五十八章 質疑

  馬,賀兩名同學拿走林延潮的卷子後,當下一群人是圍了上來。

  “樂無古今,惟同民者古今為能好也!這破題一句,余兄高才,你看看毛病出在哪里?”馬姓士子一時不敢擅自發言,推給了余子游。

  余子游還算有幾分穩重道︰“且容我三思一下。”

  一旁黃碧友急切道︰“有了,有了此言太籠統了,不能算佳句。”

  “黃兄,你確定?”

  黃碧友當下道︰“當然了,我看此文到處都有破綻。”說著黃碧友從桌案上抽出一支筆來,在卷上虛點道︰“你看,這里,這里,都是寫得是敗筆。”

  黃碧友以一番師長的口氣說來,仿佛在教育弟子一般,若非卷子還要拿去抄錄,他早就在上面批改了,但如此也不足以消除他的惡氣。

  “黃兄,你確定你能寫出這樣的文章 來?”一人開口了,眾人看去卻是葉向高。

  對于外舍第一,眾人還是保持足夠的恭敬。

  兩次考試,眾人對葉向高的才學已由嫉妒,到十分佩服。

  “請葉兄指點一下。”

  葉向高道︰“這初股說得很精彩,夫國不期于大小,期于好樂,了不欺于今古,期于同名。這並非是落大家的面子,吾實話實說。”

  “而且此文有魏晉余韻,少有八股之虛詞,實乃佳文。”

  葉向高這麼一說,眾人都沒話講了。

  “這與延潮半個月前的卷子,簡直判若兩人,難道他在半月內,進步如飛?”

  “是啊,這也實在令人難以相信,必有蹊蹺。”

  “不用猜,此人故意耍我的,好一個扮豬吃老虎,我等都被騙了。”

  眾人議論紛紛,這時候但聽輕咳兩聲。

  “我說你們這麼看,可以先將卷子還給我嗎?卷子都弄皺了,一會拿去給齋夫抄錄,我就不好交代。”林延潮開口了。

  從林延潮手里奪去卷子的馬,賀兩位同窗,聽了面紅耳赤。賀姓同窗將卷子還給林延潮後,作揖一禮即是紅著臉︰“延潮兄,在下孟浪了。”

  此人當場知錯就改,承認自己不是,這點也是難能可貴。林延潮也是作揖道︰“賀兄,客氣了,同窗之間切磋學業,有什麼不對了。”

  林延潮這一番話說得十分溫和,對于方才同窗的質疑,並沒有急于予以回擊,正是中正平和的君子之風。不少人都是暗中點頭。

  反觀賀姓士子更是慚愧。

  而馬姓士子仍是皮笑肉不笑地道︰“延潮兄,你也太不夠意思了,上一次朔望課,你是不是亂答的,想要戲弄我等?”

  林延潮道︰“馬兄誤會了,我怎麼會是這種人。”

  “那為何你朔望課考得那麼差,以你今日的水平隨便寫寫也不至于如此。”

  “馬兄,說得好,延潮兄,你一定要給我們個說法,否則就是看不起我們!”

  “對!”外幾人在旁附和。

  “既然諸位想知道其中訣竅,我就告訴你們。”

  講堂里一下子都安靜下來,眾人都是豎長了耳朵。

  林延潮輕輕一笑道︰“其實也沒什麼難的,因為這三道題是我蒙題,猜中的!”

  講堂上一片安靜。

  “猜對的?”

  “你是說,你三道題都從《四書大題小題文府》里蒙的?”

  “是啊。”林延潮點點頭。

  “不可能,你怎麼會好運氣,蒙對一題,也就算了,難道還連蒙對三題?”

  林延潮笑著道︰“你們誰有《大題小題文府》,我們一對就知?”

  當下就有人跑到林燎那借了《大題小題文府》,厚厚一疊二十六冊,兩個人才捧來。馬姓士子道︰“這里題目最少一兩萬道,要隨便蒙中三題,幾乎不亦于大海撈針,延潮兄,你不是蒙題,是蒙人吧!”

  林延潮笑了笑,不予回應。

  不少同窗已是開始七手八腳地找起來,可是這書頁實在太多,幾個人又怎麼找得出。于是同窗們都是全體動員,一人手持一本書,在里比對題目,翻書頁。

  “不是這題。”

  “這題也是不是。”

  “我找到了,找到了!莊暴見孟子日,出自梁惠王篇下,破題樂無古今,惟同民者古今為能好也,果真是簡直一模一樣!”

  題目找到後,眾人都圍了上去。

  “這篇是涇野先生的狀元卷啊,正德三年的殿試所作,才想的我有幾分印象。”

  涇野先生,名為呂柟,理學大宗師,以教書育人而聞名,書院不少弟子都讀過他的文章。

  “是啊,下面承題,起講也是如出一轍。”

  一人拿著卷子橫了黃碧友一眼道︰“方才是你說涇野先生的狀元卷,到處都是破綻,全是敗筆了。”

  黃碧友臉一下白了,當下恨不得找個洞鑽下去,在場之前想要批林延潮卷子的同窗們,也是顏面無光,若非黃碧友急于站出來擋槍,他們恐怕也要步此人的後塵。

  “連鑒賞眼力,也配談八股?”又有一人嘲諷道。

  黃碧友當下不敢再說了。

  眾人目光又回到卷子上︰“哦,不對,其中錯了幾處,不是文字上疏漏,但大意還是對的。”

  “看來延潮兄,也並非全數背下,雖枝葉少了幾支,但主干卻沒有差。”

  當下又一人叫道︰“我也找到了,這一介不以與人,這破題就是照抄的。”

  于是‘真相’水落石出,三題都找到了,真是出自《四書大題小題文府》。

  “延潮兄,你這本《四書大題小題文府》都背完了?”

  “沒有啊,我是抽著背的,”林延潮道,“方才馬兄,不是說了嗎?我若真的是蒙題,而不是蒙人啊!”

  馬姓士子本來想乘大家都沒有主意,偷偷溜出門去的,人都站在門沿邊了,但是林延潮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突然點到他。

  “馬兄,你實在太不該了。”

  馬姓士子嘿嘿笑了兩聲道︰“我肚子有些疼,先去出恭,大家繼續啊。”

  幾名與馬姓士子交好的同窗都掩面,一個讀書人連臉都不要了,輸也就算了,還輸不起。

  余子游上前道︰“林兄,這樣也能蒙對題?不是此中有什麼訣竅,也好傳授我等。”

  一旁陳行貴也是上前道︰“是啊,是啊,林兄,不要吝嗇啊。”

  林延潮笑著道︰“真的是運氣好而已,實話實說,並非是有什麼訣竅,你看我只是破題背下了,下面的我也背得不全,若是下一次就沒那麼僥幸了。”

  “這也倒是。”

  “延潮兄,也總不能將整本幾十冊書都背下吧。”

  也有人不屑地哼了一聲︰“連這樣也能考第二,果真運氣太好。”

  “是啊,會試,鄉試也規定,考生不可夾帶作弊,卻沒說不能默書啊,嘉靖年間有一人鄉試時,三場試題,盡錄坊刻,自破題,承題直到結題,不易一字,主考官還是翰林出身,居然沒看出來,結果也被取為舉人。”

  “如此我等寒窗十年有什麼用,還不如去死記硬背好了。”

  “誒,現在又不是嘉靖年了。”

  同窗們聽了總算找到一個可以接受的答案,各自散去了,但彼此之間的議論仍未停下。

  而林延潮待眾人走後,則是走到牆壁邊,齋夫將眾人的卷子重新貼上去。

  此刻已是沒有一人欣賞,而林延潮駐足在牆邊,研究起葉向高,余子游的卷子,對著上面縣學教諭的點評,一字一字地揣摩。

  書屋內,早已是人去樓空,唯有林延潮一人還在勤學。

  書屋外的亭子里,余子游,陳行貴還有外舍里幾個衙內們,聚在一處。眾人神色都有些不善。

  一個衙內冷笑道︰“莫非林延潮昨晚整整踩了一夜狗屎,否則運氣也太他娘好了?”

  陳行貴斜了一眼道︰“這你也信,就算他踩了全府的狗屎,也不可能這麼恰好蒙對這三題。”

  余子游道︰“陳兄,可是事實如此,我們卻不能不信,除非他背了全本的《大題小題文府》。”

  余子游這麼一說,眾衙內異口同聲地道︰“比起這個我更願意相信他昨晚踩了全省的狗屎。”

  “我就說這小子有些道行!”陳行貴用指頭在桌上一敲。

  一個衙內道︰“不錯,就算神童也不能在半月內背下整本《大題小題文府》。”

  余子游沉吟道︰“這麼說來,可以說得通的道理也只有一個了!”

  眾弟子相互看了一眼,一並點頭道︰“對,他是作弊了。”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9 11:44 PM

第五十九章 天生我才

  最簡單的真相,往往可以解釋最復雜的結果,認為林延潮作弊的,當下得到了共識。

  “若非他夾帶小抄了,否則他不會連蒙對三題。”

  “原來如此。那他從半個月前就開始準備了,可謂處心積慮”

  “我要向山長和講郎申述。”一個暴脾氣的衙內站起身來。

  “稍安勿躁。”陳行貴拉住了此人。

  “陳兄,你如何能忍啊?若非這小子,你這一次就是外舍第四名。”余子游不快地道,當然他就是第二名。

  陳行貴笑著道︰“考試已了,我們貿然去檢舉,也是沒有證據。我們要將這小子趕出書院,要人贓俱獲才行。”

  眾人聽了都是恍然大悟,一並道︰“陳兄,真是高明。”

  “林延潮,先生讓你去書屋一趟!”

  聽了這一句話,眾人都是轉過頭去,但見林延潮走出二梅書屋大門。

  余子游冷笑道︰“恐怕他連先生這一關都過不去,陳兄你是白安排了。”

  書屋內。

  朱子像前,林燎負著手來回踱步,他看了林延潮一眼問道︰“你背下了?”

  “什麼背下了?”

  “不要給為師裝糊涂。”

  林延潮當下老老實實地道︰“弟子背了那麼一些。”

  林燎是書院內唯一知道林延潮底細的人,當他要說,林延潮將整本大題小題文府都背下,他也是有些不信。

  “背了幾成?”

  “五成。”林延潮決定還是低調一些。

  “五成?”林燎質疑問道。

  林延潮點點頭,五成就已是上百萬字,大幾千篇範文,當即便如此林燎還是不信。

  林燎當下抽出大題小題文府,隨意指一章 對林延潮問道︰“背一遍。”

  林延潮老老實實地背了。

  林燎又抽了七八篇,林延潮除了三篇說沒背過,其余幾篇都背得一字不差。于是林燎又是一番瞠目結舌加目瞪口呆。

  “先生,是不是這一次還要弟子再倒背一遍?”

  “別。”林燎這一次不會再上當了,只是又好氣又好笑,但心道這弟子小聰明十足,不可讓他持才自誤。

  于是林燎一臉嚴厲地對林延潮道︰“不是叫你不要去背《四書大題小題文府》了嗎?你怎麼不聽。”

  林延潮道︰“先生,我也沒有刻意去記,只是一篇範文看了幾篇,揣摩在心底,然後見了題目,自然而然就記起來,寫了出來。”

  林燎聽了有些恨鐵不成鋼地道︰“我就知道如此,你這是小聰明,不是大聰明,懂嗎?當然如此默書,將來童子試時,考官見了你也不會判你錯,罷你的卷子。但他們若出偏,截搭題,題不在這本文府,你該從哪里作答?”

  “就算你過了童子試,將來鄉試,會試之時,哪個考官不是翰林院出來的,這等飽學宿儒之士,什麼名家範文沒有見過,他們看了你的卷子,與其他士子別出心裁,另闢蹊徑寫出來的卷子一比,怎麼會錄你?為師的意思你明白了嗎?”

  林延潮點點頭道︰“弟子明白了,先生是說童子試時,還能靠背題蒙混過關,但是鄉試,會試就不行了。”

  林燎聽林延潮的話,好像說的是他那個道理,但是聽起來卻怎麼那麼怪。

  林燎道︰“什麼叫蒙混過關?不要存僥幸之心,你若是想在書院里有好名次,自己需勤加苦學。”

  “那學生還能從先生這借文府來讀嗎?”

  林燎沉默了一會,哪個老師不喜歡學生背書的,但他反對弟子背題,就是擔心他們作了歪路,整日琢磨著如何在童拭里如何猜題,蒙題,而耽誤了正經功夫。

  可林燎想到林延潮居然半個月就二十六冊孟子里所有大題,小題都背了一半,這似乎也沒什麼難度。不行,此子是可教之才,不能讓他走上這投機取巧的歪路。

  當下林燎語重心長地道︰“舉業不患妨功,惟患奪志,你若是再借文府看下去,就是走上了歪道,以後不可從我這里借此書。”

  “學生記下來。以後不往先生這借此《大題小題文府》了。”

  林燎看著林延潮走出書屋,不由想到方仲永,嚴嵩,這兩人都是神童,但卻都為神童名聲所累,他實在不希望林延潮走上這條道路。學業必須一步步來,不能為了求快,這樣會欲速則不達。

  林燎想林延潮如此聰明,應已是將他的話記在心底。

  而此刻林延潮正是書院的書樓前,拿著自己的學牌對管書道︰“勞駕,借《四書大題小題文府一套》!”

  管書抬起頭道︰“書院規矩,一次最多借你三冊,一套別想了,你要哪三冊?”

  林延潮想了下道︰“那就論語吧,要學而篇,為政篇,八佾篇。”

  “真是麻煩。”管書抱怨了一句,走上書樓去,不久給林延潮帶來三冊。

  林延潮笑著道︰“多謝了,如果可以,文府論語里下面幾冊書,也幫我留著,下次再來取,這里是一點燈油錢,聊表心意,不成敬意啊。”

  管書見左右無人,將林延潮的錢收下,臉色溫和地道︰“許久沒見過你如此勤奮的弟子了,好,我給你留著。”

  “多謝了。”林延潮借到書後,心想林燎是叫不準,往他那邊借書,但又沒有說不準往書樓借書啊,這麼明顯言語里的漏洞,自己怎麼會聽不出來呢。

  不管是林燎有心無心這麼說,林延潮還是準備往背題庫的路數上走下去,反正對他而言又不難。可是林燎說得對,

  天生我才,有才不用白不用!

  林延潮回到二梅書屋,將借來的論語讀了一冊後,收拾書袋返回號舍。

  號舍之外,但見一個人影橫在了自己眼前。

  “這不是黃兄嗎?”林延潮問道。

  黃碧友頓時赧然,深吸了口氣當下抽出一張卷子道︰“延潮,這是一千個服字,大丈夫言而有信,你拿去!”

  林延潮拿起卷子來,笑著道︰“哦,還有此事啊,我都不記得了!”

  “你。”黃碧友見自己與他打賭,此人竟絲毫沒放在心上,不由生起一股被輕視的憤怒。

  見黃碧友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林延潮笑著道︰“黃兄,說笑的,別生氣,你言之有諾,我自也是遵守約定。大家同學相交,一時意氣之爭也是尋常,我平日也有不少不對的地方,也請你包涵。”

  說著林延潮向黃碧友拱拱手。

  黃碧友聽了也是怒色消去,向林延潮回了一禮結結巴巴地道︰“延潮兄,言重了。”

  同寢之人也是見了這一幕,于輕舟不由道︰“林延潮有大度,乃謙謙君子。”

  余子游嘴唇一動,最終還是沒說什麼。

  林延潮先去洗了把臉,回到號舍里,但見中央的油燈下,號舍里七個人都是拿著書在讀。

  一般來說,考試剛畢,大家都會放松一下,而眼下。

  林延潮躺在床上,一旁于輕舟湊過頭來道︰“延潮,你可知因為你一下考了外舍第二,眼下所有人都被你提起勁來,都在發奮讀書了。”

  “我,不是吧,我不是踫運氣的。”林延潮笑著道。

  于輕舟搖了搖頭道︰“你從原來全班墊底,現在全班第二,也就是說除了葉向高,所有人都因為你,平均名次都往後退了一位。”

  “我們書院里所有弟子,都將全部精力拿來讀書,卻換了這個結果,你說大家心底如何能平衡呢?”

  林延潮點點頭道︰“說得也是啊。那我也總不能每次都考最後,來讓大家來開心吧,這樣不是我不開心了。”

  于輕舟輕聲地笑了起來道︰“是啊,每個人都在埋頭讀書,沒有一個人懈怠,大家都在進步中,但是你名次後退了,就說明你沒有其他人進步得快。你才來一個月,若是在書院久了,就能體會到大家的心情了。”

  “我之所以放松的與你說這些,一來是我欣賞延潮兄你的為人,二來明年我就不會在書院讀書了。”

  “為何?”

  于輕舟笑著道︰“不堪重負了吧,我和家里人說書院都是如葉向高,延潮兄這般的才子,在這里讀書對我而言,只會讓我越來越絕望,倒不如換個輕松的地方,說不定學業上還有些進步呢。”

  林延潮不免一愣。

  “滅燈了,滅燈了。”這時候余子游開口道。

  “慢著,再讓我讀會書啊!”嘉登的朱向文開口道。

  號舍里眾人都取笑道︰“不差這一會啊!”

  “唉,你們不知道,我晚上若不看完三卷書,整個晚上就會睡不著的,一連十幾天了,大家原諒則個。”朱向文討好地與眾人說道。

  眾人聽了頓時一陣笑罵,林延潮卻在笑中,覺得有幾分苦澀。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9 11:46 PM

本帖最後由 terry850324 於 2015-10-9 11:52 PM 編輯

第六十章 道統

  次日,林延潮從號舍起床,發覺天已是開始冷了許多,不知不覺他已在書院求學一個月了。

  閩地氣候很暖,又是近海,一般這個緯度,除了冬天很少會下雪,不過眼下是小冰河期,入了冬後,氣候還是驟寒了下來,聽同窗說前幾日近郊的山里下了場小雪。

  山里下雪,說明氣候已快降到零度了,林延潮起床後又加了一件厚衣,整好衣裳去號舍旁的水缸打了盆水,拿著昨夜泡好的楊柳枝蘸上牙藥揩齒,然後洗臉,水打著臉上是冰涼刺骨的。

  冬日晝短夜長,外頭天還蒙蒙亮著,號舍里的同寢已是背上書袋,三三兩兩地朝外舍走去。

  林延潮走到外舍前,見了同窗大部分已是穿上了冬衣,而書屋前兩株寒梅已是吐蕊,看來馬上就要迎著寒風綻放了,真不愧是歲寒三友。

  這兩株梅樹與外舍同窗們朝夕相伴,眼見要開花,眾同窗們都是駐足在旁。

  直到膳夫送來了早點,同窗們這才紛紛回到書屋里。林延潮也是駐足一陣,讓後邁步走進了書屋。

  不久林燎到了書屋,直接講論語。

  四書里孟子最難,論語地位最高,記載是孔子和他弟子言行。

  自五四運動喊起‘打倒孔家店’的口號來,孔子地位在林延潮這一代不少八零後眼底,已是史書上隨便一老頭差不多。但在林延潮現在這時代,孔夫子可是讀書人的精神領袖,尊為至聖先師。

  讀論語里最有名即是滿篇,子曰。子是對老師尊稱,論語成書于曾子門人,所以整篇里即孔,曾二人以子稱呼。

  林燎講論語前,語氣中對論語極為推崇,告誡子弟︰“你們看論語孟子,要熟讀玩味。將聖人言語切己,不可只作一場話說。人只看得二書切己,終身獲益。”

  然後林燎又說了自己讀論語心得︰“我自七八歲發蒙讀論語,當時已曉文義,但年紀越長,讀之愈久,越覺意味深長。”

  接著又聯系之前教的孟子,和論語比較,林燎道︰“孔子言語句句是自然,孟子言語句句是事實,汝等要記住。”

  林燎這一番話,深入淺出,恰好將讀論語的重要道出,符合書院以讀書育人為主,舉業為末流的精神。

  林延潮在下面正襟危坐,知道今日要教論語頭兩篇,林延潮早是溫習過了,在穿越前他就看過南懷瑾的《論語別裁》,對論語並不陌生,不過當時對于他說,既畏懼古文的生澀,又不肯看滿街披著論語外皮,實在賣心靈雞湯的書,故而選這本國學大師的書來看。

  那時他對國學不過稍有興趣,但沒料到穿越後,國學成了他衣食所來。

  來書院前,他買過《論語注疏》,有向老夫子請教過,這一次正好拿來和朱子注的《論語章句》相互印證。說完好一通話後,林燎才開始教論語第一篇《學而》。朱子集注里說,稱這一篇是入道之門、積德之基。

  林燎在上面講書,林延潮在下面一字不漏的聽著,手里筆頭也是不停。

  天氣有些寒,林延潮手有些僵,不時得搓一下手,記講義的速度也是慢了下來,一旁研好了的墨,一會兒就冷凝了,又得再添水化開。

  但即便如此,林延潮讀書的專注之意,卻絲毫未減。見到這一幕,連一旁其他弟子也不得不佩服林延潮求學的認真。

  陳行貴看著林延潮的背影,在那琢磨著。

  在外舍里,陳行貴在眾多二代中,算是背景深厚。他家里直系里雖沒有高官,但遠親里有出過都御史,雲南巡撫,這樣一地方伯的大人物。到了他父親一代,成了閩浙豪族,作的是海上生意,知道其中底細的,就是知道他家的錢如淌海水似多了。

  讀書並不重要,他又不似寒門子弟只有進學一條出路,就算不中秀才,也沒什麼。

  陳行貴來書院讀書後,他也並不打算真靠讀書進學,是本著廣交朋友的打算,有價值的人就結交,沒價值的,也不拒交,這些人將來都可以是他家里的阻力。他不以錢財疏通,但依舊在外舍里人緣極好,很有幾分號召力。

  對于林延潮,他一直覺得這少年不同于他人,眼下也是從心底從可以觀察,拉升至可以結交的地步。

  到了課末,林延潮將林燎講的《學而》和《為政》兩篇,一並背下。論語二十篇,林燎準備用十天來講,然後各用兩天講《大學》,《中庸》。

  大學之重,不用多提。讀說中庸,中庸乃《禮記》一篇,為子思所作。

  朱子在序論里說,堯傳位給舜時,傳授了‘允執厥中’一言,這句話去過故宮的人,都知道。

  舜傳禹時,將四字添為十六字,合起來就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堯本一句話已是夠了,舜多添了三句,就讓堯這一句淺顯,讓天下人容易明白。

  十六字即理學推崇儒家心傳,先王之學,聖人之教盡在這十六字里。

  至于道盡先王之學的,十六字心傳,千百年來已經有無數讀書人嘗試著解釋,但林延潮覺得朱熹說得很到位了。朱熹道,雖上智不能無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雖下愚不能無道心。二者雜于方寸之間,而不知所以治之,則危者愈危,微者愈微。

  這句話意思,即在上的聖賢之人雖智慧,而不可失了人性之本,而在下的凡人,雖然凡愚,但是卻不能不以智慧約束自己。慧心與真性情二者夾雜與方寸之間,一時不慎,身居高位的聖賢,會越高越危,微末的凡人,越低越是微小。

  林延潮聽林燎講完中庸一書,深感真是獲益匪淺。這樣精闢的話,真是恨不得,每日都能聽見。只是可惜林燎只是講了兩日,否則從中間的體悟會更多。

  論語,中庸,大學讀完這是上半月的課程,期間有一件事,就是冬至。

  在古代冬至的重要,不亞于歲末。

  在過冬至節時,書院弟子還是著實熱鬧了一把。在民間冬至大如年的說法,這一天皇帝要親自舉行郊祭,即祭天,百官要進表朝賀。在百姓家里則是要祭祖,百姓不管有錢沒錢,就算借錢都要過節,置辦祭品。

  而書院間,則是拜聖壽,也就是給孔夫子拜壽,釋菜先師。林垠,林燎領著書院弟子們拜祭了先拜孔聖。

  孔子是至聖先師,當然要先拜,冬至普通人家祭祖,讀書人祭孔,其隆重之禮不亞于孔誕。

  林延潮在祭孔時,不由想起,後來朱熹,以及其弟子以十六字心傳,來宣揚道統,認為道統猶如天道,傳承自有脈絡,聖聖相承。

  先王之學,堯傳舜,舜傳禹,禹傳湯,堯舜禹湯是口耳相傳。而數百年之後,先王之學,又有周繼承,湯傳周文王,武王,文,武王傳周公,周公傳孔子,但間隔太久,于是只能以心傳心,類似于走心的說法。

  周公後,春秋戰國禮崩樂壞,周天子治統不保,孔子的魯國乃周公封地,孔子承周公的道統應運而出。

  這點林延潮剛學的論語很有體會,孔子說過,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大意是周朝文化昌盛,我學周。

  又說過,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大意是我老了,好久沒夢見周公了。

  孔子拜後,林垠,林燎引得弟子再拜亞聖孟子。

  孟子曰,由孔子而來至于今,百有余歲,去聖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近聖人之居,若此其甚也。此言以孔子傳人自居。

  孔孟之後儒學所傳何人?

  韓愈推崇楊雄,說他可繼儒家道統,可書生們不買賬了。楊雄改仕王莽,此乃失節,三國演義里諸葛亮罵是楊雄是小人之儒。

  山長林垠拜完孟子,下面拜得則是周敦頤。周敦頤之學上承孔孟,下啟程朱。

  之後是二程,程頤贊其兄程顥,周公㝯,聖人之道不行;孟軻死,聖人之學不傳……蓋自孟子以後,一人而已。

  二程拜完拜張載,張載有言,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張載拜完最後則是朱熹,朱熹有言,自是以來,聖聖相承。

  這一條線下來,就是理學推崇的道統,孔孟之道,周、程、張子繼之;周、程、張子之道,朱子又繼之。

  拜完諸子時,眾弟子們感受到這莊重氣氛,也不由身心受到了一番陶冶。林延潮走出齋舍,心想這道統說,看起來逼格很高,很能給自己長臉,但總覺得有些抱古人大腿的感覺。

  下面弟子以全禮拜先生,同窗互拜,這才算完畢。在沒什麼娛樂的古代,過節相當于最大的娛樂了。書院弟子們都是喜洋洋的,沒有每日讀書時的苦悶,顯出了一些年輕人的朝氣。

  晚上書院也是置辦宴席,按照習俗,冬至這一天,北人吃混沌,南人吃湯圓,而閩地呢,卻是吃米時,也就是餈。據說吃了米時可以時來運轉,給人添運,對于讀書人來說,也是討好好彩頭,希望朔望課能考個不錯的成績。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9 11:47 PM

本帖最後由 terry850324 於 2015-10-9 11:54 PM 編輯

第六十一章 拉攏

  冬至之後,馬上就是朔望課。

  上半月朔望課依舊是由山長林垠出題,課的是論語二十篇,中庸三十三章,大學經一傳十。

  下半月再專門講論語,大學,中庸八股文的破法,以及大題的思路,月課上圍繞,論語,大學,中庸考三篇八股,大體上一個月的課程就是如此。聯系上上一個月將孟子讀完。

  林燎必須要將兩個月內就將四書過了一遍,這當然外舍弟子都有基礎的緣故,對于他們而言,四書課不過是一趟溫習而已。若是真的認認真真要學一遍四書,最少非兩年之功不可。

  蒙學三年如何識字,提筆寫字,詞字讀音,背誦三百千千,增廣賢文。然後習四書兩年,再選五經之一為本經,研究上一年,最後研習各種八股文破法,寫法,苦下功夫數年,方有底氣赴童拭與人一較長短。

  這是一個普通讀書人的經歷,真正的寒窗十年無人問。

  當然也有各種神童,將這十年縮短了不少。

  求學的日子,冬至過後,書院的日子依舊如此平靜。但二梅書屋里留下讀書的人,倒是越來越多了。

  越是抵近三月一次的季課,書院弟子求學的壓力,就越大。林延潮感覺到這幾日,同窗們說話的話語,明顯變少了,

  林延潮也不免受此影響,心道果真如于輕舟所說,真是片刻都放松不得,稍以懈怠,身後就會有人把你追上。

  朔望課終于到來。

  考試時,林延潮感覺有五六雙眼楮,不時從自己身上瞟過。

  林延潮一下子就猜到他們是在懷疑,窺視著什麼,不由覺得有些好笑,以一個成人的口吻嘆道,少年人啊,少年人啊。

  考題是帖經題二十道,墨義題五道,制藝題一道。

  帖經題比上一次多了十道,由此也可以看出書院,對弟子帖經這基本功的重視。

  當然帖經題無論是十道,還是二十道,對于林延潮而言都是沒差,只是多費了一些筆墨而已。

  林延潮閱卷後,即認真答題。

  帖經題,墨義題不費吹灰之力答完,當然這對于外舍同窗們來說,多也不是難度,所以真正拉開分數的,還是在制藝題上。

  最後一道制藝題題目,事君,敬其事而後其食。這一題出自論語衛靈公。課業匆忙,林延潮這半月來,只是背了論語,論語章句,關于論語大題小題文府只看了五六冊。這衛靈公一篇,他自還沒有背到。

  沒有背,就自己答,林延潮背了那多範文,平日課堂上也聽了林燎那麼多破題思路,感覺最近自己八股文的功夫也有點突破。

  事君,敬其事而後其食,換成現代文就是,當公務員的童鞋,先做好工作,再給我談工資。

  林延潮想到朱子集注上對于這一段的注釋,君子之仕也,有官守者修其職,有言責者盡其忠。皆以敬吾之事而已,不可先有求祿之心也。

  那麼破題就從朱子集注上闡發。

  想了許久,林延潮有了思路,在草稿紙上寫到,君子之仕,在于修其職而不求其祿也。

  林延潮點了三個點,君子之仕點事君,修其職點敬其事,不求其祿點後其食,這破題一句都點到題目的意思,沒有漏題,可以算是成功破題。林延潮寫完後不由小小的激動了一下,自己終于憑著自己的實力破出了一題,只是這破題是照辦朱子集注上的,少了自己見解,分是很難給高就是。

  然後林延潮一步步寫下來,最後大步上前交卷給林燎。

  林燎拿過林延潮的卷子,不看他帖經,墨義,直接看他的時文。他先掃了一眼,神色好了一些,大概是見林延潮不是采用《大題小題文府》的範文來答題,心情好了一些。

  林燎粗略了看了下,在林延潮破題的一句,用朱筆在旁邊畫了一個三角。

  林延潮知道古人改卷的套路大同小異,寫得好的地方,畫圈,其次畫三角,再次一豎,最末就打叉。打叉說明一竅不通,一豎說明勉強及格,三角猶可一觀,畫圈就是最佳了。

  接著林燎又在林延潮承題,起講,中股的地方,畫了幾個豎,當然這一篇的卷子是比不上,上一次月課時,縣學教諭給自己改的,好幾個小圈圈的卷子了。

  但終歸是自己做的。

  眼見林燎要對林延潮說話,當場的外舍弟子都是豎著耳朵聽好了。

  當下林燎溫和地對林延潮道︰“破題尚可,可承題,分股還是不夠,總而言之很有長進。”

  林延潮當下喜道︰“多謝先生。”

  什麼叫很有長進,眾弟子們不淡定了,林延潮上一次可是考了外舍第二,這一次居然很有長進,不是要考到第一去了。

  眾弟子們長吁短嘆。

  而林燎對林延潮說得這一番話,不久就傳到陳行貴,余子游耳里。並且他們從其他人的嘴里,也聽出林延潮考試時,從始至終都在認認真真地做卷子,沒有打小抄。

  這可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這一次放榜前,可沒有一個人去問林延潮考得如何了。

  下午放榜,成績出來,林延潮考了外舍第二十二名。

  眾弟子們在風中凌亂了了,從外舍第二長進到第二十二,原來是林燎說林延潮很有長進,就是這麼長進的啊。

  這個世界真是令人看不懂啊。眾弟子們都是有心無力,連放榜去看林延潮卷子都懶了。

  而林延潮依舊站在榜前,將前三名的卷子都是看了一遍。

  葉向高的卷子是,聖人論人臣之義,惟務自盡而不求利也。夫為祿而仕,非所以事君也……

  林延潮看了葉向高的卷子心道,以前看只知葉向高卷子寫得好,但好在哪里,自己不甚明白,那是因為差距太大,現在能明白個**不離十,說明我和他的差距縮小。

  看來背範文,也並非全無作用,這一個半月來,我確實如先生所言,進步很大啊。

  “林兄!”林延潮正在榜前駐足,突然一人在背後開口道。

  林延潮轉過頭來,竟是陳行貴。

  “陳兄,有何見教?”

  陳行貴笑著道︰“見教不敢當,林兄你的卷子,我看了,進步不小啊。”

  林延潮赧然道︰“哪里,從第二名到第二十二名,怎麼會進步不小。”

  陳行貴微微一笑道︰“我指的是,林兄的卷子比上一次朔望課時,進步不少,而不是上一次月課。”

  林延潮訝然,此人莫非看穿我的本事。

  陳行貴忙道︰“林兄,不要誤會,我並非來打探什麼,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讀書的方法,林兄別出蹊徑罷了。只是下一個月,就教五經了,林兄可想好以何經為本經嗎?”

  五經乃是易,詩,尚書,春秋,禮記,科舉時,士子只要精通一經就可以了。鄉試時五經魁,就是各選一經答得最佳者為前五名。

  林延潮道︰“在下來書院不過兩個月初來乍到,還請陳兄指教。”

  陳行貴當下道︰“不敢。看來延潮兄,還沒決定,以何經為本經吧。”

  林延潮點了點頭道︰“是啊,不知書院弟子,大多以何經為本經?”

  陳行貴笑著道︰“山長擅治春秋,次輔書與詩;講郎擅治詩經,至于其他四經,也通曉一些。因此書院里,以春秋,詩經為本經的弟子比較多。”

  “春秋,詩經啊!”林延潮點了點頭,好比魏晉子弟,論閥閱,講譜學,講究士族子弟血脈傳承一般。

  兩漢治經,講究是代代相授,非常注重師承傳授關系。如詩經,分四家流派,魯詩,齊詩,韓詩,毛詩,每家師長對弟子傳授如何注釋詩經,都有不同的見解。

  而春秋,而春秋也有左氏,公羊,谷梁三傳,也是各一派別,師徒相承,各有體系。

  所以兩漢時,要學習詩經,春秋還要擇一流派才行。

  到了明朝,科舉規定如何注釋五經的框框。可是一般也是先生治什麼經,弟子也是學什麼經,是一脈相承。

  照道理,林延潮該學春秋或者詩經才是,但是他偏偏另有主意。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9 11:54 PM

第六十二章 本經

  林延潮聽陳行貴這麼說,想了下道︰“本經一事,我還沒有決定,且容我三思,再答復陳兄。”

  陳行貴露出十分理解的表情,點點頭道︰“好啊,林兄,到時盡管說一聲就好了。我與幾位好友,正好都是治春秋,起了個春秋社的名頭,社里可是不乏上舍,中舍的弟子,平日各自專研學業,只是在講經的時候,才聚在一起商量研討,有時候還能得到山長親自指點,你可知道山長當年是五經魁,全省舉子,他春秋治得最好。”

  林延潮聽了不由有所心動,山長的學問自是他佩服的,也希望能得到他的指導。

  林延潮眼下是真確定陳行貴確實是實意的邀請,不過思量後還是道︰“真的多謝,陳兄這麼看得起我,盛情相邀。我仔細思量後,再答復你。”

  陳行貴笑著道︰“好的,林兄也不必著急,還有半個月。”

  待陳行貴走後,林延潮不由琢磨起來,陳行貴這是怎麼回事,向自己示好,這是拉攏自己的意思嗎?” 是陷阱?還是示好?林延潮心道自己一個寒門子弟,似沒什麼值得對方陷害的,但示好也不至于吧。

  陳行貴走後,林延潮深感常識的匱乏,他竟在五經里選擇何經上,犯了難。

  正所謂術業有專攻,漢朝時設五經博士,一經設一博士,以家法教授弟子。

  當時學者多只治一經,兼治兩經已是很少了,當時說文解字的作者許慎,稱兼通五經,經學大師馬融都贊他經學上的造詣無人能及,此外兩漢能稱得上兼治五經的人不多。

  到了宋明,研習經學的人,越發多了起來。但就算當時大儒,雖敢說兼通五經,但如果教授弟子,也只敢擇一經。

  所以林延潮要選本經,最好是春秋,詩經之一,特別是詩經,林燎待自己極厚,自己學詩經,他定會傾囊相授。除此以外其他三經山長和講郎恐怕就沒辦法教自己了。

  而林延潮不想治春秋,詩經,他想治尚書。

  在上一世時,自己正好看過當世幾位國學大師研究尚書的文章 ,對于尚書有那麼一些,超過這個時代古人的心得和見解。至于其他四經,他是毛都踫不到一點。

  還有個原因,冥冥之中,他對尚書有那麼一份自己的喜歡。

  孔子論六經,曾這麼說,“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

  大意是,到一國家,看那的風俗,就可知該國的教化。為人溫和柔順、樸實忠厚,即是《詩》教的成果;通曉遠古之事,是《書》教的成果;心胸廣闊坦蕩,是《樂》教的結果;如果是清潔沉靜、洞察細微,是《易》教的結果;端莊恭敬,是《禮》教結果;善于辭令和鋪敘,那就是《春秋》教的結果。

  《書》就是尚書,尚字通上字,意為上古之書,從三代開始記載。朱熹在中庸作序道,儒家聖聖相繼的十六字心傳,就是出自尚書里的大禹謨。

  正如孔子所說,讀尚書可疏通知遠。

  林延潮決定不著急下結論,還是再多挖點資料。

  林延潮先是直接去了書樓,借了一本國朝福州府鄉試題名錄。 這題名錄里,同榜中式者姓名、年齡、籍貫的名冊,也記錄了考生科考時,選用何書為本經。

  林延潮將這本題目錄看完,總結了一下,本府內學詩,春秋,易的最多,禮記次之,尚書則是最少。林延潮不由想罵娘,以尚書為本經的學生這麼少,說明府內能教尚書的老師也很少啊。

  要不要隨波逐流,改換陣地,詩經好像也不錯,孔子不是說過,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大意是詩三百,一句話概括,就是三觀正啊。

  春秋也不錯,孔子修春秋,以微言大義,令亂臣賊子懼!

  但想來想去,林延潮還是舍不得放棄尚書,但是沒有一位能指點自己,精通尚書的經學老師,也是沒用啊。 算了,還有半個月,才定本經,林延潮想多問問其他人的意見,再決定。 回到號舍後,眾人也多沒有睡覺。 林延潮的成績時高時低,眾人現在也拿林延潮當作奇葩來對待,弄不清楚倒是他的真實力到底如何,是不是作弊。

  號舍里,唯有于輕舟與林延潮,那一夜交心後,二人關系不錯。 林延潮乘機向他問起了可以不可以選尚書作本經的事。 于輕舟很是意外反問︰“你為何要選尚書啊?”

  林延潮毫不猶豫,很無恥地道了三個字︰“我喜歡!哈哈!” 于輕舟斥道︰“不是喜歡不喜歡,書院弟子,一般只治《春秋》,《詩經》,除非你自學成才,或是來書院之前,已是有了其他經師,否則一般不會改治他經的。”

  林延潮沒有說話。 于輕舟壓低聲音道︰“你怎麼這麼隨性啊,你上一次月課試了第二,若都是這成績,很有希望從外舍進入中舍,從外課生成為內課生。但若是下個月,你選了尚書為本經,誰來教你治經,那就一點機會也沒有了。”

  林延潮當下道︰“外課生與內課生,除了多了點銀子又如何,我就不信了,進了中舍,我讀書就會更聰明了,在哪里求學不是一樣。” 于輕舟搖了搖頭道︰“你還真是不知規矩,你以為外課生與內課生沒區別,我實話告訴你,書院一百年來,從沒有外課生參加童拭,能考取秀才的先例。”

  “外課生不能中秀才?”

  于輕舟點點頭道︰“很難,一般都是在縣試,府試時就落第了,少有府試中第,就算僥幸府試中第,又怎麼能過院試。延潮,你要知道童子試里升補罷黜,要比書院三舍艱難十倍。在書院里你都無法成為內課生,你又怎能指望靠童試時,一朝中式,還是趁早與我一般早點打道回府吧!”

  林延潮微微吃驚,于輕舟盤膝坐在床上,以一副前輩的口吻道︰“你現在知道艱難了吧,所以朔望課你隨便考考無所謂,但半個月後的月課,一個半月後的季課,對你而言,不容有失,乘著你現在還有進入內舍的希望。”

  聽了于輕舟的話,一旁的黃碧友也是湊過來道︰“延潮兄,若是你下一次的月課,還是與這次朔望課,一樣排名的話,你就算季課考得再好,也沒有機會進內舍了。”

  說到這里,黃碧友得意地道︰“早知道,這一次和林兄打賭了,誰輸了,就寫兩千個服字。”

  ‘那這一次月課,咱們再來比比。‘林延潮蠻認真地道。

  黃碧友聞言頓時漲紅了臉,于輕舟道︰“黃兄別慫,你這一次可是外舍第八啊。”

  “哼,誰與他一般見識。”說完黃碧友拂袖而去。

  幾個人聽見了,都是低聲地笑起。

  于輕舟看了林延潮那篤定的樣子,心道這小子哪里來的自信。但要黃碧友打賭,他也沒這底氣。

  “還是葉兄好啊,置身事外。”余子游笑著道。

  葉向高笑了笑,沒有說話,繼續看書。

  余子游見葉向高那高傲的樣子,當下以一副前輩的口吻對其余人道︰“你們與其爭論這些,還不如多抽點時間讀書,那些中舍,上舍的弟子,是不會等著你們的。”

  ‘當然葉兄不在此列,你可是進內舍易如反掌啊。‘

  對于這個三次考試,皆是第一的妖孽而言,進入內舍簡直毫無難度。在余子游這一番話下,眾人想到就這樣被佔去一個名額,都是心底一陣不舒爽。

  為什麼此人一進外舍就能拿第一,為什麼他成績這麼好,這就是傳說中別人家的孩子啊,大家都不會喜歡的。

  所以余子游這一番話挑撥,還蠻成功的。

  葉向高當然聽了出來,當下哼地一聲道︰‘余兄,聽聞每次季考後,外舍進入內舍的弟子,也不過一到兩人,如此說來,余兄你就算是外舍第二,運氣不好也無濟于事,我看你才是比其他人,更多努力的好,再說了,你也未必最後能排在外舍第二。‘

  余子游怫然道︰‘葉向高,你這話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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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林府

  葉向高與余子游劍拔弩張,令林延潮感覺到這位未來的首輔大人,好像也不是什麼好說話的人。

  林延潮心想是不是要幫一下葉向高呢,這可是與他拉好關系的機會。

  不過想想還是算了,他與葉向高的交情本來就不深。

  余子游與葉向高當下一副要拳腳相向的樣子。當下同寢之人一並上前七手八腳地拉住二人。

  "福清囝,我今日就好好教訓你。"

  "來啊,試試看啊。"

  人家都說書生打架,只會對罵,不過這兩位主,卻絲毫不是這樣角色。

  葉向高更是不知道從哪里抽出個木棍來,瞪著眼。

  林延潮嚇了一跳,此人竟還是早有準備,絲毫不吃虧。看來一進號舍起,葉向高與余子游結下梁子,他就有準備了。

  從葉向高身上,他終于知道後世他家鄉的地方社團,為何能稱雄海外了。

  除了林延潮外,號舍里五個人都上前去勸,卻絲毫沒有效果。

  陳文才眼見推不動葉向高了,當下對林延潮道︰"延潮兄,別坐著,快來幫幫忙啊。"

  林延潮沒心沒肺地道︰"他們要打就讓他們打去好了。"

  于輕舟擋住余子游,他這邊顯然比陳文才那邊輕松,頓時沒好氣地道︰"延潮兄,你還在說風涼話。"

  林延潮笑嘻嘻地道︰"你讓他們鬧嘛,鬧出事來,山長知道了,少說也會革去他們參加季課資格,我等不是得了好處,大家不如學我坐山觀虎斗好了。"

  林延潮此言一出,眾人都是愣住了,葉向高余子游是外舍第一第二,他們若是失去參加季課資格,當然是便宜了其他人。

  方才還拉不動的葉向高立即就將木棍丟在地上,余子游也是收手,整理衣裳。

  朱向文喘著粗氣道︰"延潮兄,你不點早說,我們幾個人累得半死。"

  余子游不是不知好歹,當下上前抱拳道︰"多謝延潮兄好意提醒,我差一點做錯了事。"

  林延潮笑了笑道︰"應該的。"

  葉向高也是向林延潮道︰"多謝延潮兄了。"

  林延潮笑了笑。

  于輕舟拍了下林延潮的肩膀道︰"你這小子有一手,我們五個人都辦不到的事,你一句話就行了。但是剛才在那看戲實在不該。"

  于輕舟這麼一說,號舍里眾人都是大笑。

  托小冰河期的福,林延潮見到了書院入冬的第一場雪。

  雪很小,望在空中的白花花的,飛入手心卻化成了水,唯有遠山上樹梢淡淡的粉白,才清楚見證了大。,雪過來。

  外舍的弟子們呵著手,提著書袋。

  書院的日子,一直如此,讀書,朔望課,讀書,月課,讀書,朔望,月課,讀書,朔望課,季課。

  連林延潮剛進書院時,新鮮感也是完全磨滅,每日不是看書,就看卷子,背範文。

  林燎教得很用心,林延潮可以感覺自己每一日都在進步。

  這一日林燎將林延潮召至書屋,對林延潮交的講義講解了一番。

  從你記得講義來看,這兩個月來,著實進步不小。"林燎欣慰地道。

  "都是老師對弟子的栽培啊。"

  林燎呵呵地笑起道︰"少來給為師來這一套,不日就要習五經了,想好以何經為本經了嗎?"

  林延潮聽了道︰"學生還沒有決定。"

  林燎道︰"怎麼沒想好?我不知你之前所學的功底,不好替你決斷,不妨請教下你的蒙師,讓他替你判斷。"

  "是。"

  聽林燎這麼提醒,林延潮也是想到,自己來書院求學,還是多虧了林誠義的推薦。這一次自己在書院安頓下來,正好也是要登門拜訪一下。

  過了兩日,林延潮找個了空閑向林燎告假。

  書院是封閉式管理,不告而出,會被處罰的。林燎聽林延潮說要去拜見林誠義也是一下同意了,只是讓他在閉鎖前返回書院即可。

  當下林延潮回號舍換了一身新衣裳,還取了上一次月課第二,書院獎勵自己三兩的助學銀,這才出門去了。林延潮先去買四色點心,又想到林誠義剛娶了一房嬌妻,又去布店,買了半匹布,加上一些零碎,差不多將三兩銀子都花完才行。

  上一世林延潮是對別人大方,對自己也大方的人,剛穿越時,環境窘迫,不免束手束腳,但現在身上有些錢了,不免就想讓身邊的人,過得更好一些。

  何況又是栽培老師,他收拾妥當後才動身。林延潮照著林誠義給自己信里所說的地址,找鄉人一問,才知是在林家尚書祖宅的隔壁。

  林延潮聽了感嘆不已,濂浦林家對林誠義還真是不賴,連祖宅都給他住了。

  林延潮在一烏木門前敲門後,一個老僕模樣的人開了門。林延潮通報後,老僕領他走進宅院。

  林家的祖宅在林庭機進尚書時,重新翻修過了。

  走入烏木大門,右手邊即是轎廳,達官貴人家中必備,平日落轎,轎夫下人喝茶的地方。

  轎廳下一條直道通到底部,左三間右四間院子。僕人不用多言語,林延潮從院子門前的抱鼓石,那高書著累世一品的門匾上,也可以感覺到數代顯貴的富貴。

  路上不少丫鬟下人,屏息靜氣地走過,一個個挨著向林延潮行禮,這高門大院的規矩,自是不一般。

  老僕領著林延潮到西北角一院子前,即是停步,示意他進去。林延潮走進院門,繞過照壁走入右側的回廊。

  此刻有些細雨,雨水順著屋檐上的黛瓦滴落在天井里。天井里的石缸,正承著雨露,這石缸是整塊石頭鑿空,不僅可以用水,還可預防走水,乃是大戶人家民居必備。

  從天井旁的屋檐下走過,就是三間屋子,左右間應是廂房書房之類,中央則是正堂,正堂之後還有居處。

  正堂上書著‘中和‘兩字。

  但見一個穿著青衣直綴的男子,一旁的屋子推門而出,走到正堂。不是林誠義是是誰。

  “拜見老師。”

  林誠義剛才書房里讀完書出來,陡然見到自己的學生,一時還沒緩過來,待真見到林延潮後臉上露出喜色來,但又收斂起來淡淡地道︰"啊,是你來了。"

  隨即林誠義看見林延潮大包小包的提著東西,板起臉來道︰“怎地亂用錢,到為師家里還買這麼多東西,快拿回去。”

  林延潮不由赧然道︰“先生娶親,學生未具賀禮。”

  林誠義聽了臉一沉,再要教訓林延潮一番,林延潮立即岔開話題道︰“敢問師母在哪里,學生要前往拜見一下!”

  林延潮是林誠義的得意弟子,算是半個家人,自然不避內眷。當下林誠義當下帶林延潮見了自己妻子,林延潮但見這位師母,年方二八,知書達理,一見就知是出身教養俱佳的女子。

  林延潮也不由感嘆林誠義好福氣。

  師娘見了林延潮帶著的禮品,亦是笑著道︰“這半月來,那麼多學生來看望你,就這弟子最有心意。”林誠義聽嬌妻陳贊,當下微微一笑,對于讓林延潮將禮品拿回家的話,是再也不提了對師母道︰“知會廚房說我有客人,加幾個菜。”

  “是。”師母溫順地道了一聲。

  “叨嘮先生了。”

  “與我到書房說話。”

  書房里林誠義問了幾句林延潮讀書進度,並將自己治經的一些心得,毫無保留地告訴給林延潮。

  林誠義說,林延潮認真地記。林誠義一講起來,就一如繼往地滔滔不絕,林延潮連插嘴的機會也沒有,連詢問選經的事,也是耽擱了。

  待到了晚飯時,二人才從書房出來,師母已在天井里擺桌。

  這時外面突傳來一聲長笑,人未到聲先聞︰“林兄,請恕我不請自來,作了惡客!”

  那人說了不請自來,但言語間絲毫沒有愧疚的意思。林延潮看去但見來人,三十歲,身穿寬袍大袖,手里提著一壺酒,頭發不羈地別在腦後,倒有幾分魏晉名士的風範。

  林誠義見了來人,當下站起身來,林延潮也是一並起身道︰"世兄來做客,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還有個小友嘛。”那人打量了一眼林延潮。

  林誠義道︰“這是我的弟子林延潮,正在濂江書院求學。延潮,這位是你林世叔。”

  林延潮聽了知此人來頭不小,他是替自己在引薦,當下叫了一聲道︰“世叔!”

  “林兄你……,你這也是,知我冒然前來,也沒帶什麼東西,怎好平白被小輩叫一聲世叔了。”

  當下對方拿了一錠狀元及第的銀錁子,對林延潮道︰“討個吉利。”

  “你這是埋汰我,我還嫌拿不出手呢。”

  林誠義當下點點頭,對林延潮道︰“手下吧,你世叔為人豪爽,若是不收,一會他要朝我翻臉了。”

  說著兩人都是大笑,林延潮也笑了笑稱謝收下,心道這一趟來實在不虧,花了三兩,收了五兩,還淨賺二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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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詩賦和經義

  接著二人就在席上坐下,林延潮作陪在一旁,師母添了一副碗筷,不過盡管是師母,但女人是沒辦法上桌的。

  布完席面,師母就離開了。

  三菜一湯,簡簡單單,林誠義說多加兩菜,看來夫婦二人平日只有一菜一湯啊!不過以林家對林誠義的重視來看,這倒不是怠慢,只是揣測是林家家風如此,喜儉樸而不喜奢侈。

  林延潮與來人高談闊論起來。

  在談論中,來人身份林延潮也大體明了,此人名叫林世璧,乃是當朝正五品大員,通政司參議林炫的長子,他的爺爺乃是已過世的工部尚書林庭。另外老尚書相公林庭機是他三叔公,南京工部尚書林,太平府知府林烴都是他的叔輩。這背景天子腳下的京城,都沒幾個衙內比他牛逼的。

  背景牛逼也就算了,此人還不是那種一無是處的紈褲子弟,而才華橫溢啊。林世璧少年時即被視作神童,有鄉名,甚至被視為比幾位中進士的叔輩還要杰出,深受家里重視,作的詩詞曲賦之詞,撰之成集,在士林間都很有影響力。

  眾人皆以為林家要出再出一個進士,繼續科舉聯芳下去。

  林世璧的神童之名,卻如流星般劃過,開始還有人以為又是一個方仲永,但他新作的詩詞,依舊受人吹捧。大家才知道,原來這小子偏科了。雖然偏得不太遠,從時文偏到詩賦上去了。

  因為會試,鄉試就不考試貼詩的。

  後來家人發現,林世璧越來越不對勁,整日不宅在家里讀書進取,而是出外飲酒高歌,以結交三教九流為樂事。這番不肯進取功名,整日醉心于詩詞的樣子,令他父親,家里長輩都恨鐵不成鋼,最後把他禁足在祖宅讀書,不許再于朋友詩詞唱和。

  林世璧不怕禁足,卻怕找不到志趣相投的朋友喝酒。正好林誠義搬到祖宅居住,林世璧就找上了他喝酒。

  林誠義與林世璧在席上聊得都是詩詞歌賦。

  席面上林世璧言談直率,頗見真性情,真有股魏晉名士的風流。在理學約束下的大明,讀書人大多克己束禮,已是很少見到這樣的讀書人了。

  林延潮看林世璧,想到孔子的話,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

  大意就是找不到行為合乎中庸的人,作朋友,就與狂狷者交往。狂者敢做敢為,大所有為;狷者清高自守,有所不為。

  林世璧大概就是這樣的狂狷之輩。

  兩人談話都是詩賦,林延潮這方面肚子里墨水本來就少。

  不過插不了話,就不插話,就算能插話,也別在別人面前賣弄點什麼,那很俗。林延潮也沒想表現自己,林世璧雖是衙內中的衙內,但自己行的正坐得直,沒什麼好巴結的,拿他當一個紈褲子弟看待就好。

  不過也不要作出沒有見過世面的樣子,還丟了林誠義的顏面。反正自己年紀小,那就做低伏小吧,殷勤地給林誠義和林大才子添茶倒酒就是,不給人留下個壞印象就行了。

  正所謂訥于言而敏于行,孔夫子的話,時時刻刻照耀我前進啊。

  酒席過半,一名僕人走進來對林世璧道︰“少爺,二叔爺回來了,老相公請你去見見。”

  “不去,不去,見了也是那一番老話。”林世璧當下道。

  僕人不敢多言退了下去。

  林世璧見林延潮道︰“這想必就是,將世兄推薦給胡提學的弟子吧。”

  林誠義笑著道︰“是啊。”

  “你眼下在讀什麼書?”

  “論語,論語章 句。”

  林世璧嘆道︰“又是一個深受八股之害的孩童,八股之害甚于焚書,且敗壞人才,秦皇當年于咸陽之郊,所坑者不過四百六十余人也,但而今朝廷以八股取士,所害之人何止千千萬萬。”

  聽林世璧這麼說,林延潮不免有些不爽,眼下他讀八股文正起勁了,卻突然被人澆了一盆冷水,心想這人竟抨擊我最愛的八股文,若不是看在你是林家子弟的份上,定要反擊。

  林誠義也是道︰“我弟子正志于舉業,你這麼說有害無益。”

  “世兄,我不過是早日點醒夢中人罷了,若非我肯專心舉業,今日又豈止一個秀才。不是我不願,只是我不取罷了。”

  說到這里林世璧又向林延潮問道︰“你現在在哪里讀書?眼下業師是誰?”

  林延潮答道︰“在濂江書院,業師姓林諱燎。”

  林世璧喝了點酒,說話之間更狂放道︰“林垠那個老學究啊,此人迂腐的緊,沒什麼好共語的,至于林燎不過我學弟,此等割裂經義以為能事之輩,就更不用談了。”

  這是出言攻擊了,不論如何林延潮都要還擊,以捍衛老師的顏面,這也是弟子應做的事。

  林延潮當下道︰“世叔此言差矣,山長與林先生,都是有德君子,有道之士,小佷在他們那獲益良多,實不容世叔如此詆毀。”

  說完林延潮從袖子,將林世璧的銀錠取了出來,放在桌上道︰“世叔饋贈,小佷受之有愧,眼下原物奉還,還請恕罪。”

  男子漢大丈夫,不能沒有脾氣和主見,傷害了自己的師長朋友,就是要挺身而出,撕破臉了也是在所不惜。

  林世璧喝了一口酒,朗聲笑起道︰“這少年人倒是還有點脾氣,我好意勸你罷了,還是放棄時文,跟我來學詩賦吧,我會從頭教你的。”

  “多謝了,但我對你的詩賦沒有興趣。朝廷以八股取士,就算我詩詞有李白,杜甫之才,也是中不了舉人,進士。”

  林世璧聽了臉色一冷道︰“舉人,進士,大言不慚。林垠和林燎糊涂,教出來的弟子也是糊涂。”

  林延潮道︰“學生是糊涂,但是山長和講郎清譽,卻不容世叔這麼說。”

  “好了,好了,”林誠義打圓場道,“延潮,世叔是長輩,你不可出言無狀,還不向世叔賠罪。”

  林延潮聽林誠義的話道︰“先生,弟子自是要道歉,但義之所在,弟子不認為自己有錯,若是他人,在弟子面前詆毀先生,弟子也一並與之割袍斷義。”

  林誠義聽了面無表情,但心底還是很受用的,臉上還是斥怪林延潮道︰“什麼割袍斷義,事分曲直,若是理虧在我,難道你也幫親不幫理嗎?”

  “林兄,說得好,”林世璧一拍大腿道,“此當浮一大白,除了林兄,天下也無余子在我眼底了,真是的先生聰明,但林兄的弟子太糊涂了,我要替你管教管教他。”

  “管教?”林延潮道,“不知道世叔要怎麼管教啊?”

  林世璧,林誠義都是哈哈一笑。林世璧道︰“你這弟子倒是厲害,絲毫也不怯場。你不是說你不糊涂嗎?我考你幾題,你若是都能答出來,我就收回之前的話。”

  “可以,但僅限經義。”林延潮一口堵住對方的話。對方詩賦都出版成集,士林傳唱了,他方才聽了此人與林誠義講了一通詩賦,自己連半個字都聽不懂,眼下就不要自取其辱了。

  “四書?你不是怕我考你詩賦答不出來吧。”林世璧嘲諷道。林世璧心底向往唐詩宋詞,而不屑于八股文的虛詞,要他再談八股真是從心底不屑。

  林延潮淡淡嘲諷道︰“當今天子重文章 ,足下何必論漢唐,世叔說自己的詩賦很強,但寫得好與不好又沒有公論,而八股取士,誰高誰低一目了然。世叔屢試不第,早已失去銳氣,只敢在詩賦上自吹自擂,以此來掩飾自己的不足,說到底都是心虛而已。”

  “其實真正的原因,還是世叔怕經義上輸給他人吧!”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9 11:56 PM

第六十五章 比試

  林延潮這一番話幾乎直至本心,林世璧心底的些許薄弱之處。他頓時勃然大怒。

  “汝既是要試經義,我們就試經義!”林大少雙眼冒火,恨恨地吐了這幾個字。

  林延潮嘿嘿一笑,心道,你中計拉!

  他正要開口……林延潮卻搶先道︰“為表公平起見,還是請我先生來考校,先生,我五經還未學,就從四書經義里取題,然後誰先破題,破得佳為勝,先生,世叔以為如何?”

  林延潮偷換概念,將對方出題考校自己,而變成兩人公平比試,這顯是拿自己與對方身份平起平坐。

  林世璧自然從心底知道林延潮的打算,但是他不屑于爭辯,如此失了他的風度。

  林大少將折扇噗地一聲打開,指著林延潮道︰“連四書五經都沒學全,也來我面前放肆,不過汝當慶幸,考得是時文,而不是詩賦,否則你在我的面前,連說一個字的資格都沒有。”

  “那就試試看了。”

  林延潮與林大少說話間,院門里進來一書生,這書生面容與林大少有幾分相近,也是手持紙扇,仿佛是一位偏偏貴公子。

  那書生一見林世璧,即皺眉道︰“大哥,我二叔從京城回來了,派人請你,你也不去,我怎地還要我三請五請不成。”

  林大少看了來人一眼道︰“你等一下,眼下我沒這閑工夫,等我教訓完此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就去。”

  那書生也是搖了搖頭道︰“大哥,你還是這臭脾氣,別讓我爹久候。”

  書生的僕人搬了張椅幾來,書生擺了擺手示意不必,只是口里催促道︰“那你快一些。”

  “放心,不用片刻,我就叫他知道什麼是五體投地。”林世璧冷笑言道。

  林延潮一副不屑于爭辯的樣子,向林誠義道︰“先生可以開始考了。”

  林誠義嘆了口氣,一副你們真要如此嗎的表情。而林延潮,林世璧二人都是堅定地點了點頭。

  林誠義當下取了一卷論語,隨意翻開一頁念道︰“吾十五而有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兩位從這句破題吧!”

  林世璧扇子輕搖,斜眼看了林延潮道︰“論語我五歲時就倒背如流,七歲時即背論語章 句,你幾歲蒙學,幾歲治經學?”

  “我指點你一番,此文是出自論語為政篇第四,再教你個乖,朱子集注里有言,古者十五而入大學。心之所之謂之志。此所謂學,即大學之道也。志乎此,則念念在此而為之不厭矣。你如果聰明,從此中破題就好……”

  林延潮看都不看林世璧一眼,脫口而出道︰“破題一句,聖人所以至于道者,亦惟漸以至之也。”

  “哈哈。”一旁那書生朗聲大笑起道,“有點意思,大哥,你這一次還真是陰溝里翻船了。”

  說完那書生就尋了張椅子坐下。

  林延潮方才說完,林世璧臉色刷地一下變了。

  “聖人所以至于道者,亦惟漸以至之也。”

  林世璧心道,聖人就是孔子,道的是,孔子才能成為聖人,乃是漸進積累。正好破去這一章 的意思,可笑自己還依著老辦法,去程朱集注里找方法。

  林誠義作為裁判,當下道︰“此破題極于工巧而後已。”

  他也是奇怪,林延潮學了八股文不過兩個月,怎麼破題破得這麼好。

  “敢問先生,是我勝了嗎?”林延潮問道。

  林誠義點點頭道︰“是的,你破題,世兄還未破題,且你又破得全無破綻,世兄,是你輸了。”

  不過林延潮底細,林誠義自己很清楚,他不可能進入書院才不過兩個月,就強到這個地步。于是林誠義想到了一個可能,對林世璧道︰“林兄,我弟子或許剛剛在書院讀過此題,一時湊巧蒙對。”

  這事情也是有的,比如老師上午剛講了這篇,就剛好問道了,或者是林延潮剛作了這個卷子,揣摩過破題,否則仔細慢慢想來是不可能如他這麼快的。

  林世璧心底琢磨,不論是否這小童是蒙對的,但畢竟輸了就是輸了︰“世兄,咱們再試一題,若是再輸了,我就拜你弟子為師。”

  “天瑞,這玩笑太過了。”林誠義連忙道。

  林延潮卻道︰“世叔不敢當,如此亂了輩分,將我師長置于何地!”

  對付囂張的人,你就要就比他更囂張。

  “妙極,妙極!”林世璧這一次被氣得不輕,然後咬著牙道,“世兄,趕緊出題!”

  林誠義也不想弟子壓過林世璧,心想小孩子贏了一陣,沾沾自喜就不好了。既然剛才說論語,他不過恰巧踫對,孟子一書三萬多字,應是沒那麼巧了吧。

  于是林誠義翻開孟子當下道︰“雞鳴而起,孳孳為善者,舜之徒也;雞鳴而起,孳孳為利者,之徒。也欲知舜與路之分,無他,利與善之間也。”

  林世璧眼下不敢再有小瞧林延潮之心,一聽題目,立即就在心底思索起來︰“這一題出自孟子盡心一篇,大意就是雞鳴而起,就為善事之人,乃是舜一般的人,雞鳴而起,就逐利之人,乃是這等做大盜的人,欲知舜與的區別,沒有其他,看他到底是取利,還是取善。”

  “我若是要破題,當從義利之辨來作文章 ,如此我最有心得了……”

  “以善利分天下之人,而為利者庶乎其止矣!”林延潮一語道出。

  啪!啪!啪!

  林世璧感覺自己被人狠狠連抽了三個耳光,面紅耳赤,愣在原地。

  “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詩,今有小頑童秒思破題,”那書生起身,笑著道,“誠義兄,這是你的弟子嗎?”

  林誠義點點頭,也是顏面有光地道︰“是啊。”

  那書生走到林延潮面前笑著問道︰“小友今年貴庚?”

  林延潮道︰“回相公的話,今年十二歲。”

  “十二啊,甘羅能十二拜相,你也差不太遠……”

  林誠義忙道︰“世升兄,別捧殺我這弟子,他擅長背書,或許又是他踫巧罷了,少年人不足誇啊!”

  林延潮沒好氣地看了林誠義,心想林誠義和林燎都是一個心思,就怕自己生驕傲自滿之心,自己像是那麼得意忘形之人嗎?

  那書生笑著道︰“誠義兄,你放心我有分寸,小友我也考校你一題好嗎?”

  什麼?將考校人,當作樂趣?方仲永不就是成為神童後,整日被人考校,考殘了嗎?

  林延潮道︰“多謝抬舉,不過我要走了,先生要我書院閉鎖前返回的,不能耽誤了。”

  林世璧道︰“慢著,我知你的底細了,我猜你必是將四書範文都背下了,否則不會破題如此輕巧。我問你子曰二字,怎麼破題?”

  林延潮不由一愣,心道論語上雖滿篇都是子曰,但是他背得名家範文里,沒有一篇是講子曰怎麼破題的。此人果真厲害,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實力,看來我速速開溜,不然就晚了。

  林延潮當下道︰“世叔,我問你君子如何才能言而有信?”

  林世璧臉頓時黑了,這是林延潮在提醒他拜自己為師的事啊。

  那書生上前一步,笑著道︰“莫要得了便宜賣乖哦,這樣吧,我出一題,若是你能答得出來,我就幫你一個忙如何?若是答不出來,方才你們二人作賭不作數如何?”

  林延潮心道,好嘛,果真狡猾,林家的昔日的神童林世璧,拜一介少年為師,傳出對林家的名頭著實不好。

  這書生是來找回場子的。

  林延潮看了對方一眼,用少年的口氣道︰“不行,不行,你們林家的人,說話不講信用,我怎麼相信你?”

  哈哈,那書生莞爾一笑。

  林誠義對林延潮這般頑劣也是沒有辦法,搖了搖頭道︰“延潮,不可無禮,這位是小尚書相公的公子。”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10 12:07 AM

第六十六章 燕可伐與

  小尚書相公?

  原來是南京工部尚書林的兒子,衙內中的衙內啊。

  從這書生一進院子,林延潮即知此人不凡,不同于普通富貴家的子弟,雖約束得很好,但口吻里還有幾分頤指氣使的感覺。這就有權有勢家里子弟,與有財無勢子弟的區別。

  “原來是公子。”林延潮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禮,沒感覺多敬重,也沒感覺多不敬重,普普通通的就是了。

  書生看了林延潮一眼,欣賞地點點頭道︰“這回你該認為,我會言而無信了吧?”

  “這我不知道,但我明白,若我不與你打下這個賭,先生絕不會饒我。”

  林誠義,書生二人同是一笑。

  書生道︰“你說得倒是。”

  林延潮問道︰“如果我贏了,是不是什麼忙都能幫呢?”

  書生臉色一沉,心道這少年好蠢,換作聰明人就會眼下賣自己一個人情,留著以後再用,只有短視之人,才急于眼下兌現。

  書生淡淡地道︰“能幫得上就幫,幫不上的就不幫,不過你的事,應該很少有我幫不上的吧。”

  “那我就放心了,不知林公子考校什麼呢?”

  書生微微笑著道︰“書上經義我不會再考你,你說你還有何長處呢?我就考你的長處吧。”

  林延潮點點頭,心想這書生倒是大氣,想了想自己除了記性好外,就是對刑律上還算下過一番功夫,打贏過兩場官司,于是道︰“刑律斷案,略知一二。”

  “刑律斷案?”書生笑了笑,“你先生還教這些?”

  林誠義笑道︰“這倒不是我教的,只是上一次他家遇了官司,他代祖父應訊,鄉里人對他贊不絕口呢。”

  書生雙目一亮道︰“還有這事?”

  林延潮謙虛地道︰“不值一提。”

  書生笑著道︰“那好啊,我的一位好友,吃了個棘手的案子,若是你從中參謀一二,幫我這好友開脫,算我再欠你一個人情好嗎?”

  看來又要操刑名師爺的活計了,正好我是絲毫不虛啊。林延潮心底想道。

  林延潮躍躍欲試地道︰“盡管問吧,我試試看。”

  “世升,你說什麼笑話,一個十二歲少年,仗著有幾分小聰明罷了,你居然將刑案拿來詢他。”林世璧在一旁道。

  書生林世升笑著道︰“他不答不出來,不是更好,如此你的顏面,我也替你保住了。反正也沒什麼損失嘛。”

  林世璧搖了搖頭道︰“此事我自有計較,但你既是愛問,隨便你吧。”

  書生林世升當下看向林延潮道︰“你聽好了,我這位好友家里富貴,三世為官,蓄養了幾個優伶。有一天伶人問此人‘如捉到竊賊,要用什麼辦法懲戒?’他說有一個方法很妙,陳醋灌他的鼻孔,竊賊痛苦之下,有什麼就說什麼了。”

  “恰好有一日,有位嬌痴的監生,不懂人事,在村里觀劇,到了人散時,此監生仍是不走。伶人以為他是小偷,于是抓來詢問,這監生不答,于是采用我好友說的辦法,將這監生灌醋而死。”

  “此事為官府知道,收斂屍體檢視後,才知此人不是竊賊,而是國子監的監生。縣官當下堂審憐人,伶人說這辦法是我好友教的,縣官當下將兩人一並抓了了下獄。此事我明知我好友是無辜,有意為他辯答,但多番奔走,百詞而莫贖,縣官也不肯開脫,你有什麼辦法救下我好友呢?”

  林世升說完後看著林延潮,林誠義也是道︰“此案我也聽說,兩個月來轟動一時啊,一個監生死了,牽涉甚大,士林間都鬧成一片。連撫台老爺都發文至府台衙門過問此事,若沒有一個說得過去的說法,恐怕世升兄你的好友很難脫罪。”

  林世璧道︰“此事難住多少人,世升你也認識不少府縣官吏,他們都無法替你出謀劃策,你拿此來考校一少年,此勝之不武,換一題目吧。”

  林世升點點頭道︰“大哥,教訓得是,此事我是有些過份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敢問可有筆墨?”

  “筆墨?”林誠義訝然。

  林延潮點點頭。

  林世升笑著道︰“看來我們倒是小看了少年人的想法。”

  “也好,不妨看一看。”林誠義笑著道。

  眾人都是沒異議,心底多半覺得林延潮不自量力想嘗試一下,但也是懷著鼓勵之意。

  林延潮當下飽蘸墨汁,沉吟了一下,在紙張上寫下四字‘燕可伐與’!

  在場三人都是飽讀詩書,一見林延潮寫‘燕可伐與’四字,就知道林延潮孟子七篇里公孫丑的一章 。

  這一章 大意是,齊國大臣沈同私下問孟子,燕國可以討伐嗎?

  孟子說可以,燕王噲,將封國禪讓給大臣,這好比一個大臣,不經君主,將俸祿爵位讓與他人,他人也不經君王同意,接受俸祿爵位。燕王噲此舉將周天子置于何地。

  後齊國攻打燕國,有人問孟子︰“你鼓勵齊國攻打燕國嗎?”

  孟子回答說,沒有,沈同問我,燕國可以征討嗎?我說可以。然而他們若問我,誰能夠征討燕國。那我會告訴他,唯有奉周天子之命的人才可以征討。

  好比有一殺人犯,他人問我,此人該殺嗎?我答可以。若是問我誰可以殺這殺人犯,我則回答主司刑法的官吏可殺。眼下齊國討伐燕國,乃無道之國討不義之國,我何嘗有如此鼓勵過。

  寫到這里,林延潮開口道︰“伐燕固在齊而不在孟子,故而推之,你的好友告訴伶人,灌醋可以逼問竊賊,但若是再問伶人是否可以施刑竊賊,你的好友則必不會同意,這一切乃是這憐人自作主張罷了。”

  “若是縣官斷你好友有罪,那先罪孟子!”

  林延潮這話說完,三人都是目瞪口呆。

  “古春秋決獄,今孟子斷案。”林世璧半響道了這一句,搖了搖頭持著折扇看向林延潮滿是復雜之色。

  林世璧也是拿起林延潮所書,心道此子真天縱之才,吾不如之。

  林誠義聽了林世升這麼說,連忙道︰“世升兄,勿捧殺小徒,踫巧,踫巧而已。”

  林世升調侃道︰“誠義兄,你好不厚道,教出如此得意的弟子,平日還與我等掖著藏著,說吧,小友要何事要我幫忙?”

  林延潮嘿嘿笑了一聲。

  林世升道︰“只要我林世升能辦得到的,你是想替家人求官呢?我有一二門路,若是求財,我可指點你一條康莊大道,若是求美色……你年紀還太小,不能害你。另外我那好友日後還有一份厚報。”

  林延潮道︰“多謝相公了,下個月書院就教五經了,我想拜一名師學習經學,不知相公能否幫忙一二。”

  “原來是求學啊。”林世升露出欣然的笑意,不求富貴,而求詩書,正是喻義不喻利的君子之風。

  林世升當下道︰“這容易,你準備以何經為本經?”

  林延潮道︰“尚書。”

  林世升問道︰“尚書?這……這眼下以尚書為本經的人不多,為何該學毛詩?禮記?”

  “學生只想學尚書,最好老師離書院比較近,五日里可以拜訪一次。”

  林世升點點頭道︰“也好,眼下治尚書的名儒雖不多,但我總算也認識兩三人,你三日後來,我給你消息就是了。”

  林延潮還未開口,林誠義即笑著道︰“世升兄真是交由廣闊,我替小徒謝謝過了,延潮還不趕快謝過人家肯幫你這個忙。”

  林延潮心道老師,你這不坑我,明明是他賭輸給我了,謝什麼謝啊。

  不過林延潮也知林誠義一番好意,當下只能作禮向林世升稱謝。

  夜色已深,林府的後花園里,

  十幾個丫鬟端著面盆,毛巾,茶盅候立在那。

  花園的亭子里擺著一桌宴席,一旁擺著一個青泥爐子,爐子上溫著壺酒,兩個丫頭在煽風爐煮酒。

  宴席上坐著兩人,一位是鶴發銀須的古稀老者,一位則是三十多歲的男子。

  古稀老者指著桌上的螃蟹道︰“吃螃蟹易積冷,故需溫酒來去寒,你多年沒回家,嘗嘗家鄉的菜,先喝些熱酒去寒。”

  說著丫鬟端了一杯熱氣騰騰的酒來,那男子恭恭敬敬地喝了,然後道︰“爹,我給你掰蟹殼。”

  老者聽了搖了搖手道︰“自己掰來才好吃。”

  老者拿了只蟹一邊掰一邊道︰“甦杭的人喜擺弄精致,吃個蟹還搞什麼文吃,弄了個什麼蟹八件來,你這一次入京見了申侍郎,他是如何吃的?”

  ...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10 12:09 AM

第六十七章 有人辭官歸故里

  聽老者問話,那男子認真地答道︰“申侍郎雖留孩兒在他的府上用飯,卻沒有吃蟹。我們有同年之誼,十幾年相交,不過普通宴席罷了,孩兒見申年兄一飲一食都有講究,不似胸懷錦繡的人。”

  說著頓了頓男子又道︰“也若非如此,權相怎麼會容他,以他為左右手,眼下朝廷上多是俯首帖耳之輩,真是令我輩心寒。”

  古稀老者拿螃蟹蘸了姜醋,點了點道︰“所以你兩次入京,就都沒有去張府?”

  那男子沉默了一會道︰“爹,是孩兒沒有聽你的話。”

  古稀老者道︰“沒去張府,也就罷了,張江陵迎母進京,沿途官員多備厚禮迎候,你身為太平府知府,卻對屬下官吏道,吾豈是搜刮民脂民膏,巴結權貴之人,如此掃了首輔大人的面子,你這樣做外面人看以為是你兄長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古稀老者話雖說的平靜,但已是苛責。

  古稀老者嘆道︰“你二十二歲中進士,仕途太順了,這一次你辭官在家,給我好好反省,在家讀書,不許出戶一步,磨一磨你的心性。”

  “是,爹,孩兒疲乏了,先告退了。”這男子當下起身離去。

  古稀老者撫須搖了搖頭。

  不久林世璧,林世升二人踏著鵝卵石路,走到亭子前。

  “拜見爺爺!”

  “拜見叔公!”

  那老者當然即是已致仕的南京禮部尚書林庭機,濂江本地都稱他為老尚書相公。

  林庭機笑了笑道︰“是你們啊。這蟹性寒,趁熱吃不僅好吃,還不易鬧肚子。”

  林庭機對丫鬟擺了擺手,當下丫鬟立即將席面上的冷蟹端走,從廚房里取了熱蟹擺上桌。

  林世升入座後問道︰“爺爺,二叔到哪里去了?”

  林庭機道︰“不要說他,世璧怎麼來得晚了?是不是怕見了我和你二叔,又催你讀書之事?”

  林世璧自斟了一杯酒道︰“叔公哪里的話,反正你們見了我都是要提一次,我耳朵聽出繭子來了,早就習慣。”

  此言一出,林庭機,林世升都是哈哈大笑。林世璧素來不拘禮法,又不是林庭機親孫兒,這般說話大家也都不意外。

  林世升笑著道︰“爺爺,大哥方才是與一個小童斗法呢,兩人取四書一段,看誰破題快,結果大哥連輸兩陣。”

  林庭機聞言奇道︰“你大哥與人比試,這不稀奇,但輸給人卻還是頭次聽說,那小童于經義專研很深嗎?”

  “經義專研深不深,倒是不知,只是破題極快,不假思索。”

  林世璧黑著臉道︰“這有什麼,是這小童取巧罷了。”

  林庭機道︰“尚經義者質,尚詩賦者文,你喜詩賦,身為長輩不說你有錯,但若是重詩賦而輕經義,則是重文則輕質。這就是你的不是了。”

  若是平日里林庭機這樣說教的話,林世璧能自動免疫,他自幼天資過人,自視過高,但今日居然兩陣輸給一個小自己十幾歲的學童,當下大受打擊。

  眼下林庭機這番話說來,他猛然被觸動,當下垂下頭道︰“叔公說的是,佷孫受教了。”

  林庭機又和藹地笑著道︰“這少年能勝過世璧,想來有些投機取巧,縱有些才氣也沒什麼,這年頭有才情的少年,比這江里的螃蟹還多。”

  說著林世升笑了起來,而林世璧沒有將林庭機這句話聽進去,而是是垂下頭沉思。

  林庭機與林世升邊談邊掰蟹,吃了幾頭肥美的膏蟹後,林庭機對林世升道︰“今天忘齋先生,給我來信,求我向撫台求情,救一救他的孫兒。”

  林世升點點頭道︰“我差點忘了忘齋先生,是爺爺你鄉試時的年誼。”

  “我們兩家本就是世交,他兒子與你爹的交情也不淺,而他孫兒也是你的好友,這一番他孫兒下獄,聽說你也沒少走動。眼下忘齋先生求到我,你也知道活到我這把年紀了,老朋友本就沒有幾個,他要救他孫兒,我怎麼會不理,可眼下並非我不舍得賣這老臉,只是此事終究死了個監生,士林間影響甚廣,我若是插手此事,一個不慎,恐怕就是老嫗改嫁,年老失節了。”林庭機言道。

  這事林世璧,林世升也知,越位高權重,行事越多顧慮,不是怕辦不到,而是怕損了名聲。

  林世升笑著道︰“爺爺請放心,此事我已有計較了,救不出忘齋先生的孫兒,對于我們而言並不難,只是擔憂事後士林輿論,既然如此我們就給他們一個說法。”

  說著林世升給一張紙道︰“爺爺,解決的辦法都在這里。”

  林庭機草草看了後,不住點頭,連酒也是多飲了幾杯道︰“妙極,這是你們想出來了嗎?”

  林世升露出慚愧之色。

  林庭機笑著道︰“你們都是正經讀書人,料來也想不到,世升你是請了誰替你捉刀?這不是你平日交游的那幫只知吟詩作對的清客相公作得出,到底是三司衙門的幕客,還是府縣官衙里的師爺,難不成是省城里的名訟師?”

  林庭機將手里的蟹放下,一旁丫鬟端上了綠豆面子來淨手。

  林世璧,林世升對望了一眼,都有幾分難以啟齒。

  林庭機淨了手,取了毛巾擦干,丫鬟端上香茶漱口。林庭機轉過頭見兩位孫兒不答問道︰“怎麼我猜得不對?”

  林世升赧然地道︰“爺爺,還記得方才與大哥比試的少年嗎?”

  “竟然是他,難得,難得。”

  林世璧道︰“叔父不是說,有才情的少年比江里的螃蟹還多,有何難得的。”

  林庭機沉吟道︰“年輕人才情出眾,也是常理,但他能以經義,學以致用,用之斷案,這就不是一般的少年了。”

  聽到這里,林世升道︰“爺爺說的是,孩兒也是如此想的。”

  林庭機問道︰“這少年是什麼底細?”

  “叔公,他是林誠義的弟子,在濂江書院讀書。”

  “原來就是他,我記得是他將林誠義推薦給胡提學的,我還寫信薦他入學的。”

  “是的。”

  “我記得他也是姓林,是我們濂浦子弟?”

  “應該不是。”

  林庭機聽了嗯地一聲,露出惋惜的神色,又拿著紙來看了一遍道︰“這辦法可以,我手書一封給周知縣,忘齋先生的孫兒就可以放出來了。不過這少年幫了你的忙,你可許了他什麼?”

  “他說想拜一名儒為經師,習經義。”

  “準備以何為本經?”

  “尚書。”

  林庭機有些意外道︰“尚書,閩中治尚書的人可是不多啊。”

  林世升道︰“雖是不多,但孩兒總算還認識幾人。”

  “說來聽聽。”

  “孫兒已想過了,本府教尚書的名家不多,但忘齋先生正是一個,由他來教少年尚書正好,何況這少年還幫過他們家這麼大一個忙。”

  林庭機撫須道︰“可忘齋先生授業于馬子萃,馬子萃又授業于王陽明,不是正宗之學。”

  “爺爺,說的是,那橫周先生呢?”

  “那更不行了,橫周先生所承尚書,既無家法,也非名師所授,穿鑿附會之說已不可勝言,乃是誤人子弟。”

  林世升笑著道︰“看來爺爺心底已有人選了,若非我治毛詩,而大哥治得是春秋,我也想讓此少年隨我們學經,而家里除了二叔外,沒有人治尚書了,爹不是想?”

  林庭機點點頭道︰“有何不可。”

  林世璧和林世升對望了一眼,林世璧道︰“爺爺,二叔他可是兩榜進士,翰林院庶吉士出身,教一個學童?”

  林庭機道︰“兩榜進士又如何,如今辭官在家,也是一閑人啊。”

  “什麼二叔辭官了?”林世璧,林世升二人都是吃驚。

  林庭機長嘆,露出幾分痛惜之色道,“你二叔意氣用事,得罪了張江陵。辭官也好,回家磨一磨性子。我讓他教授幾個弟子,不讓他無事可做,也從學童身上的求知好學的樣子,看到當年磨志讀書的自己。有人漏液趕科考,有人辭官歸故里,真是可笑,可笑!”

  “爺爺這麼做是為了二叔啊!”林世升,林世璧都是點了點頭。

  ...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10 12:09 AM

第六十八章 冬衣

  祖孫二人就這麼定下了給林延潮請的老師。

  “那麼爺爺,是否要將這少年召來一見呢?”

  林庭機笑了笑道︰“我都這麼大把年紀,見了又如何。”

  “是。”

  林世升見林世璧從頭到尾一直略有所思,不由詫異道︰“大哥,今日你的話怎麼特別少?”

  林世璧抬起頭道︰“我想今日之事,以往視經義之詞為虛文,但今日這少年,卻能以經義,斷我不能斷之事。叔公說的對,尚經義者質,尚詩賦者文,二者兼具,方能文質彬彬,然後君子。以往是佷兒糊涂了。”

  林世璧這麼一說,林庭機與林世升都是露出大喜的神情。

  林庭機喜道︰“若是你肯用心習經義,你之才不出數年可鄉試中舉,此真乃我林家之福。”

  “是啊,大哥,以往怎麼勸你都不管用,這一次竟想通了,沒料到竟是拜一個少年之賜。如此我林家不怕再出一個進士嗎?”林世升驚喜交加。

  林世璧下定決心發奮讀書時,也沒有想到,他因林延潮的話,人生軌跡轉了一個彎。而在另一個時空,他持才傲物,一直不中舉人,到了三十六歲那年登山失足而逝。

  從林府出來後,林延潮即匆匆忙忙地返回書院,總算在落鎖前,趕回了書院里。

  書院的規矩很嚴的,若是弟子夜不歸宿,不僅要處罰,還要載入稽考簿,相當于後世學校處分之類的,若是嚴重的還有可能被逐出書院。

  對于此林延潮當然是覺得很不人道,換做以往自己上學時,沒有電腦時,還天天溜去網吧通宵呢這滋味叫現代人如何受得了,但古時候的書生不知怎麼的,都是練了一手好的忍耐功夫,仿佛斷絕了七情六欲一般,整日除了讀書就是讀書。

  氣候愈發寒冷了。

  林延潮晚上在號舍睡覺時,被子也是不夠御寒了,林延潮臨睡時,不得不將厚厚的冬衣都穿著自己身上,裹著被子方才覺得身上暖和了一點。這一夜,天寒地凍,林延潮聽得出來,大家睡得都不踏實,輾轉反側,到了快要天明時候,有人才打起了鼾聲。

  林延潮也是沒有睡好,這天才微微亮了,林延潮就聽了拾衣穿鞋的聲音,大家不肯在越躺越冷的床上呆下去,早起出門讀書去了。

  林延潮也是起床刷牙抹臉,走出了號舍。

  出了門,喝,空中洋洋灑灑地竟是下起了雪來。

  林延潮進了書院後,見得入冬的第一場雪。雪很小,望在空中的白花花的,飛入手心卻化成了水,唯有遠山上樹梢淡淡的粉白,才清楚見證了大雪過來。

  “下了雪咯!”

  書院眾學童們都有幾分興奮,呼喊聲里也透出幾分少年的朝氣來。

  外舍的弟子們一邊打著傘,一邊呵著手,手里提著書袋,眼里望著遠山的雪景去上課。

  下雪終于讓枯燥的書院生活,多了一點漣漪。

  “延潮兄,來一起撐傘!”于輕舟招呼道。

  林延潮點點頭,二人同遮著一柄傘向二梅書屋走去。

  “于兄,最近心情不錯嘛。”

  “是啊,想通了離開書院的事後,我整個人都好多了,不用再為了排名發愁,終于書也能看得進去了,也不用每夜都到三更天後才能睡著。”

  “那就不要走了。每個人都有低谷的時候,只要熬過這一段就好了。”林延潮挽留道。

  “不了,家里已替我找到書院了,業師是稟生,也是與我家相熟的,縣試時還能替我作保呢。”

  于輕舟笑著搖了搖頭道︰“沒料到,我就要離開書院了,還能交到延潮兄這樣的朋友。”

  “我也是啊!”

  兩人說說笑笑走進二梅書屋前,梅花放開依舊。

  到了書屋前,外舍的學童們都是將傘合起抖干,依在走廊旁的牆上放好,並將鞋子除下後,著襪走進了講堂。

  幾名士子自發地拖起地來,雖書院專門請了打掃夫,但書屋內還有由弟子們自己打掃。看著窗外雪景,大家的情緒都放松了不少,講堂上也是不時冒起了笑聲。

  書院外的鐘聲響過,林燎來到課堂後,對眾人講道︰“諸位兩日後的月課,將由知府教諭來命卷!諸位可需努力啊!”

  “府學教諭!”

  眾學童們吃了一驚,一府的教諭,都是兩榜進士出身啊,眾人聽說由他來命卷,不由壓力山大。

  聽見學童一片哀鴻遍野,林燎笑了笑道︰“進士,也是由童生,秀才,舉人一步步考上來的,大家也不要覺得進士出的卷子,真的就比舉人,秀才難了許多。”

  下面林燎開始講課︰“我們四書經義,大題小題也講了差不多了,下面與你們道一下偏題與截搭題。”

  “以‘三人行,必有我師焉’為例,‘如‘三人行,我師焉,’可出一題,此破題之法,不可由‘三人行,必有我師焉’上去破。題意需不黏不脫,還要把意思說足了,你們明白嗎?”

  聽林燎這麼說,有一個弟子悄悄議論道︰“如此不是強截句讀,破碎經文嗎?遠孔聖之意。”

  另一個弟子笑了笑道︰“這還不是怕考生,蹈常襲故,蒙題,猜測題。”說著這考生也是朝林延潮望了一眼。

  林延潮在一旁聽了,也是一愣,偏題,截搭題,不是專破林延潮這樣只知專心背範文,不肯好好讀書,正經做文章 的士子。

  大題小題範圍就那麼廣,國朝取士快兩百年來,題目被人出了個遍。為了防止如好好讀書,整日靠蒙題為生的考生,于是截搭題,偏題就出來了。中以截搭題最為無情,無情到什麼地步,有人說句笑話,床前明月光,小人常戚戚,然後考你這句話,如何解?

  截搭題,偏題最多出現就是在童試之中,考試考官出題隨意性大,無數童生們就這樣被截搭題,偏題虐得是死去活來的。

  雖說無情,但截搭題,偏題,試得是考生發散思維,隨機應變的能力,不拘泥于經義之上。死讀書的士子考到這樣的就慘了。大題小題就相反了,考得是士子扎扎實實的經義功底。所以經常是童試時被虐得死去活來的士子,到了鄉試會試,猶如神助,一舉登天。那是因為鄉試,會試,一般只考大題小題。

  林延潮聽林燎講如何破截搭題,也是不由感嘆科舉的博大精深啊。

  林延潮一邊記如何破解截搭題,但想學完這些知識後,多半也是然並卵,但是科舉在選拔人才上,至少還是相對公正。

  王陽明,進士及第,位列二甲第七人,張居正,十六歲中舉人,二十三歲,進士及第,二甲第九人,他們都是科舉里的佼佼者,從千軍萬馬里殺出來。也很像現在的高考,高三前老師常常在自己面前耳提面令的一句,高考沒考上的,並非不是人才,但是高考考上的,一定已是人才。

  林延潮沉浸在知識的海洋了,一面還背講義,一面背經義以及集注,還要背《四書大題小題文府》,臨了最後還要練字帖。

  到了晚飯後,于輕舟對林延潮道︰“延潮,你家里送東西來了。”

  林延潮聽了來到書院的齋房,齋夫對自己笑著道︰“人都走了,家里人惦記著你,托人給帶東西來了。”

  林延潮聽了大喜,拿起厚厚的包裹,就返回了號舍,打開包裹一看里面有兩件厚厚的冬衣,一床暖暖的冬被,還有新制的腌菜,一大掛用繩子串起來的光餅。

  林延潮心知是林淺淺掛念自己,知天冷了,特意托人送來的,于是林延潮心底頓時一陣舒坦,這衣服還沒穿上了,身上就已經是暖烘烘的。

  上面還有林淺淺給自己的一封信,叮囑自己好好讀書,不要掛念家里。

  看著林延潮的被褥和冬衣,眾同寢看到了都是露出羨慕嫉妒恨的表情,林延潮別提是有多長面子了。

  林延潮將光餅拿了出來道︰“來,來,大家都吃一點。”

  好叻,于輕舟第一個拿過,然後陳文才,小胖子朱向文也伸手過來拿了一個。

  至于其他人不好意思的,林延潮就主動拿去,以前與他有過芥蒂的黃碧友,拿過林延潮的光餅後,道了聲謝。

  葉向高等人也是接過,林延潮還拿了自己腌菜,學著以前腌菜餅子的做法,把光餅拋了一半,將菜夾在餅子里吃。

  這麼一吃,果然別有一番風味,眾人也是一個個拿了腌菜這麼吃,然後是個個都是叫好。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10 12:10 AM

第六十九章 君子之爭

  腌菜就光餅幾下子就被同寢們吃完,大家不免意猶未盡。追莽荒紀,還得上眼快。

  小胖子朱向文連啃了三個光餅,滿臉羨慕地道︰“延潮,你家里人對你真好啊!”

  林延潮嘿嘿一笑,拿起林淺淺寄來的家書,又從頭看了一遍,不說烽火連三月,就是離家兩個月,家書也是值得萬金啊!

  娟秀的字跡,透著微微撒嬌的口吻,還帶著幾分關心,希望自己好好讀書的心情,林延潮仿佛又看見林淺淺在自己面前,從一數到五般的嘮叨。

  媽的,我竟有點想念起家來了,懼內的大伯,愛打小算盤的三叔,自信滿滿的小堂哥,新官上任的爺爺,想必很是威風吧。

  林延潮將家書壓在枕下,躺了下去。

  過了一陣,許是光餅的刺激,朱向文不知怎麼就想起了家,然後嗷嗷地哭了起來。

  “娘啊,我在這里好苦啊,你知道嗎?”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又來了,眾人都是搖了搖頭,這小胖子隔三岔五的就要來這麼一遭,誰又沒有點想家呢?大家都是懶得勸,熄了燈都躺去睡覺了。

  見小胖子還在哭,林璧清先是忍不住了吼了他一句,小胖子不敢再哭,在床上抹眼淚。

  一旁的黃碧友忍不住安慰他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啊!”

  這不過是小插曲罷了。

  第二天早上,朱向文又沒心沒肺地與眾人嘻嘻哈哈了。

  空中又有點雨加雪,風夾著雨卷過一下,躺在床上即便是裹著被子,也能感受到冷冷的寒意。大家都不願意起床,但是又不得不起床,動作有些慢吞吞。

  于輕舟打了傘在號舍外喊了句︰“延潮,快點,一起走!”

  “好咧!”林延潮趕緊穿上林淺淺給的冬衣。

  余子游一旁酸酸地道︰“最近你們倆都是挺好的嘛。”

  于輕舟,林延潮兩人都是嘿嘿地笑了兩聲,撐傘出門。

  “于兄,林兄,等等我,一起走!”朱向文也是屁顛屁顛地加入了二人。

  兩日後,第二次月課到了、這一次林延潮將《四書大題小題文府》里有關論語,大學,中庸,盡數背完。

  成就感嘛,是有那麼一點。

  這一次月課,依舊是五個小時,兩個半時辰。

  時間不變,但是題量卻加了。

  制藝題卻從三道加為五道,五道題目時間很緊了,鄉試頭場一天,也不過七題,加五言八韻詩一首。當然書院的用意,也是讓弟子們練習如何壓縮時間,這樣好適應將來科舉的艱難。

  這量就相當大了,所以外舍弟子們看了題目都是咋舌,不敢想太久,就是提起筆來在草稿上醞釀。一般考試的時間,都是在破題上耗去大半功夫的,這時候誰能破得又快又準,誰就能勝人一籌。

  林延潮看去前四篇都是普通的大題小題,自己都是背過,至于最後一道則正好考的正是前幾天林燎一直在講的截搭題。

  截搭題,是根本蒙不到的,這樣的組合有無數種,實在太多了,不過這截搭題,也不是太偏。沒有出現,上句取自四書,下句取自五經無解搭,這種題與‘床前明月光,小人常戚戚’比起來也是絲毫不遜色的。

  待拿到題目,林延潮想了下,該如何去答。題目不可以全抄,自己也得做一兩道題目,否則起不到練手的效果。嗯,四題里挑最有把握的一題,自己來答,至于其他三題,就抄寫範文吧。

  林延潮是信心滿滿,左右看了一下,左右同窗們無不作垂頭懺悔之狀,有的幾乎將筆頭都咬爛了,一番苦大仇深的樣子,眾人中唯有葉向高,余子游等弟子,才是作奮筆疾書的樣子。

  哈哈,這樣有對比,有襯托的考試,才顯得自己爽嘛。

  林延潮沒有先將默背抄書,而是選了自己最有把握那篇制藝文,趁著剛開始考試,自己思路最清晰的時候,開始做題。

  即便如此,也是作了快一個小時,才將文章 搞定。林延潮擦了擦汗,心想自己最拿手的文章 都作了這麼久了,又何況其他,如果真的考,就是能全部答滿,考試時間也是不夠用的。

  下面三道題,林延潮不假思索,提起筆來,腦海自然而然地就冒出範文來,當下筆不加點的寫了起來。

  果然默寫的速度,比自己寫題快多了,他自己答的第一題,可是寫了一個小時,而這三道題才寫了一個小時。

  林延潮左右看去,有的同窗才剛剛把稿子上寫好的題目,譽寫到答卷上去。林延潮不由心想這麼寫,時間哪里來得及啊。

  林延潮搖了搖頭,最後開始寫截搭題,這他娘的,這種題目,簡直可以殺死無數腦細胞的。

  一個上午考完,大家吃午飯時,又是一番人生百態。

  不過抱怨的人,略多了一點,都說這一次考試題量太多,不少人都是漏了一到兩道題目。

  小胖子朱向文在那里抹眼淚,號舍的人都在一旁勸。

  “別傷心了,大家都考不好,題目沒有做完啊。”于輕舟勸道。

  “我慘了,我這次肯定進不了前十名,爹娘一定對我失望透了。”朱向文哭道。

  “那下一次吧,總有機會的!”黃碧友勸道。

  “我都笨死了,怎麼讀也是那個樣子,有時候我腦子都學蒙了,書怎麼也看不進去。”朱向文繼續哭道。

  “那也吃飯啊,吃飽了。”林世璧見朱向文一直哭,沒了耐心道。

  “你們吃,我不吃。”

  林延潮道︰“朱兄,你的心情我們是知道的,你若是想哭就繼續哭吧,不過你最愛的海蠣煎蛋就吃不到了,還有這粉條拌豆腐絲,用鹵水煮過,可有嚼勁了,這也吃不到了……”

  朱向文臉一抬,胖胖的臉上淚痕未干道︰“林兄,那我先吃一會,等會兒再哭!”

  “這就對了,吃飽了,才有力氣哭嘛!”

  朱向文點點頭將食盒扒拉了過來。眾人都是如釋重負,紛紛豎起大拇指給林延潮點贊。

  午飯過後不多時放榜,人頭攢動。

  林延潮沒有擠到人堆里,而是坐在書屋里看卷子,不久于輕舟  地跑了進來,開口道︰“延潮兄,你這一次考了第三啊!”

  眾同窗們都以不敢置信地神色看著林延潮。

  “第三啊!知道了。”林延潮繼續看書。

  “你怎麼這麼平靜,難道這一次題目又被你猜中了。”黃碧友也是過來問道。

  “差不多吧。”

  林延潮再度陷入一篇質疑之中。

  但是這一次大家都不急,自也是有人,將林延潮的卷子上的題目,與文府上題目比較。

  這一次五篇題目比對完後,眾人分析出了結果,林延潮有兩題全盤造抄,一題‘重度借鑒’,一題自己寫,最後一題截搭題,要抄也沒地方去抄。

  眾人頓時一篇嘩然,換句話說,林延潮這一次是蒙對了兩題,一題蒙了一半,還有一題沒蒙到,還有一題是想蒙也不蒙不到。

  “四題蒙對兩道半,這什麼與運氣?”

  “真是太狗屎運了,居然又被他蒙到了。”

  相對于上一次背後議論,這一次大家與林延潮相熟了,則是直接圍著問︰“延潮,蒙題有什麼訣竅啊?”

  “延潮,你整日往講郎那跑,是不是偷看考題啊?”

  當然最多的人還是道︰“延潮兄,把你蒙題的訣竅告訴我等吧!”

  “求指點!”

  “請指教!”

  “不要吝嗇嘛!”

  聽到這里林延潮耐心地解釋道︰“沒有訣竅,只有背書,諸位,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大家共勉,共勉!”

  “切!”

  眾人一片噓聲。

  稍後齋夫貼出了外舍弟子的排名,排名上林延潮成績還是不錯。

  葉向高兩次朔望課,月課都是第一,外舍第一已是毋庸置疑,而余子游與林延潮一樣,兩次月課,二人各拿了一次第二和第三,但在朔望課的成績上,林延潮倒是不如余子游,所以余子游暫時列第二,林延潮列第三。

  所以三人都有機會在季課之後,升入中舍。

  “恭喜林兄,每次都是運氣這麼好。”排名一放出來,余子游首先林延潮道賀。

  林延潮裝著沒聽懂對方話里的嘲諷,笑著道︰“哪里,我還是遠遠不及余兄啊!”

  余子游皮笑肉不笑地道︰“你剛入外舍,能考到這個成績,已是相當的不易了,作為同窗又是同寢,我是真心為你高興啊。”

  “今日的截搭題我做得還是不好,可能是第一次接觸,沒有經驗,以後還請余兄多指點我一下!”林延潮謙虛地道。

  “是麼?林兄的意思,若是你有經驗,將截搭題做好了,那麼這一次外舍第二就是你,而不是我了?”余子游冷笑著道。

  林延潮雙手一攤道︰“余兄,多慮了。”

  余子游輕笑一聲道︰“林兄,這一次大家進中舍,我們二人作君子之爭如何?”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10 12:11 AM

本帖最後由 terry850324 於 2015-10-10 12:12 AM 編輯

第七十章 德主刑輔

  林延潮問道︰“何為君子之爭呢?”

  余子游吟道︰“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

  這句話出自論語,大意就是君子沒什麼好爭的,除了射箭之事外,射箭時作揖謙讓,而後射箭,完了再相互作揖退下來,相互敬酒,這就是君子之爭。

  林延潮點了點頭道︰“正當如此。”

  余子游笑著道︰“正是如此,若是我輸給林兄,我就離開書院。”

  林延潮道︰“余兄,不用如此吧。”

  “你不知道,我在書院三年了,一直在外舍,毫無寸進,若是一次再不能入中舍,我也無顏呆下去了,所以向林兄你挑戰,也是給自己一個壓力,迫得自己使勁全力。林兄可敢迎戰?”

  林延潮一愣,心想余子游很有想法啊,自己剛入外舍,能不能考進中舍都無所謂,但是他卻是背水一戰。

  自己心態上是游刃有余,他卻沒有退路,答允下來這君子之爭,對自己又有什麼好處呢?平白給自己增添讀書的壓力,好擊打了自己眼下這麼好的心態。

  余子游的小心思,在林延潮心底一轉而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雖然他是十二歲少年,與同窗相處久了,又重新找回了當初少年時童趣的感覺,但是心態和閱歷上還是三十歲的成年人啊。

  “啊這樣啊,余兄,這樣不是對你不公平嗎?因為無論我能不能上中舍,我都會繼續留在書院的。”

  “這無所謂,你答允我的挑戰嗎?”余子游目光凌厲,步步緊逼。

  林延潮心道,這可是你自找,一個連史書上都沒留下兩撇的古人,也來與自己挑戰。

  林延潮當下長嘆一聲,露出不勝唏噓的神色道︰“余兄,讀書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不要計較一時得得失失,目光放遠才是長久之道。但是如果你不明白,覺得這樣對你有幫助的話,就當我接受了吧。”

  這一番話猶如一盆冷水,頓時將余子游滿腔斗志給澆滅了,他是愣在原地,心道,他這麼說,我本該很生氣才是,但是為什麼我會覺得他說得竟這麼有道理呢。

  看著余子游蒼白的臉色,林延潮假惺惺地嘆了口氣心道,其實我不想這麼打擊你的。

  次日就是治經的日子了。也就是四書五經里的五經。五經雖只選一經,但是在科舉考試里比重很大,鄉試頭場七題,四書才三道,五經卻佔了四道。

  按照老朱給士子們劃分的考試大綱,里面有說。

  四書采用是朱子集注不用多說了。下面的五經︰易經主程傳朱子本義,尚書主蔡氏傳及古注疏,詩經主朱子集傳,春秋經主左氏公羊谷梁三傳及胡安國張洽傳,禮記主古注疏。

  永樂間,頒得四書五經大全,廢注疏不用。其後,春秋亦不用張洽傳,禮記止用陳a募 怠W詈蠓椒嬌蚩蚓投 訟呂矗 恢毖賾玫酵蚶 

  之後外舍的弟子,果然都是一致地選了詩經和春秋,只有一人選了禮記,至于最難的易經沒有人選。

  “延潮兄,你想好選何為本經了沒有?”陳行貴再一次來詢問。

  林延潮聽了道︰“陳兄,我已經想過了,決定以尚書為本經。”

  “尚書?”林延潮的回答,顯然出乎陳行貴的意料。

  “延潮,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是想好了?”

  “嗯,想好了。”

  陳行貴一臉惋惜問道︰“既然如此延潮兄想學尚書,準備延師何人?”

  林延潮道︰“我已是在外找了一先生,在書院內若是于經義上不明,我也會請教先生。”

  陳行貴道︰“延潮兄,本府里治尚書的名家本就不多,何況就算是名家,學問也未必及得上山長和講郎,你舍近求遠著實可惜,不如聽我一言,與我一並學春秋吧。”

  林延潮拱手道︰“實在多謝陳兄好意,但是我主意已定。”

  陳行貴聽了知道林延潮已是決定不可更改,當下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多言了,若是有什麼要幫忙的,林兄盡管可以來找小弟。”

  “承蒙陳兄慷慨相助了。”

  林延潮也是摸不透,陳行貴突向自己示好究竟是為什麼,但是他在未明白對方意圖前,先不近不遠的處著再說。

  外舍里,也唯有林延潮一人選了尚書為本經。所以林延潮將尚書報上去後,不少弟子都是奇怪。

  于輕舟道︰“延潮兄,五經之中,古人在宋元學案里有統計,毛詩三萬九千二百二十四字,尚書二萬五千七百字,周禮四萬五千八百六字,周易二萬四千二百七字,春秋左氏傳一十九萬六千八百四十五字。”

  “五經里以尚書字數最少,以中材而論,日誦三百字,不到九十天就可以背完,如果沿著延潮兄,背誦爛時文名篇的套路,尚書是他最省力的一篇吧。”

  林延潮笑著不言語。

  另一旁與林延潮一並讀書的黃碧友道︰“那答案就明了,延潮兄你真是太狡猾了,又選五經里字數最少一經,竟又是打著蒙題的主意。”

  林延潮笑了笑道︰“好吧,我承認我善于背書,不過我選尚書為本經不是為此。”

  “那是為何?”

  “過兩三年,即可知道。”

  于輕舟,黃碧友都是道︰“延潮兄,你這人就是好不利索,什麼都掖著藏著。”

  林延潮當下道︰“並非是我不願意說,只是沒有十足把握之事,我是不會說出于口的。”

  選定尚書為本經的當日,林延潮就想林燎說,準備去書院。

  沒有料到林燎早知他的意圖了,林燎看著林延潮許久,沒有說話。

  林延潮試探地問道︰“學生作了什麼不對嗎?”

  林燎搖了搖頭道︰“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咦?”

  “你一句燕可伐與,不僅救了忘齋先生孫兒的性命,而且在士林之間,也是傳為佳論,若是你現在有意,不少達官顯貴,都會將奉你為上賓。”

  “啊?”林延潮不由詫異。

  “不信?其他的信函我就不一一說了,這是本府主刑名的推官,致信于我打聽你的消息,另外這是巡撫大人來信,于我這里誇獎你,刑律嫻熟的!”

  “巡撫大人?”林延潮也是真的醉了,這被省委書記誇獎的感覺,有那麼點暈淘淘的。

  林延潮當下謙虛道︰“學生當時只求救人,別無他想!”

  “沒錯,我也是這麼想的,少年成名不太好的,所以那些邀你過府一趟的,我都替你謙辭退了,所以這幾日你就呆在書院里,不要出去了,免得分了讀書的心思。這年頭才子比牛毛多,過一陣事情淡了,大家就會淡忘了這事。”

  林延潮聽了頓時一口老血梗在喉頭,心道︰“先生,你也太狠了吧。”

  林燎見林延潮表情,笑了笑道︰“怎麼你想去?”

  林延潮從開始有些惋惜,到現在慢慢理順了,當下道︰“若是學生有志于當個刑名師爺的,那些權貴延攬自是有些可惜,但學生有志于舉業之上,這些權貴的賞識,就于我絲毫無用,反而會讓我分心了。”

  “對啊,”林燎不由大贊道,“當初正是那句兩牛相爭,一死一生,死著同食,生者同耕,我從令你入的書院,但我不願誇你,就是怕你用錯了心思。”

  林延潮聽了不由腹誹,你不是說看在我是胡提學門生的份上,才讓我進的書院嗎?

  “若是你真正有心于律法,這刑名師爺乃是不入流罷了,律有大道,有小道,如張湯,周興,來俊臣這等酷吏,操律為刀,以法殘民,不僅落下罵名,還難保全此身,此乃是小道!只有如大小杜律之稱的杜周,杜延年父子,著春秋決事比的董仲舒,叔孫宣,郭令卿,馬融,鄭玄這等律學名家,則是大道!”

  “若是你有志于刑律,當取大道而行,德主而刑輔,若是為官,達者如包龍圖,為民請命,洗刷冤屈,窮者也能弊絕風清,治下政治清明,將來不失為一方名臣。”

  眼下都是四書科舉取士,讀書人專研五經還來不及,至于律學就別提了,所以地方官都是將刑名之權放予師爺,幕僚。所以說本朝真正的刑律專家,都是幕僚,師爺出身,至于官員間則很少。若是自己能精通刑律,將來為官,于仕途上也是大有好處。

  林延潮聽林燎這麼說,知道是林燎是怕他研究刑律下去,走上歪路,要麼淪為替人打工的刑名師爺,訟師,要麼就玩弄律法,以刑法害人,所以林燎讓他先從科舉出仕,先修德再修刑,德為主刑為輔,這才儒家的法治精神所在。

  這一番都是老師對弟子的勸誡,林延潮當下發自內心感謝道︰“多謝先生教誨。”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10 12:12 AM

第七十一章 書到今生讀已遲

  下面林延潮向林燎告假,就出門往林府去了。

  一路上,他倒不知林世升給自己安排什麼經師,照道理來說自己幫了他這麼大一個忙,他不至于來坑自己才是。

  照著約定的時間,林延潮來到林府。

  向門房同稟一聲,上一次來林府門上沒什麼客人,但這一次好幾頂轎子落在門口,轎廳門房那都是坐著不少下人,轎夫在那坐著喝茶吃餅。

  “敢問是濂江書院的林公子嗎?”

  “是。”

  “二少爺說了,他今日有事不能在,就讓老僕給你帶路!”

  “勞煩帶路了。”

  林延潮掏了點銅錢給他,對方笑了笑當下給林延潮領路,不是上一次林誠義來的時候的偏宅,這次是從轎廳走的。

  繞過回廊,林延潮跟著僕人走甬道,七拐八彎後,來到庭院一處,天井旁圈的水井上印著隆慶的字樣。

  四周簾幕低垂,遠遠的聽到有人在調宮理商,悠婉的低唱。

  老僕笑著道︰“今日來了客人,是府里的歌姬在獻唱。”

  林延潮笑著道︰“很好聽嘛。”

  老僕笑著道︰“公子真是趣人。”

  當下僕人領著林延潮到一處書房里道︰“院子後面是繡樓,公子就在書房這等吧!”

  “好。”

  書屋里十分簡單,案幾上放著筆墨紙硯,除此之外只有一盞紗罩籠住的油燈,此外除了幾本線裝書外別無他物。

  林延潮等了半個小時,方才聽到腳步聲,一名青衫男子踱步而來,此人頭用木簪挽起,眉目猶如刀削,但林延潮從對方身上感覺有幾分意氣消沉。

  不過想想也是了然,這年頭教書西席,大半都是仕途不順,科舉無望的讀書人,當初林誠義,老夫子不也是如此嗎?但希望他的水平不要太差。

  林延潮已是看了好一陣的書了,當下告罪一聲。那青衫男子問道︰“你就是林延潮?”

  “是,學生拜見老師。”

  “好,你先坐下。”

  林延潮依言坐下,當下問道︰“不知老師名諱?”

  青衫男子沉默了一會道︰“我教你尚書不過是受人之托,其實上尚未想收下弟子,但今日既是你我相見,也是有緣,我自號復章 居士,以後有人這麼問,你就這樣答吧。”

  當時文人都喜歡給自己稱號,有人以齋為號,有人以居士為號,有人以山人為號。比如李白就自號青蓮居士。選居士為號的,一般都比較清高,多是寧宅家里而不出仕的文人。想必是科舉上灰心喪氣了,然後怨天尤人,怒叱了一番科舉如何如何黑幕之類的話,然後再也不參加考試了。

  換了二十出頭人這麼想很正常,但你三十好幾的人,也這麼想,也就太激憤了吧。

  對方這麼說,聽來也是不願意教弟子,不過受人之托罷了。林延潮當下又是心道,我靠,你一個落第書生,還瞧不起人。

  林延潮起身道︰“先生是否有為難之處?若是勉強教授學生,學生倒是無妨,只是苦了先生。”

  對方聞言沒有動氣,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道︰“不是因你,是我自己有幾分心灰意懶,只怕教得不盡力罷了。”

  林延潮心道,這是什麼借口,看來林世升真是應付自己,隨便找了個教尚書的老師,不行,若是教得不好,我定要找這林家二少理論去。

  當下林延潮嘴上道︰“先生盡管教吧,若學生覺的先生教得不盡心,自會向林家二少爺說明的。”

  當下復章 居士嘴角一撇,笑了笑道︰“難道林家公子,之前沒向你提我是何人?”

  “你不是說你自號復章 居士嗎?僅此而已,學生其他就不了解了,不過重要嗎?”

  “好,好,這當然不重要。”對方微微一笑,竟是有幾分高興,臉色也不如剛進來時那麼蒼白了。

  復章 居士道︰“你以後每日五日下午來一次,教你兩個時辰,若是你覺得我教得不行,盡管去之,我不會說什麼的。”

  林延潮當下也有幾分不好意思,心道萬一人家真的教得不錯呢,趕緊道︰“不敢,先生若覺得學生愚鈍,也盡管斥之。”

  對方皺了皺眉頭,心想學生學得不好,先生斥責不是天經地義嗎?怎麼聽他嘴上說來,好似成了賣自己面子。

  “隨你吧,不過我教弟子不重資質,悟性的,所以笨一點也沒什麼,也不會因你愚鈍斥你。”

  林延潮腹誹道,我謙虛的說,倒成了自己愚鈍,你還真當真了,到時候看我怎麼打臉。當下林延潮問道︰“那先生最重學生什麼呢?”

  復章 居士道︰“為師最看重弟子在勤字,我一生最佩服之人是甦東坡,東坡居士有句話,書到今生讀已遲。大意是吾等就算是從襁褓之時,就能讀書但也已經是遲了。所以你說讀書要不要勤?”

  書到今生讀已遲,這說法好玄幻啊。

  林延潮當下抬杠道︰“先生,我不這認為。”

  “哦,你莫非在質疑東坡居士的話嗎?”

  林延潮點點頭道︰“是啊。”

  “為何?”對方有幾分沉下臉來了。

  “因為是東坡先生老爹說的啊?三字經上不是有言,甦老泉,二十七,始憤,讀書籍。說的是,甦老泉二十七才開始憤讀書,終不是也列入唐宋八大家之一,由此可見,只要肯用下心來,奮讀書,多少遲了都不算晚,主要看你有無奮的決心啊!”

  甦老泉即是甦洵,甦軾的老爹,這用老爹來打兒子的臉,真是啪啪啪的脆響!

  對方也是愣住了,倒不是林延潮這一番,令他無言以對,而是觸動了他的心思,令他想到了朝堂之事。

  年輕真好啊,真是何時遲都不算晚。

  復章 居士輕輕一笑,看向林延潮道︰“逞口舌之能,很有趣嗎?我早聽說你很能言辭,還救下了忘齋先生孫兒的性命,不過不能嘴巴上做文章 ,筆下也要有千言才行。”

  “我文章 寫得好不好,那就看先生教得如何了?”林延潮成功甩鍋一丟。

  對方搖了搖頭,當下兩人在書案前對坐,對方將尚書翻開道︰“有些日子,沒有讀尚書了,你且容我想一下。”

  林延潮差一點吐血,什麼叫有些日子沒讀了?這也太不敬業了吧。

  但見對方將尚書一頁頁地翻開,開始翻得有些慢,後面就翻得快極了。最後他點點頭道︰“既是你從我學尚書,要學致用之學,還是應試之道?”

  “何為致用之道?何為應試之道?”

  對方搖了搖頭道︰“致用之學,就是讀經,學以致用,我隨性而講。”

  “應試之道,就是專為科舉之講,當然也會說訓詁,經義,但是不會散,而且如五子之歌,湯誓,盤庚,微子,西伯勘黎,金滕,顧命,康王之浩,文侯之命這些篇目,我就不說了。”

  “這是為何?”

  居士嘆了口氣道︰“你還真是一點也不知道,五子之歌,悼失國,湯誓,斥君無道,盤庚,說的是遷都,微子,說的大臣出奔,其余等篇也有不妥之處,考官若以此出題,則是犯諱。”

  林延潮聽了大喜,尚書本來就是五經里字數最少的,這一下就少了幾篇,不是更容易了。

  林延潮想了想于是道︰“那請先生先教我應試之道,後再致用之學啊?”

  “這是為何?”

  “讀書當然是以致用為本,但凡事也有經權,眼下學生第一是要通過外舍考試,進入中舍,但是如五子之歌等數篇,自己雖也想學,但人力終有時盡,所以請先生先教我應試之道。”

  “待一個月後,學生時間有空余了,先生再從頭到尾教我致用之學。”

  居士聽了微微點頭道︰“說得有道理,不是死讀書的人。”

  林延潮道︰“那先生可以開始教學生了嗎?”

  居士道︰“不急,先給你捋一捋,眼下士子所用尚書注釋,采自永樂所編的《五經四書大全》,而《五經四書大全》以朱子弟子蔡氏所書《書集傳》為主,但書集傳中頗有錯漏,後人又書《尚書蔡傳訂誤》,《尚書蔡氏傳正誤》,《蔡傳辨疑》等書遞相詰難,我八歲治尚書,承業師指點,年長後又博采群家,向治名家討教,總算有一些私人淺見。這些與《書集傳》上頗有出入,我會將數經並列,說其出入……”

  這一番說來,林延潮覺得對方似乎逼格很高的樣子,當下也不再抱有小瞧之心。

  接著青衫男子徐徐道來,林延潮一遍仔細聽,一遍拿起筆記錄。

  林延潮聽了一個多時辰,已是從之前的懷疑,到後面五體投地,心道這先生教得實在是不錯啊,應經據典,隨口信手拈來,怎麼感覺學問比林燎還強上不少。若是我能早兩年,拜在此人門下讀書,過個縣試絕沒有問題的。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10 12:12 AM

第七十二章 恩公

  林延潮因自己沒有早拜入對方門下,有幾分懊惱,不由出神。

  “你在想什麼?”居士口氣里有幾分嚴厲。

  林延潮當下表露出十分艱難的樣子,道︰“聽先生這麼一講,學生在想,尚書如此深奧,學生要多久,才能融會貫通。”

  其實居士講得很好,林延潮差不多是聽懂了,但尚書很難倒是真的,和四書相較果真上了一個檔次。

  居士笑著道︰“原來你是想這個,儒家十三經里尚書並非最難,最難是易經,尚書在于通古。古人治學先學易經,次五經,取先難後易之道,而我們先四書再五經,循序漸進,已是來得容易多了。”

  林延潮問道︰“那弟子是不是除了尚書,五經也要學一點。”

  “那也未必,有人治學取其廣,有人專其精,有人認為立身處事只要讀透一本論語就夠了,其余都不必了。老師曾與我說過,但凡一個人只要做到論語里面一兩句話,就可以稱為賢士了。”

  林延潮聽後想到一個梗,頓時麒麟臂發作,忍不住又抬杠道︰“那老師,你說只要做到論語里兩句就能成為賢士,弟子已經做到兩句了。”

  居士笑了笑道︰“那我倒是要向你請教了,你是做到哪兩句了?”

  林延潮嘿嘿一笑道︰“食不厭精,膾不厭細。”

  林延潮實很想看見對方一口老血噴出來的樣子,但居士聞言只是一愣,薄薄地責道︰“你這弟子,不學有術。”

  然後居士將聽了將書一掩道︰“你既已是聽不下去,我再講也是無益,下面你記得五日來一趟就好了,回去將尚書五十九篇都背下就好了,唯有讀透了才能作文章 。”

  林延潮當下答允。

  如此林延潮就定下五日去林府學習尚書的時間,其余還是多留在書院里。

  講郎林燎三日講一次詩經,山長林垠也是三日講一次春秋,研習兩經的書院弟子,無論外舍,內舍,上舍都去旁聽,不去也是無妨。其他時間,書院也是放任弟子,自己讀書,連朔望課也是取消了,讓弟子們安心準備季課。

  這課程一下子松了下來,令林延潮乍然有種從高三,進入大學的感覺。

  不過不去上課,不等于課業少了,五經之中的尚書,果真很難,不僅難過千字文等蒙學課程,難過程朱集注,還難過四書。

  平日的講書,也不講了,現在書院的課程,就悠閑了許多。日子就這麼平靜地過去,尚書五十九篇,近三萬字,他費了足足五天,每日費五個時辰才背下。

  四書讀起來至少還瑯瑯上口,但尚書讀起來多數篇章 來說詰屈聱牙,不愧是五經之中,成書最早的經義,林延潮只有先粗略了解經義後,才能將書背下,如此速度無疑就慢了許多。

  而除了讀尚書外,林延潮也會跑去旁聽林垠,林燎講課,雖不治這兩經,但聽一聽也是必要的。

  這一日早起,林延潮準備去朱子閣聽林垠講春秋,快到朱子閣時,突然有一人喊道︰“這不是恩公嗎?”

  林延潮腳步一頓,但見迎面一名比自己年紀還小的少年,一臉喜色的看著自己。

  林延潮初時有些臉盲,後想起恩公二字,這才突然記起,這不是當初自己和侯忠書,張豪遠在閩水畔救起的少年嗎?似乎是通賢龔家的人啊。

  林延潮笑著道︰“原來是你啊!不過恩公兩個字,不敢當,你叫我延潮好了,你也是在書院嗎?”

  那少年一臉高興地道︰“是啊,我在內舍,先前沒通姓名,我叫龔子楠,既是恩公不喜歡我叫你恩公,那我就以兄長之禮侍之吧!”

  恩公不喜歡我叫你恩公?林延潮感覺有點醉,心想這文字水平怎麼進的書院。

  林延潮見龔子楠也比自己還小了一兩歲,也是笑了笑道︰“我也不過痴長幾歲,既然如此就隨你。”

  龔子楠連連點頭道︰“兄長是才入書院嗎?以往都沒見過。”

  “是的。”

  “我比兄長早來半年吧,能在這里遇到真是太好了。”龔子楠說著十分歡喜。

  林延潮卻微微有些不平衡,自己比龔子楠大了兩歲,但對方已在內舍求學了。因為書院就外舍,內舍,上舍,既然外舍沒見過他,就只有在內舍了。

  科舉除了講究勤學,也講究天賦,既有不到二十歲的狀元,也有百歲赴考的老童生。若是將考科舉的浮躁都拋去,這真是一個奇妙的世界,正應了那句話,學無先後達者為師。

  “子楠,耗些什麼,再不走就遲了,誤了山長的課了。”一旁數名比林延潮,龔子楠年長一些的少年言道。

  “我馬上就來,我遇到一個故人。”龔子楠呵呵地笑著道。

  “那快一些。”

  “……也不知怎麼想的,都什麼時候了,還有那閑功夫與外舍弟子聊天……”

  對方聲音很低,但風是往林延潮方向吹的,有些話還是斷斷續續飄到林延潮的耳底。

  龔子楠看了朱子閣一眼道︰“哎呀來不及,林兄,我去聽課了,中午用飯時,我們再邊吃邊聊。”

  “好的。”

  在朱子閣聽完課,龔子楠拉林延潮一並到內舍上舍的食堂吃飯。

  林延潮邊吃邊朝龔子楠打探了一些內舍的情況。龔子楠很明顯是個從小被父母呵護很好的少年,年紀又小,沒什麼心機,與林延潮坐在一起巴拉巴拉地講了起來。

  “內舍也不會比外舍好多少,只是山長會親自教書,這也沒什麼,我覺得林講郎平日說得也不錯,另外每月中課生給三錢銀子,這點錢還不夠我在家一日開銷,唯一不錯就是內舍,上舍都修了食堂吧,終于不用像在二梅書屋讀書那樣,捧著飯吃了。”

  林延潮心道,原來在小孩子眼底,內舍唯一比下舍好的地方,就是有食堂。

  “那外舍進入內舍難不難?”

  “難也不難。”

  “怎麼說?”

  “若是有才華,那麼書院是不會埋沒的,我就是在進入書院的第二次季課里,考了外舍第二進入了內舍。一般書院只會從外舍選第一名或第二名進入,但上一次季課,書院才從外舍取了兩個弟子,這一次很可能只能取一人。”

  “這樣啊,也就是說外舍第二進入內舍還不十分妥當。”

  龔子楠笑著道︰“那也不一定,兄長你若是真有才華,書院也會取你的,當然還有一個例外,就是內舍或者上舍,弟子有孝期在身,則需離開書院,待孝期滿後,才能進入書院。”

  林延潮想起書院弟子規,當官遇到孝期,都要丁優在家,學生讀書就更不用講了。當下林延潮點點頭道︰“確實是有這個規矩。”

  “那中舍,上舍有什麼弟子比較出眾的?”

  “有啊,你看此人叫林泉,乃是當朝工部尚書林的孫子。”說完龔子楠將指去,林延潮連忙拉了下來,但見一瘦小的少年已是察覺,轉眼看向林延潮這邊。

  見林延潮朝他微微一笑,他神態冷淡,繼續默默的吃飯,看他挑剔的樣子,顯然對食堂的飯菜不甚滿意。

  “子楠,別這樣。”

  龔子楠嘿嘿地笑了笑道︰“我姐和我娘,都說我缺心眼,你們別介意。”

  林延潮哈哈一笑道︰“別這麼說,我是很願意與龔賢弟你交朋友的。”

  “那太好了。多謝兄長看得起我,”龔子楠道,“這書院里的人,整日只知讀書,人情味很淡,年紀多也比我長,來這里一年了,也交不到朋友,我都悶得想回家了。”

  林延潮又問道︰“這林泉,還有中舍,上舍里的人,不是和你年紀一般大,為何不與他交朋友呢?”

  “此人倨傲得很,仗著自己是林家的嫡系子弟,他爹是工部尚書又如何,我大伯還是國子監祭酒呢。”

  林延潮恍然原來南京國子監祭酒龔用卿,就是龔子楠的大伯。此外龔用卿還是嘉靖五年的狀元,整個閩中學子仰望的人物啊。

  龔子楠道出後,連忙低聲道︰“我娘平日不讓我隨便和別人說的,延潮兄,你要替我守秘啊!”

  “放心,那這林壽學業如何?”林延潮點點頭。

  “進了外舍不過三個月就升入內舍,在內舍不過三個月,就升入上舍了。”

  林延潮聽有點牙齒發疼,這林泉,龔子楠比自己年紀都小一兩歲,但都已是進入上舍,內舍了。自己比起這些天才來,已是晚了一步啊。

  林延潮又與龔子楠問了些中舍,外舍的規矩,兩人這才離開了,走時,龔子楠一直讓林延潮多去內舍看他。

  林延潮回答︰“不會太久,下個月我考上內舍,大家再一起讀書就是。”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10 12:14 AM

第七十三章 講會

  定下發奮的目標,下面日子,就是林延潮在書院,林府兩頭跑了。

  書院的弟子也是很忙,眾弟子們以春秋,詩兩經各自結社,每日進行講會。

  現在來說,科試為目的的書院,已經很少舉行講會,但在書院開創之處,講會卻是經常的事。書院講會開始有點類似佛家辯經的無遮大會,後來又演變成自己的風格,當年朱熹與陸九淵,以心學理學相互辨難的鵝湖之會,天下聞名。

  這一日林延潮正在讀書,陳行貴來道︰“延潮兄,今日可有空?”

  林延潮笑著道︰“原來是陳兄,你看我不是正讀尚書。”

  陳行貴笑著道︰“整日讀書也是無趣,我下午有個講會,不如你一起來,見見幾位好朋友。”

  陳行貴辦的是春秋社,研習的春秋經,因為書院里研習春秋的人太多,山長林垠一個人教不過來,即允許弟子們結社,然後各社自辦講會上,相互辯難,促進學業。

  書院里這樣的社有五六個,大的有十幾號,小的也有三四人。這時候讀書人各自的小圈子就顯出來了,成績優異的,自是不願意和成績不好的人玩了,大家都是扎堆一起。

  之前陳行貴來邀請林延潮,林延潮沒答允是因為自己治的是尚書,而他們研習的是春秋,兩邊不搭,所以林延潮也沒想去參合。比起有些平日成績不行,四處找門路,被各社拒之門外弟子來說,林延潮是有些超然了。

  當下林延潮也是拿這個借口拒絕道︰“多謝陳兄好意,但是春秋經不是我的本經,我現在尚書還讀來不及啊。”

  陳行貴笑著道︰“就知延潮兄會這麼說,今日我們講會,不講五經,只講四書。”

  四書啊,林延潮心想眼下雖在學五經,但四書也是要復習的,畢竟月課可是四書五經都考的,再說陳行貴屢次三番邀請,自己再不來,也不夠意思了,當下就答允了。

  如書院講會,分大會小會,如林垠,林燎在朱子閣講春秋,詩經,任誰都可以去,老少賢愚都行,甚至其他書院都可以,當然前提是你要擠得進去。而陳行貴這樣只是小會,只有小圈子里的人才行。

  這不由令林延潮想起了紅樓夢里的詩社,但是書院里的結社,卻是完全兩個性質。

  講會地點,就在二梅書屋外的亭子里。

  這亭子以往是林延潮常來的地方,亭子外有一顆樹,正好遮風擋雨,正適合交游讀書。

  林延潮來後,見的陳行貴春秋社有十幾人,這一次只來了五人,加上自己算六人,除了另一名是與林延潮相熟的外舍弟子外,其他的都是內舍,上舍的同窗。

  同時還邀了六名不認識的士子,林延潮問了後,才知道他們是養正書院的弟子,一並來研討。這幾人與陳行貴他們都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之前相互辯經過,交情都不錯。

  兩邊一見面都是相互作揖,談笑風生,林延潮不由感嘆讀書人以讀書會友為兩大樂事,要不怎麼說以文會友,以友輔仁呢。

  兩邊書院的弟子分東西列坐,地上鋪了席子,然後各擺紙張文案于面前。要講會之前,要先推舉一人為會主,是養正書院一名講郎是秀才。

  林延潮沒有料到陳行貴居然把別的書院講郎都請來了,但是想過來,講會既是辯難,由學生弟子來裁判,水平難免不足,由一個秀才來公道,正是再好不過了。

  林延潮也聽說養正書院,與濂江書院一般都是大書院,而且他們不僅課童生,還有課秀才,講郎的水平應是相當不錯才是。

  會主選定後,然後兩邊書院各選一人為副會主,濂江書院這邊選的是上舍一名弟子。

  然後講會就開始,由會主先道講會的主旨。

  林延潮聽他說來︰“古人講學口頭即是躬踐,今日講學盡是世情,此講學不信于世,非講學之過,乃講者之過。希望諸位講學講其所行者,不行則不講!”

  說完會主讓兩邊人從經書里選一篇來辯。

  兩邊書院弟子們先各自商量了一遍後,然後再通過副會主與會主交流了一下,最後選定論語里的第十四篇憲問來講。

  林延潮有點恍然大悟,書院講課,屬于順竹子劈材,節節而下那種,比如論語,就要從第一篇講到最後一篇這樣按部就班。但是很多時候先生在講的一篇,已經學會的弟子們,就想跳過去,讓先生重點講自己不太會的一篇。

  而講會就不一樣了,學生們可以商量自定篇目,這樣就可以針對自己的弱項來講了。古人讀書看來還是蠻有方法的嘛。

  正好憲問這一篇,林延潮也並非十分熟稔。當下會主拿出論語一書,翻到憲問這一篇上,開始析書中之義。

  下面弟子們都是認真地聽著,一篇憲問講完,林延潮整篇跟著這養正書院的講郎思路走下來,將原來的條理梳理得很順,思維里沒有打結的地方。看來這會主的水平與林燎差不多,這樣林延潮就放下心了,心底想這樣的講會自己來得還是滿值的。

  當下會主講完後,兩邊書院的弟子各書心得,然後當堂念了出來,不是每章 都句句都念,只是講些各自主要心得。

  然後大家對經義上,理解不同之處,或者是認為對方錯漏的地方,隨時站起來相互辯駁。一般來說這樣的辯駁,弟子們自己都會爭出個所以然來,但也有分不出高下,弟子們理解有偏頗的地方,然後會主出言最後作一個公斷。

  這樣辯難的效果很好,特別是養正書院的弟子,他們學的論語畢竟不是同一個老師所教,多少有些出入,兩邊踫出不少火花。

  在辯難之中,林延潮也提出幾個自己之前的疑惑,有幾個被人糾正了,還有一個眾人難以解答,會主就親自與眾人將這一段仔細講解透徹了,最後還誇了林延潮一句,汝理解到這一步,足見你對這段經義掌握已是入木三分。

  會主這麼評價,令講會里不少人對林延潮都是刮目相看,特別是知道林延潮底細的外舍弟子,更是驚訝合不攏嘴。

  這一番下來林延潮是都聽懂了,憲問這一篇也差不多講完了,然後眾人又商討了下,選了孟子滕文公里的一節來講。

  眾人又是在爭論中結束了,林延潮也是覺得獲益匪淺。

  這兩篇是學過,背過的文章 ,加上他的記性特別好,所以這一次不用如聽課一般輔助記講義,而且眾人發言多半都記得,無論是正解還是錯解。

  學完當下濂江書院這邊留下養正書院弟子們一頓飯菜,大家吃完後散去,陳行貴還給擔任會主,養正書院的講郎一封銀子作為答謝。林延潮這算是弄明白陳行貴的手段了。

  這一番後,不僅是林延潮,眾人對經義也是大有收獲,比起課堂上那種廣播種的聽課效率,要高上好幾遍。

  事後陳行貴與林延潮道︰“延潮兄如何,這樣的講課,對你有幫助吧。”

  林延潮點點頭道︰“這是當然,只是講會實在太費功夫了,眾人都講完一遍,又爭辯完一番後,就這麼嘩啦嘩啦過去,一個下午兩個時辰,講得口干舌燥的,也才講了兩篇。”

  陳行貴道︰“延潮兄說得是啊,人少必須與會的同窗,必須學問都差不多的才行,不過人多也有集思廣益的好處。”

  林延潮道︰“若是十人之內,其實是最好的。”

  陳行貴笑著道︰“我知道了,今日延潮兄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啊,連養正書院的講郎都誇你學問入木三分呢。以後我們春秋社的講會可是還要多靠延潮兄你撐場面才是。”

  陳行貴話是可以這麼說,但如果林延潮真這麼理解,那就實在是不知好歹了。林延潮趕忙道︰“陳兄,這是說得哪里話,我能參與這講會,還是沾了陳兄的光才是。”

  陳行貴哈哈地笑著道︰“那就請延潮兄以後,多來參與我們講會好了,當然是在不講春秋的時候。”

  林延潮也有些不好意思,同時心底也些佩服對方籠絡人的手段,當下道︰“那就多嘮叨陳兄了。”

  在吃過晚飯後,林延潮在書屋又讀了會書,當下返回號舍。

  路上聽到竹林後的牆角有響聲,林延潮不由走過去,但牆頭上騎著牆坐一人,下面蹲著兩個。

  林延潮心道還不是吧,書院還進了賊了。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10 12:14 AM

第七十四章 心靈雞湯

  林延潮待要高聲喊人拿賊,待仔細一看才發覺原來牆頭上的是于輕舟,牆下的是朱向文,黃碧友。

  朱向文在那囔囔道︰“糟菜餅來一個,要是,沒有,紅糟肉餅來一個也行。”

  林延潮看了走到牆下問︰“你們干嘛?”

  眾人聽是有人都嚇了一跳,當下都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道︰“延潮小聲點,被齋夫看到我們就完了。”

  黃碧友嘿嘿地笑著道︰“延潮兄,我們開小灶,你要不要來點。這人家的光餅夾菜,還有魚丸呢,著實不錯。”

  “你們不是吃我的光餅夾菜,吃出癮來了吧。”

  朱向文,黃碧友二人都是嘿嘿地偷笑。林延潮不由也是肚餓道︰“成,我也來碗魚丸!再來塊素菜餅。”

  “好的,好的,魚丸來三碗!”朱向文向于輕舟道了一句。

  “好的,”外人的人答允道,“碗和湯勺我明日還是這個點來取啊!”

  當下于輕舟從牆外捎來三碗魚丸,眾人一個勁的叫,湯別撒了,撒了湯,你等會要我們白啃餅啊。

  三碗魚丸連著湯勺,三個人一碗傳一碗,放在牆邊。眾人既是開小灶,也不敢聲張,拿著餅夾菜,就著魚丸湯蹲在地上吃了起來。

  林延潮聞著湯上的蔥香味,看著碗里五顆白花花的魚丸,不由想起以前一個笑話來。

  以前有個老外看到國人把一粒乒乓球放進嘴巴,以為變魔術。又看到咬破的乒乓球里面竟然有肉丸子,老外忙問︰“你們是怎麼把肉丸子裝進乒乓球的?”

  然後那位國人說︰“我們吃的是魚丸。”

  林延潮用湯勺舀了個魚丸咬在嘴里,心底大贊,嗯,不是澱粉,是真魚肉打得皮,再往里咬去再贊,肉丸子是糖和醬油的味道,實在太地道了。

  吃了個魚丸後,然後一大口素菜餅子,再就著一口帶著油星的湯水,實在享受。三人一下吃了大半,到後面剩下一點倒是舍不得狼吞虎咽了,聊起天來。

  “延潮,聽說陳行貴邀你入他的春秋社了,能不能幫我求個情,也帶我一個。”朱向文熱切地道。

  林延潮聽陳行貴說春秋社最近缺人,加上自己的面子,所以機會還是蠻大,就算不成,也沒損失什麼。但林延潮也沒把話說滿道︰“我與陳行貴也不太熟,可以幫你和他說一聲,你別抱太多希望啊。”

  朱向文聽了滿臉是笑,憨憨地道︰“林兄肯幫我說一聲就好了,我之前也問陳行貴兩次了,可是他都沒答允啊。”

  聽林延潮肯為朱向文說話,黃碧友連忙道︰“林兄,你也幫我說一下啊!”

  聽黃碧友這麼說林延潮還未開口,朱向文就急了︰“你治的是詩經,干嘛進春秋社啊。”

  “我蒙學時讀的是春秋啊,不行嗎?你要我現在治春秋,也行。”黃碧友開口道。

  林延潮有點為難了道︰“黃兄,余子游,葉向高他們不是治詩經嗎?為何你不找他帶你入社呢?”

  黃碧友皺眉道︰“怎麼沒找,余子游與林璧清一伙的,看不上我,葉向高更別提了,上一次我見他有一本五經正義,想借過來讀,結果他說他葉家的書絕不外借,這小氣的人,我怎麼會向他開口懇求?”

  葉向高的畫風令自己有點看不懂了,未來的首輔大人不至于這個氣度吧。但想想也是這年頭好學生自己讀書還來不及,誰還會幫不如自己的人一把。

  黃碧友也怕林延潮為難道︰“延潮,你不是治尚書嗎?我手頭上正好有一本轉錄尚書大題小題的文府,你隨時可以拿去看,什麼時候還我都行。”

  林延潮點點頭,這個可以有啊,這題庫文府,本來就是他要去書樓里借的,但書樓里規矩麻煩,一冊書一個月內必須還回去,一次還僅能借三冊,這是鐵規矩,林延潮給管書塞錢也沒用。

  所以能隨時手頭上有本書隨便翻,還是挺不錯的。

  見黃碧友許諾,朱向文著急了道︰“延潮兄,我也沒什麼書籍,就是有一冊闈墨,是這幾年侯官,閩縣試的闈墨,如果你想看,隨時可從我這拿啊。”

  所謂闈墨,就是在考試考官選定中式文字,相當于考試範文了。

  林延潮心道這也不錯,于是道︰“我幫你們說一說吧,到時候就看陳兄意思了。”

  兩人都是十分高興,唯有于輕舟去意已定,事不關己自己吃著餅子無動于衷。

  次日林延潮向陳行貴說了這事,陳行貴一口答允道︰“既是林兄的面子,我是一定要賣的。春秋社人也蠻多的,大家可以治春秋時講會一次,治四書時講會一次就行,大家願意去哪,就去哪,這樣人也少了。”

  “至于黃碧友我薦他去研習詩經的社就好了。”

  于是事情就這麼定下了,朱向文,黃碧友二人得知事情搞定後,都是十分高興,當下各自將說好的書,都給了林延潮。

  拿到想要的書籍,林延潮不由十分高興,這下自己可是省事多了。

  這一日到林府聽課。

  這已經到了臘月,一年最末的時候了。

  林府上下已是準備要辭舊迎新了。

  林延潮也算在這位復章 居士下面,聽了好幾次課了。

  這幾日來,林延潮對這居士的學問已是十分佩服,而且對方的見識,也並非是僅是一般的教書先生那樣,言辭很少虛文,不空洞。不是那種書生之見,紙上談兵的,而是真正是實踐過的那種。

  幾次下來,林延潮也看清對方絕不會是落魄書生,而說話時是不是會冒出一兩句官腔。而且平時講官話也是說得很正宗,並非是純粹地方腔味混雜的官腔,舌頭有些硬,似乎有在北方游歷過。

  此人多半是在外地做過官,然後要麼辭官不作,要麼就是丁優在家,故而教書打法時間。

  當然這在明朝也是很正常,在後世就算你考個好大學,也不如畢業後有個好工作。但在明朝,那些任性的讀書人,費盡千辛萬苦考取功名後,卻經常只當了一兩年官,就回家養老了。

  這乍看還滿符合讀書不為稻粱謀這句話,但實際上主要考取舉人後,讀書人的待遇就已是相當不錯了。

  經常有的官員,一路上干干停停,數起數落,閑得就去當官,累了就回家歇著。

  比如歷史董其昌出仕後一不如意,就養病回家,家食二十余年,朝堂鬧得不可開交,他卻有閑工夫,不僅將書畫技能點滿,還順便禍害了一下鄉里,然後在家閑得蛋疼後,就又出仕為官。

  三起三落,這邊為官,那邊又享受長假,人生過得真是無比滋潤。

  盡管猜出對方可能是致仕官員,但是林延潮仍舊是該頂嘴時就頂嘴,該抬杠時候就抬杠,管他呢。

  這一日課講到一半,居士講書卷一掩道︰“十日後就是你們書院的月課了,你可有把握?”

  林延潮想起這幾日都是埋頭苦讀,當下道︰“學生每日都是讀書,但是學問的長進,卻未能達到學生滿意的程度。”

  居士點點頭道︰“此欲學而未能也,你勤學之志,這幾日為師已是看到了,實是出乎為師意料。要知道我都是給你一般人兩倍三倍的課量,也就是說旁人學兩三個月,你只需學一個月罷了。”

  林延潮聽了沾沾自喜,心想那是當然,我是神童嘛。

  居士話鋒一轉道︰“不過求學之道急切不得,有一詩,你可從中依著去做。”

  居士講課是不錯,但是與這時候老師一般,都是愛講大道理。

  林延潮從小就是喝著父母和老師的心靈雞湯長大的,可惜也恰恰是從小聽過很多道理,但是卻依然過不好這一生。

  林延潮垂著頭道︰“學生洗耳恭聽。”

  但聽居士念道︰“昨夜江邊春水生,艨艟巨艦一毛輕。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此詩是朱子所作,是他的學問與修養的經驗之談,聖賢的幾十年修養之功,可知學問並非是一作就作到的,要平常慢慢體悟,此詩講得是平日的煩勞或者功業,如同擱淺在江岸旁的巨船一般,卻怎麼拖也拖不動,待到春江水暖江水漲潮,巨船隨水而升,輕如鴻毛,在江中是隨波逐流,在江中自在而行。”

  林延潮琢磨著這四句詩,覺得這雞湯還是挺有營養,當下道︰“是先生,我記住了。”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10 12:15 AM

第七十五章 府台巡視

  林延潮提筆將居士贈自己的四句詩寫下,然後鄭重地夾在自己的經籍中,準備拿來裝逼,不,拿來作座右銘來用。

  見居士捏須望著窗外飛雪,林延潮放棄了過問他身份的打算,既是對方沒有主動提,自己也沒打算問,不說破就說破,既然如此,讓對方繼續沉浸在這種扮豬吃老虎的樂趣之中吧。

  “先生,學生告辭了!”

  “嗯,可以。記得好好勤學。”

  當下林延潮回到書院後,就繼續勤奮用功。

  寒冬歲末時候,終于下了數場雪,這一次雪下的有幾分大,再也不是看得見摸不到的白毛雪,而是實實在在。書屋外的樹木都是染得白了。

  古人一貫都是單褲,是沒有秋褲的,遇到這種天氣也是凍得澀澀發抖,于是眾弟子們請書院,在講堂里燒火盆取暖。

  書院馬上同意了,在每日書屋里,打掃夫就會搬著一堆木炭到書屋一旁堆著。

  然後外舍弟子們,將木炭拾了放進火盆,弟子們在書屋讀書時,講堂四角都是擺放火盆取暖,如此一下眾弟子們才避免了凍成狗的結局。

  到了季課前十日,書院的講會也是都停了,讓弟子們回到書屋專心讀書,前幾日忙于講會的弟子們發覺,二梅書屋里讀書的氣氛比以前竟是更濃了。

  三個月來的臥薪嘗膽,每天堅持不懈的苦讀,就是為了季課。

  “厥初生民,時維姜?。生民如何?克克祀,以弗無子……”

  “夏六月,邢遷于陳儀。遷者何?其意也……”

  二梅書屋里,眾弟子朗朗讀書聲,也是比原來高亢了好幾分,每個人誦經的表情,都是那麼專注。

  這麼多人,都在一起努力,大家也不免生了競爭之心,林延潮雖說天賦很高,但看了別人這麼拼命,也擔心別人超越過去,何況他的名次還落後于余子游。

  科舉就是這樣,孫山之位和名落孫山,看起來只是差了一位,但卻是一個天堂一個地下。

  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這沒有誰讓誰的,自己學業每精深一分,就有無數人被自己甩在身後,同樣自己每止步一刻,也有無數人趕在自己前頭。

  林延潮看向余子游,心想最後季課誰高誰低先不想,但在季課之前,我讀書一定要比你更勤奮。林延潮與余子游嘴上,說是不爭朝夕,心底卻想怎麼把他打趴下才好。

  林延潮努力讀書之余,心底也不由吐槽,這的日子,簡直不是人過的,就是去拉屎,心底都會有負罪感啊!

  現在號舍里有了小圈子,葉向高從來都是獨來獨往,余子游和林璧清兩人一起讀書,

  而朱向文,黃碧友,于輕舟,林延潮都是經常出入在一起,自林延潮引他們入社後,他們眼下都是將林延潮當作大神來拜。

  小胖子朱向文,也時常抱怨一些,我就算再怎麼努力,也比不上葉向高,余子游,林延潮,我不如干脆死心的話,但每次這麼說,還是苦著臉在那讀書。

  黃碧友也時常開玩笑地與林延潮說,誰說延潮兄,你勝了我兩次,但我不一定認為我季課會輸給你哦,我們的賭約依舊有效。

  至于于輕舟,大家都知道他,馬上要離開書院了,大家問他,你都要走了季課考得再好也是沒有用了。

  于輕舟也是笑著說,我也知道我就算季課考了第一也沒用,但我只是想在離開書院前,與大家一並讀書,算是留下一點紀念吧。”

  聽了這話,眾人心底都是有些小感動。

  就這樣十日的功夫,很快就過去了。

  臘月中旬季課開始了,季課之後,眾人就要回家過年了,所以說這也相當于期末考了。

  季課當天,眾弟子們拿著書袋走到二梅書屋時,各個都是神色凝重,誰也沒心情講話,也有幾個人故作大聲的講話,來掩飾心底的緊張。

  眾人都是提前進入書屋,坐在各自的桌位上。

  林延潮一旁當初為難他馬姓的士子,垂著頭道︰“還有一刻鐘,就要開始了,真難熬啊!”

  這時一人都咚咚地跑出去,一旁人有人竊笑道︰“何兄這已是起早起來,第三次出恭了。”

  片刻後林燎走進講堂,眾人以為他正要考試,不由詫異。哪里知林燎開口道︰“一會府台大人要來巡視,你們都安靜坐著,葉向高,余子游,林延潮你們三人出來。”

  這一次季課是由府衙出題,眾人本以為季課之後,知府才會與他們講話,沒有料到,還未開課知府就先來巡視了。

  葉向高,余子游,林延潮三人走出講堂,林燎對三人道︰“知府大人一會問話,你們三人謹言慎行就好了。”

  林延潮知道自己是被挑出來作接待了。

  不一會兒,林延潮就聽到院子外的腳步聲和說話聲,潮張望去但見一名四十歲左右男子,邁著官步負手而行,想必就是本府知府了,而左右都是官吏簇擁在左右。林垠,林燎二人在一邊作陪。

  林延潮穿越後,見到的古人,還是以瘦子居多,體胖的人很少。朱向文雖說常常說是小胖子,但也是相對而言,林延潮上一世坐辦公室久了,腰肥體闊的時候,也沒人說他多胖。

  但這一行來的人,卻有好幾個體型偏胖的,看來都是養尊處優之輩。

  而尤以據首的知府,更是比別人胖了一圈,他抬起頭先看門匾,又指著書屋前的梅花,笑著道︰“二梅書屋,倒是很應景的名字。”

  林垠笑著道︰“這兩株梅花,老朽告老還鄉時,已是有了,後闢出院子建了書屋,就做主取景而名,倒是讓府台大人見笑了。”

  “哪里話,山長在朝堂以中正仁義為官,居江湖之遠又以師道教化百姓,真是令本府羨慕啊!”知府笑著這麼說。

  一旁眾人都是呵呵地陪笑。

  下面一行人到了講堂前。

  葉向高,余子游,林延潮三人垂下頭,林燎在一旁道︰“這三名弟子,都是外舍里頗為出眾的。”

  林燎先指了葉向高道︰“這位桂山先生的孫子,叫葉向高。”

  又指著余子游道︰“這位一貫是外舍中名列前茅的弟子,叫余子游。”

  葉向高,余子游當下作揖向知府行禮。

  知府老爺聽了,笑眯眯地道︰“二人一看就是書香子弟。”

  “這弟子來外舍不久,但後來居上,叫林延潮。”

  知府老爺聽了笑著道︰“莫不是‘燕可伐與’那位?”

  知府這話說得雖輕,但外舍眾弟子們都是豎長了耳朵,心想燕可伐與,這是什麼典故,莫非知府也認識林延潮不成。

  而林延潮則是感嘆,自己這一次果真名聲傳出去啊。

  林燎笑了笑當下道︰“府台大人慧眼如炬,正是。”

  知府又重新看了林延潮一眼問道︰“你近來為學如何?”

  這句話問得很籠統,林延潮道︰“每日三省吾身,欲窮其知而未達。”

  林延潮大意是每日三省,努力追求學問,但是還沒有做到。

  “善。”知府眯了眯眼楮只說了一字,然後知府沒再與林延潮多說什麼而是對眾人道︰“爾等有如此優秀的師長,需刻苦向學,不要辜負了他們這番栽培之意。”

  “是,我等謹記知府大人的教誨。”眾弟子們一並說道。

  說罷知府才踱步而去,林延潮三人,當下將知府送出了外舍院子。

  回到書屋後,眾弟子們驚奇于林延潮與知府的對答,這可是知府大人啊,不僅是閩中十縣的父母官,還是學子們府試的主考官,能在他面前留下好印象,對將來多有幫助。

  而余子游則是額頭上冒汗,他這一次與林延潮可是勝負在此一搏,但是身為這次季課主考官的知府老爺,不知為何竟看好林延潮,這莫非早就意屬于他了嗎?

  余子游想到這里,不禁覺得壓力更大。

  過了一陣齋夫就捧著卷子走了進來,隨後林燎。

  “齋夫也來監考!”

  “看來這一次真是嚴苛啊!”

  “那是,這是季課。”

  眾弟子們低聲說話,但見林燎目光往下一掃,眾人立即閉上嘴巴。

  “開始考試!”

  ...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10 12:16 AM

第七十六章 撕破臉

  季課比月課用時更長,足足三個時辰。

  考試內容沒有了朔望課里的帖經,墨義,分別是五言八韻詩一首,四書題兩道,五經題兩道。

  卷面上寫的五經題一共十道,但弟子只要選自己本經的兩題來作答就好了,除了表判,策問之外,這基本都是近年來府試的流程。

  林延潮沒有想太多,拿起卷子來就是做題,五言八韻詩雖一直不是他的強項,但四書五經的制藝題眼下對他而言,已不是像剛進書院時兩眼一黑。就算是題目不在自己背的文府里,他也能寫得有模有樣,但自己寫的文章 只能算得二流三流水準,拿不到高分就是了。

  林延潮依舊是沿襲原來的套路,選擇制藝題里,自己最有把握的兩篇來自己寫,至于其余兩篇就‘借鑒’範文了。

  林延潮也知如果全部‘借鑒’四篇範文的話,自己的分肯定會給的更高,但一來居士和林燎都勸過他最好每篇自己寫,少投機取巧,二來這樣自己一篇篇在臨考狀態寫出來的,最為鍛煉自己的水平。

  所以林延潮還是打算用自己方式來考試,至少是否能壓過余子游,獲得考上內舍的名額,他真心沒有太在意。三十年的人生,從小到達無數考試,就算出了學校也是各種考證,崗位筆試面試,讓他對于考試早有種淡定的心態。

  林延潮拿是一種放松的心態來寫文章 。

  而此刻余子游已是不斷拭汗,他本來對這一次考試就很緊張,昨晚翻來覆去一個晚上沒有睡,但白天嘴里含了一個參片,這才精神了一點。坐在桌案前,他也是一直定不下神,待見到知府對林延潮說了那幾句話,更是有幾分慌了手腳。

  “不行,我不能再胡思亂想了,我要認真看題目,知府不過恰好認識林延潮而已,要相信知府大人還是公斷的,不會在卷子上有所偏頗的。”

  “這是我最後一次進內舍機會,不讓爹娘就要讓我回老宅讀書了。”

  余子游想到自己的老宅讀書,就是住在一個閣樓上,連下樓的梯子都被拆除,平日吃飯飯菜用籃子吊上樓去,不能下樓一步,簡直如同圈禁起來的豬羊。

  這樣的日子,余子游想想都是怕︰“不行,我絕不能如此,我一定要考到內舍。”

  當下余子游咬咬牙,提起筆來在卷子上書寫。

  窗外又下起雪來,弟子們目不交睫地盯著卷子,筆下不停。

  若是畫面能定格在這一刻,可以清楚地看見每名弟子臉上那凝重的表情,不論過了多少年,大家都是一樣的相似。

  “收卷了!”

  隨著林燎一聲,眾弟子們都是不甘心地放下筆來。

  白卷上已是盡數染上了墨色,被齋夫一張張收去。

  卷子收去的一刻,嘩,眾人看去但見余子游霍然站起,臉色蒼白,然後大步走出了書屋,過了片刻,滿臉是水地走回了書屋。

  沒有人笑話他,眾人也是一般,紛紛走出書屋,拿起水澆臉,有幾人拿完水澆臉後,就如同大哭過一陣般。

  到了中飯時,眾弟子們才有幾分生氣了。

  “放榜了。”

  “終于可以解脫了。”有人笑著說道,這一刻卻沒有幾人,像以往那樣擠到榜前。

  “看了也沒什麼用,反正我也考不進內舍,還是等來年吧!”

  “是嗎,明年再一起努力吧!”

  “反正最關心的,也不是我們幾人。”

  當下幾人起身,直接走出了書屋。

  林延潮從桌位上起身,走到榜前。

  在一個書屋里,林垠林燎二人正在飲茶。

  他們手中放著正是林延潮的卷子。林垠拿起一杯茶道︰“你說這弟子,學經學才不過三個月。”

  林燎點點頭嘆道︰“是啊,三個月前,他來我這里面試時,我還歷歷在目呢,那時候他真是什麼都不知道啊。”

  林垠拿起林延潮的卷子反復看了,長嘆道︰“不過三個月的時間,竟能治學到如此地步,此子的天資,恐怕還要在葉向高之上!”

  林燎點點頭道︰“而且不僅如此,督學,府台都很看重此子。但是山長,我以為欲速則不達,這樣天資聰慧的弟子,我怕他生了驕縱之心。我看是不是緩了一緩,壓一壓?”

  林垠呵呵一笑,將茶徐徐喝下道︰“你想得多了,讀書育人,也是如此。要不溫不火。有的人縱使怎麼緩也緩不住,就讓他到適合他的地方去吧!”

  “有些比他還年輕的孩子,都已是秀才了。”

  林燎笑了笑道︰“我也就是這麼一說罷了,可是余子游啊!他在外舍三年了,用功勤奮,你我也是看見了,林延潮若是補入內舍,他不是被擠掉了,我實在不忍心啊。”

  林垠嘆口氣道︰“你說余子游啊,我也知道,此人的父親我認識,三年前他父親還囑托我好好教導他的兒子呢,那時候他才那麼點大,可是現在你看看他這次季課作的卷子,連他平日一半的水平都不到。”

  林燎也是嘆道︰“他是被自己嚇住了。平日的課業他都是不錯的。”

  林垠搖了搖頭道︰“季課都如此了,何況于童試?”

  書屋的榜前。

  余子游五指攥緊,抬起頭看著榜單,從上到下第一名葉向高,第二名林延潮,第三名余子游,第四名陳行貴,第五名……

  幾名與余子游交好的同窗一並涌來道︰“這怎麼可能,怎麼又是他第二,其中有蹊蹺。”

  “是啊,上一次月課時,他的文章 我看過,與余兄你尚差了一截。”

  “莫非是他與知府行賄,要知道府台老爺先前那一番與他說的話,實在太詭異了,或許知府的幕僚,在批卷中給了林延潮高分。”

  “不錯,換了山長講郎,若見了林延潮再沿用大題小題文府里的題目,必不會給高分,但知府的幕僚們就不知道了。”說得是徐賈,平日與余子游最為交好了。

  “徐兄,慎言,朝廷命官的清譽,也是你可以詆毀的……”

  “我不過實話實說罷了,一個鄉下挑糞種菜的小子,也配進內舍。”徐賈斜了林延潮一眼,這話竟也不避他,幾乎是當面指著他罵了。

  平日一貫好脾氣的林延潮這時霍然將桌案一掀,只聽砰地一聲,桌案倒在地上。

  眾弟子都是吃了一驚,這……這是掀桌子了。

  林延潮目光掃過聚在余子游身旁幾人,用手指著幾人道︰“諸位,你們詆毀我已不是一次兩次,以為我不知道,一而再再而三忍讓,以為我好欺負?質疑我舞弊,有證據嗎?沒有證據?就給我把話吞回去,閉嘴懂了嗎?”

  這是撕破臉了,同窗們什麼時候見林延潮發這麼大的火。

  徐賈幾名站在余子游身旁的弟子都是一寒。以往他們也有如此半背地半正面地譏諷過林延潮,但林延潮不管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了,都沒有回應。但是這一次,也是第一次,林延潮卻是站了出來疾言厲色當著他們的面狠狠數落過去。

  幾個人頓時吃了一驚,他們與余子游交好,多是家境優越,在家里都是被捧著,到書院也是不把林延潮這等普通子弟放在眼底的人,什麼時候被人如此斥責過。

  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居然敢頂嘴?

  真是好膽,你來書院才幾個月,竟敢對前輩無禮。

  這小子是什麼東西,竟這麼說。

  幾個衙內都是在心底罵道,但不敢出言正面質疑,一來沒有想到林延潮這次不忍氣吞聲,突然雄起,他們有些手足無措。二來他們沒有證據下,被林延潮說一句誣告,鬧到山長那就不好看了。

  幾個人臉色都很難看,但不敢說話,心底盤算怎麼對付林延潮。徐賈咬咬牙,出聲道︰“余兄,這小人奪你進入內舍的位子,我們不能與他干休啊!”

  余子游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在幾人勸說下,他陡然道︰“別說了,我豈是輸不起的人?成王敗寇,我這點氣量都沒有嗎?”

  “余兄。”幾名與他交好的人都是驚訝。

  余子游抬起頭來看向林延潮道︰“林兄,我們身為同窗,又為同寢,平日說不上太親密,但相處的還算不錯吧,你說是不是?”

  林延潮見余子游也是跳出來,笑著道︰“余兄你想說什麼?”

  余子游袖子一拂,斜著眼楮看向林延潮道︰“不該歸于汝的名位,汝取之,此稱為僭越,不誠不信,以虛充實,欺瞞師長,此稱為貪婪,你以為可以以言掩過,故作大聲指責同窗,掩蓋內心心虛,來逃避別人對你的指責嗎?”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10 12:21 AM

本帖最後由 terry850324 於 2015-10-10 12:43 AM 編輯

第七十七章 你敢再說一句試試?

  余子游站出來當眾指責林延潮,令外舍弟子都是驚呆。

  “說得好。”一旁余子游幾個同伙一並給他打氣。

  “余子游你要三思而行啊?話不能亂說的。”林延潮開口道。

  余子游微微一笑上前一步,盯著林延潮冷笑道︰“我沒有亂說,林延潮,你文章 作得什麼水平,大家都知道,我本來顧念同窗情面,不忍站出來指責,但是道有所道,今日卻不容許我噤聲了,我問你一句你今日的卷子,真是自己做的嗎?”

  “怎麼余兄不信?”

  余子游冷哼一聲道︰“事到如此,還要狡辯,我奉勸你一句,老老實實去山長講郎面前坦白,懇求他們從輕發落。若你再執迷不悟下去,此事揭露出來,不僅你顏面無光,山長將你逐出書院,甚至知府老爺追究起來,永遠奪去你參加的科舉資格!”

  余子游這威脅可謂相當厲害了。

  林延潮這樣的寒門子弟,唯一出路,就是靠讀書來出人頭地,若是剝奪了他科舉的資格,就算他學問再好,這輩子也沒有出路了。就算知府沒有剝奪他以後參加的科舉的資格,但是舞弊這一污名,也會伴隨這林延潮一輩子,讓他永遠抬不起頭來。

  林延潮聽到這里不怒反笑道︰“余兄,這就是你的手段,污蔑我也要像模像樣的才好,我說過有證據就直接拿出來,如果沒有證據,你這般辱我,我告之山長講郎,你以為你還能留在書院?我看到時候滾的人是你!”

  余子游搖了搖頭道︰“林兄,你竟如此執迷不悟,諸位同窗,你們今日也看到了,不是我欺人太甚,步步緊逼,而是延潮他自己不放過自己。”

  說到這里余子游頓了頓道︰“你要證據是吧,好啊,我就向山長講郎說,我今日是如何看到你作弊的……”

  眾弟子們一片嘩然。

  于輕舟上前道︰“余子游你胡說八道什麼,飯不能亂吃,話也不能亂說啊?”

  余子游冷笑道︰“你馬上就要滾出書院了,這里哪里有說話的余地。”

  “你。”于輕舟重重拂袖。

  黃碧友上前道︰“余兄,林兄,你們倆都稍安勿躁,把此事由來慢慢道來,可能此事是余兄你有所誤會了。”

  朱向文也在一旁道︰“是啊,我不相信延潮兄,會是舞弊之人。”

  余子游沒有料到舍里幾個人都是幫林延潮說話,這有些出乎他意料,他不快地道︰“你們呱噪什麼,我親眼所見的,還能有假?”

  “親眼?”眾弟子們都是來了精神,之前他們也懷疑過林延潮舞弊,但是都是沒有確認。

  徐賈來了興致,當下道︰“余兄,你詳細說來,給我揭穿這不要臉之人的真面目。”

  當下余子游負手道︰“各位同窗,我就將我看到一切都說出來,今日季課時,我親眼看見林延潮拿著幾張紙頁,塞在案幾之下,在考試之中抽出,私下抄寫。”

  “不是吧!”

  “口說無憑啊!”好幾人質疑道。

  “口說無憑?”余子游冷笑一聲道,“我親眼所見,還要什麼憑據,若是你要證據,你拿林延潮的卷子來看,看看是不是有幾題與大題小題文府里所抄錄的一模一樣。”

  余子游這麼一說,場上有幾名本來置之事外的同窗動搖了,他也是議論道︰“是啊,這實在是太湊巧了,前兩次月課里湊巧蒙對也就算了,這一次季課再蒙對,怎麼又如此巧合。”

  “事不過三。”

  正待這時齋夫搬著弟子們的卷子走入書屋,眾人拿起林延潮的卷子對著文府一看,正好有兩篇是從文府里一模一樣。

  余子游與幾名反對林延潮的弟子臉上都是浮起了喜悅之色。

  徐賈拿起卷子直接在林延潮面前一甩道︰“林延潮,這就是證據,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林延潮道︰“前兩次月課,我也是這麼寫的,沒有人說錯,為何這一次季課,我這樣寫就不行呢?”

  “那是因為前兩次你手法隱蔽,別人沒有發現,但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一次余兄發現了你的詭計,現在人證物證具在,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余子游走了出來道︰“諸位,我們也不想事情鬧得太大,大家都是同窗何必將事情鬧到這個份上呢?”

  幾名弟子一唱一和地道︰“余兄,真是宅心仁厚。”

  林延潮連連冷笑。

  “我看卻不是如此,說不定是余子游余兄,嫉妒延潮擠了他的名次,故而陷害延潮呢?”眾人看去說話的,竟是葉向高。

  “葉向高你……”

  葉向高哼地一聲道︰“我與林延潮相交平平,這麼說不是幫他,只是純然質疑余兄你的人品罷了。”

  聽了葉向高的話,余子游連連冷笑。

  這時候陳行貴出面道︰“大家是否安靜一下,此事大家只是懷疑,先按捺一下,不要將事情鬧到山長和講郎那去,這時候知府大人估計還未走呢,萬一影響了書院的清譽……”

  余子游道︰“事情很簡單,不需驚動山長和講郎,林延潮你既是自問清白,那麼我問你一句,你可敢將書袋,給我們搜一搜嗎?”

  “沒錯,你敢不敢!”

  “敢不敢!”

  “將書袋拿出來搜!”

  余子游要去林延潮案幾旁拿他的書袋,卻見林延潮先一手拿過。

  “林延潮,你這什麼意思,你敢不給?你不給就是做賊心虛?”余子游用手指著林延潮道。

  林延潮拿著書袋冷笑道︰“給你們搜?憑什麼?我在這里問一句,若是書袋里面沒有你所要的證據,你怎麼辦?是不是承認誣告于我,若是你肯承認,這書袋就給你去搜。”

  “這……”余子游一時語塞。

  徐賈在旁幫腔道︰“那有什麼,不在你這個書袋內,也是被你藏到另外地方去了。”

  林延潮道︰“好蠢的問題,既然搜了書袋,又不能證明我的清白,我為什麼又要給你搜?”

  哈哈,眾弟子們有幾分都是笑了起來。

  徐賈感覺自己被林延潮愚弄了,當下又氣又惱地道︰“你這下賤胚子,真是會狡辯!”

  “下賤胚子?你敢再說一遍?”林延潮眉毛斜起,口吻中卻是異常平靜地道著。徐賈但見林延潮雙眉如刀,一股寒氣鋪面而來,不由渾身上下打了個哆嗦。

  林延潮還未怎麼的,于輕舟上前拉住林延潮的袖子道︰“延潮,打架斗毆,是要被逐出書院的,別和他一般計較。”

  “嗯。知道。我就嚇唬嚇唬他。”林延潮淡淡地道。

  “嚇唬?嚇唬?”徐賈將牙一咬,想起剛才有些畏懼,讓人看到了自己的膽怯,不由覺得在同窗大丟了面子。徐賈咬牙切齒,變本加厲地道︰“來啊,打我啊,你不敢吧,怎麼樣,下賤……”

  啪!

  但聽一聲脆響,林延潮一記耳光甩在了徐賈臉上。這一巴掌力氣好大,直接將徐賈打得原地轉了圈。

  林延潮慢慢地挽起右手的袖子,冷然道︰“真下賤,罵你也就算了,非要等到動手,才知我文武雙全!”

  經了這一遭,書屋內眾弟子們不僅沒覺得林延潮暴戾,反而有些好笑。好幾個平日與徐賈不快的人,心底暗道,打得好。

  徐賈捂著臉,怒道︰“林延潮,你敢打我,你敢打我!從小到大,我爹娘都舍不得打我一下,你居然敢我!”

  “那我就替你爹媽教訓你,怎麼樣?你敢再說一句試試?”林延潮動了動肩膀,真有幾分古惑仔附體的感覺。

  幾個人連忙勸開,幾名站在余子游一方的想上前助拳,但都被同窗們推開。

  看著林延潮的眼神,徐賈縮了回去,連忙道︰“君子動口不動手啊!”

  余子游上前道︰“林延潮,你不要太猖狂,把事情鬧大了,對你沒好處?”

  “怕什麼,我行的正坐得直,不怕事情鬧不大!我現在問你一句,你敢不敢與我去山長講郎面前對質?”

  林延潮盯著余子游,余子游有幾分膽寒,他本打算用脅迫的手段,逼林延潮就範,自己放棄內舍的名額。但是沒有料到,一貫看起來好脾氣的林延潮,這一次居然如此強硬。

  這給他感覺完全不是沒有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反而是一個十足的市井痞子。而且他短短來書院不過三個月,人緣竟是不錯,不少人竟也替他說起話來了,令他一時無法發動輿論的力量。

  余子游額上汗水滲出,這時候一個聲音響起︰“你們不好好讀書,在這里鬧哄什麼?”

  眾人一看頓時色變,山長林垠,講郎林燎一並站在了書屋門口。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10 12:56 AM

第七十八章 背書

  講堂裡,桌案亂作一團,二三十名弟子在那推搡。 林垠養性的功夫不錯,沒有發作,但林燎看見這亂糟糟的一團,當即就動怒喝道:「這是怎麼回事,誰能與我來說說,余子游你來說! 」

  余子游是外舍裡資格最老的弟子,雖三年沒有考進內舍,但為人穩重,少年老成。 林燎對他還是比較信任的。

  余子游掃過林延潮一眼,露出了幾分得意的神色,當下上前道:「回稟先生,徐賈等幾位同窗對林延潮這一次季課的成績,有所懷疑,故而問了幾句,但沒料到林延潮惱羞成怒,竟是出手打人,大家在勸架,故而才變成這個樣子。 」

  這一番話令大家都是佩服余子游這手告刁狀的本事,事實是沒錯,但是加上他的語意引導,就變成林延潮的不是了。

  果真林燎臉沉了下來道:「延潮,書院的規矩怎麼說的,同窗之間需友愛和睦,決不可打架鬥毆,你可知道嗎? 徐賈你動手了嗎? 」徐賈當下擺出一副很委屈的樣子道:「先生,我只不過問了林延潮幾句,哪知他就動手打人,學生從頭到尾都沒有動手。」「林延潮是這樣嗎? 「林燎臉上添了幾分怒色。 徐賈得意洋洋,看著林延潮心底罵道:「看你怎麼辦?」

  「學生知錯了,」林延潮聽林燎這麼說當下認真認錯道,「先生,是弟子錯了,弟子不該意氣用事,當徐賈罵我是下賤胚子時候,我不該動手的,我應該忍住氣,與他理論說你才是下賤胚子,這樣就不會動手傷了和氣。 」

  林延潮說的是一本正經,但一半的同窗都是暗暗笑岔了氣,若不是師長在眼前,怕失去禮儀,他們早就大笑了。

  林燎不由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林延潮,徐賈兩個學生平日如何,他也是心底有數。 林延潮平素行事很有分寸,要他仗勢欺人絕不會,而徐賈平日就好與弟子爭執,這一次也顯然是他挑釁在先。 林燎當下道:「延潮,你打人,就是不是。 徐賈,書院有規矩,不可謾駡同窗,你出口傷人,卻是挑釁在先,也是不對。 你們一會去齋夫那裡記過領罰,下不為例。 」這說的是各打五十大板,下不為例,但也就是不追究了,換句話說,徐賈被林延潮白打了。

  徐賈當下急道:「先生,我怎麼錯了,是林延潮自己這一次考試舞弊,不容人說,還出手打人。 」

  「舞弊,你可有證據? 」林垠開口了。

  徐賈點點頭道:「回山長的話,有證據啊,余子游親眼看到了,而且林延潮的卷子上也有兩道題與文府上面雷同,這也太巧合了吧! 」

  林垠與林燎對視了一眼。 林燎不動聲色道:「把延潮的卷子給我。 」

  當下林延潮拿起林延潮的卷子看後,對林垠道:「確實有兩道題目與文府上吻合,一字不易。 」

  林垠捏須道:「吻合,也沒什麼,也可能是弟子押題猜題的,此雖不妥,但也不能說有錯。 」

  余子游上前一步道:「山長高見,考試押題猜題之事也不足為奇,弟子也背過文府,但是十次考試,卻連一次押題成功的也沒有,但是林延潮連續三次的考試,次次都能押題而成,此事若非舞弊,實也是說不通啊。 何況這一次是弟子親眼所見。 」

  林垠點點頭,沉吟了一番道:「你說的,倒也很有道理啊,子遊說親眼見延潮舞弊,延潮說沒有,那麼也就說你們二人中,有一人在撒謊了。 我常與你們說過,來書院,能求舉業固然最好,但舉業不成,至少也要學得仁義誠信四字,這樣才不辜負我一番教導。 而我最信任的弟子間,居然有人當眾撒謊。 老夫身為山長,著實有愧多年來對你們的教諭,著實是心痛啊。 」

  聽年紀老邁的山長這麼說,外舍的弟子都是羞愧地垂下了頭。 對於這位德高望重的宿儒,他們實在是無顏以對。

  林垠長歎一聲道:「講郎,你是他們二人的師長,此事如何處置,交給你來辦! 」

  林燎也是很為難,這兩人都是他得意弟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也很難下判斷說哪個弟子有錯。

  林燎看向余子游和林延潮道:「你們二人這一次季課都有機會進入內舍,但我希望這個機會,是你們光光明明,正正大大爭取來的,而不是靠污蔑同窗或者是考試舞弊來的,我現在仍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誰撒了謊,自己向前一步,有錯能改善莫大焉,以後還是我林燎的弟子。 」

  余子游和林延潮都是一動不動的。

  林燎見二人如此,不由無奈道:「好這條路是你們選的,放心為師會給那沒有撒謊之人一個公道,林延潮,既是余子遊說你舞弊,那你就要證明給他看。 我從大題小題文府裡,出題考你十道,如果你能背對三道,就證明你沒有舞弊如何? 余子游你覺得這樣公平嗎? 」

  「三道?」余子游咬了咬牙道:「先生,若是這一次季課而言,十道中三道當然算公平,但林延潮第一次月課,是三道全押中,這實在太僥倖了,若要證明他的清白,非要五道不可。」這時候教室一角有人道:「余兄,如果延潮兄,真是舞弊之人,斷然是一道題也背不出來的。 何來五道之說。 「眾弟子們都點點頭,認為余子游要求確實太過分。 林燎皺眉道:「林延潮,你覺得余子游的提議如何,若是覺得不妥,可以。。。」

  「這,又又是背書啊! 先生是知道我的。。。。 」待見林燎的表情,林延潮無奈地道:「那好吧,背就背吧,對於余兄的意見,弟子沒有異議。 」聽了這話,余子游,徐賈不僅沒有半點高興,反而臉色大變,心道此子如此胸有成竹,不會是真的將這本文府背下了吧。 「你想好了? 」「弟子想好了。 」

  「好的,」林燎抽出一冊書來,隨意翻到一頁指著道,「第一題,子曰,貧而無怨,難;富而不驕,易。 」

  眾弟子知這一句話出自論語。 大家都讀過,但不知林延潮是否有背過。

  徐賈有點緊張,盯著林延潮,心想這小子狗運一直很好,不會第一題就蒙中了吧。 而余子游更是如此,大冬天的,但是汗水已是將他的內衫都打濕了。 他已是沒有退路,他看向林延潮的嘴唇,生怕他道出文章。 眾弟子們也是不會錯過這一幕,都想看看林延潮是如何過關,或者是如何失敗的。

  林延潮似思索了片刻,時間仿佛靜止了一般,正待有人不耐煩時。 林延潮終於開口了,余子游心都要提了起來。 林延潮聳聳肩道:「回稟講郎,這一題弟子不會! 」

  「不會? 」

  余子游,徐賈先是一愣,然後心底生出喜意。

  「我就說嘛,這人是絕對是作弊的。 」徐賈抓住一名同窗的肩膀,大聲言道。

  「高興什麼,延潮十題答出五題就好了。 安靜些,聽先生講題。 」

  「第二題,自天子以至於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 」林燎開口道。

  這一句出自大學。

  林延潮又想了一會,當下道:「不知道。 」

  這一次眾弟子們一片譁然。 連原本相信林延潮的于輕舟他們也是動搖起來。 徐賈笑著道:「我說吧,他一定是作弊的,不然不會連續兩題都不會的。 」

  「果真如此。 」余子游臉上肉一跳,心道我這一次倒是賭對了,如此我也不算冤枉了他,林延潮果真是舞弊的。 哼,這下賤的田舍子弟,也配與我爭? 我是憑自己本事,堂堂正正考上內舍的。

  幾名弟子對林延潮大肆攻擊,卻沒有看到林延潮臉上一閃而過的譏諷之色。

  林燎臉上也露出詫異的神色,看了林延潮一眼當下道:「第三題,學而不思則罔。 」

  林延潮又陷入了思索之中,眾弟子不由歎氣,徐賈繼續大呼小叫道:「先生他已是想了許久,若是再答不出來,就算他輸了。 」

  林燎瞪了徐賈一眼,徐賈不敢再說,但是他得意洋洋,他就是故意用這樣話刺激林延潮,令他生亂,緊張。 林延潮越是自亂陣腳,越是沒有機會將題目答出。 這叫善用兵者,以攻心為上。 林燎也是向林延潮下了最後通牒:「再給你三十息,若是答不出就算你輸了。 」「看,他果真答不出來,這是第三題,下面不用考了,結果也是一樣。 」

  林延潮點點頭,漫不經心地向同窗們臉上掃過一眼,卻在心底默數「一,二,三...... 十。 」「十八,十九,二十,惟學而不求諸心,則昏而無得于己。 蓋學貴乎思也。 不然,甯能免夫罔之失哉? 昔聖人言此之意謂。 夫理散于事,非學無以聚之,非思無以得之也......」林延潮一字一字吐出,分外清晰在課堂上回蕩。

  課堂上一片寂靜,余子游,徐賈仿佛吃了一記悶棍,雙眼失神地立在原地。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10 01:14 AM

第七十九章 逐出書院

  徐賈面露驚慌。

  余子游愣了一會,又幾分不屑,又似有幾分強作鎮定地道︰“運氣真好,我看你還能蒙對幾題?”

  徐賈也是緩了過來道︰“余兄說的對,他不過恰好答對一題的,要答對五題才可,他下面的七道題,他必須答出四題,否則也是舞弊。”

  林延潮轉過頭來道︰“你們好囉嗦,還讓不讓我好好背書了。”

  余子游,徐賈都是竊喜,他們心知背書時切記分神不得,他們就是要故意激怒林延潮,讓他不能專心。

  “你還管什麼?嘴巴在人臉上,你還不準別人說了?”

  “你這個竊文之賊,還有什麼臉面,指責他人,真不知羞恥。”

  書院眾弟子們都是自覺離了余子游,徐賈一步,他們這故意搗亂,使林延潮分心手段很下作。但凡正直的人,都不屑于與他們為伍。

  林燎出人意料的沒有制止,而是聽著二人的呱噪,對林延潮再道︰“第四題,子曰︰愚好自用,賊而好自專……吾學周禮,今用之,吾從周。”

  這一篇出自中庸,共有兩句,乃是大題,因為題目太長,經常容易被人忽略過。

  “答不出,答不出……”徐賈心底暗暗道。

  余子游在一旁道︰“先生,不可讓此人想得太久,誰知他又使什麼手段,快約以時間。”

  “卑鄙!”一名弟子看不過去道,“余兄的人品,我們今日算見識到了!”

  余子游臉色煞白,仍強笑道︰“你懂什麼?滾開!”

  林燎袖子輕輕顫抖,有幾分怒不可遏,當下深吸了口氣對林延潮道︰“就依余子游說的,給你五十息。五十息後,答不出算你輸了。”

  林延嘴角邊浮出一絲笑意道︰“先生,我現在就答給你聽,天下之宗周,于文于禮見之矣……此固天之道也,世之紀也,而敢有不同者哉!”

  “善!真一字不差!”林燎點點頭。

  眾弟子們一片嘩然,一字不差意味著什麼,四書五經背得一字不錯,已是不容易了,又何況八股文範文。

  “這……這不可能。”徐賈驚道。

  “徐賈,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徐賈已是開始深深地後悔了,心道我何苦要幫余子游出頭,他們兩個斗就斗去,反正我又進不了內舍。

  余子游這時候站出來道︰“先生,請讓我來選題。”

  眾人見了這一幕,都是看不下去,余子游這麼說顯然是連林燎都不相信,認為他與林延潮間存在某種默契,要自己來。

  這一刻林燎對余子游徹底死心,他將書卷放案上一放沉聲道︰“好,你來考。”

  余子游聽出林燎口氣里的怒意,心底一陣陣後悔,但是現在他已是沒有回頭路了。而支持余子游的同窗們也是搖了搖頭,若是再支持他,就是與講郎和書院反目。

  有一人道︰“余兄,你好之為之,給自己留個台階下吧。”

  余子游對這些話至若寡聞,強撐著身子走到案上。

  余子游神色冰冷,當下將一疊文府書冊,翻過來倒回去挑了半天,然後瞪向林延潮道︰“第五題,嗚呼!天難諶,命靡常。常厥德,保厥位。”

  林延潮淡淡地笑著道︰“余兄到了這一刻,你還不死心,你聽著……”

  林延潮一邊說,余子游一字一字的比對著,林延潮竟是沒有背錯一字。

  “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林垠長嘆一聲離開了書屋。

  “第六題,七世之廟,可以觀德。萬夫之長,可以觀政。”余子游咬著牙繼續問道。

  林延潮這一次不假思索地背著。

  “第七題……”

  “第八題……”

  “第九題……”

  林延潮又是連背四題,一字不錯。書院眾弟子已有原先的羨慕嫉妒,到這一刻只剩下佩服二字。林延潮這不是蒙對的,而是將整本題庫都背下大半了。換句話說,以林延潮現在的水平,又何必去打小抄作弊。

  余子游的額頭已被汗水打濕,眼楮是通紅的,手上雖是翻著書頁,但給人感覺是無心撥草般,然後苦笑著道︰“最後一題,好了,最後一題……”

  “可以了。余子游,給你自己留一點顏面吧!”

  “延潮九道題答出了七道,你別不要臉了。”

  幾個人出聲,余子游聽了身子一顫,將手里的書奮力朝人堆一砸,用俚語土話大罵道︰“胬你娘,什麼雞趴!”

  這時林燎開口道︰“余子游,你當著師長的面污蔑陷害同窗,壞了書院的規矩,從今日起,你被逐出濂江書院了,以後也別說你是我的弟子。”

  林燎最後一句話下。

  余子游陡然跪下,上前抱著林燎的大腿垂淚道︰“先生不要,學生知錯了,學生知錯了。”

  林燎長嘆一聲道︰“我也已給過你機會了。其實這一次你雖試了第三,但我已向山長求情,正好內舍有一弟子,家里大人過逝,要休學回家,你正可以補入中舍,哪知你非要害林延潮,將你自己的機會失去了,眼下只能補外舍第四名入內舍了。”

  余子游聽了但覺得喉嚨的痰一涌,本臉上就是眼淚鼻涕,這一下更是伏在地上劇烈咳嗽起來,心底罵道,為什麼會這樣,會這樣。外舍弟子們見了余子游如此,都是露出了嫌棄的神色。

  林燎語重心長地道︰“其實進不進內舍都無妨,自己在何處不能勤學用功,你去書院外面悉心念書,將來未必不能中秀才。”

  “是啊,余兄!”眾弟子們都是心軟,見余子游被革出了書院,也生出幾分惻隱之心。

  “我要你們同情了嗎?”余子游猛然抬起頭,指著幾人罵道,“不就是給破內舍嗎?我還不稀罕了。”

  “這余兄,真不識好歹。”

  “算了,你沒看出嗎?他平日就是這等之人。”

  說完余子游提起書袋大步奔出了書屋,但一不小腳下拌蒜,磕在門檻上,砰地一聲摔在地上,書灑了滿地都是。

  眾人都是一並搖頭。

  又是寒冬臘月,辭舊迎新時。

  小船在閩水上劃啊劃,載著林延潮返回了家里。

  身上背著行囊,走在鄉間的路上,遠遠的堤壩下面,就是自己的家鄉。

  到了村口幾頭土狗跑了出來,似乎有些認生,待林延潮作勢踹了幾腳後,這才嗚嗚地走開。

  “我回來了。”林延潮道了一句推開家門,卻是嚇了一跳,但見自己的家里坐的是滿滿當當。

  林延潮看他們打扮,才知是漁民催首,網甲。自從林高著作了河伯所大使後,家里門檻都被這些人踏破了。

  林延潮見了當下作了團揖道︰“見過諸位叔叔伯伯。”

  在座年紀都是與大伯差不多,但見林延潮施禮,都沒有托大,站起身來回了個半禮。

  “是秀才的公子吧!”

  “一見就知是文曲星,將來的狀元郎。”

  “林老爺真是好福氣,有個讀書人的孫兒。”

  這話說得上首林高著呵呵直笑道︰“喝茶,喝茶。”

  大伯滿臉春光,拎起家里的粗陶茶罐兒,給人倒了圈茶,還對林延潮道︰“潮囝你回來了,我還念叨著你幾日回來呢?”

  灶前大嫂在煮荷包蛋招呼客人,見了林延潮賠笑了兩聲。

  林延潮笑了笑道︰“大伯勞你掛念了。”

  當下林延潮上前向爺爺行禮道︰“爺爺,孫兒讀書回來了。”

  林高著笑著道了兩聲︰“好,好。”

  他的下屬,網首們見了林延潮又是一陣誇贊,林高著微微地笑著,林延潮湊見一旁這些人帶著的年貨堆得可是高高的。

  林延潮說了幾句話,當下就走到自己屋子,走進去就覺得兩眼一黑,眼楮被手掌遮住了。

  “猜猜我是誰?”一個女孩的聲音膩聲膩氣地道。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10 01:14 AM

第八十章 大伯求官

  哪個少年人,沒有玩過猜猜我是誰的游戲。

  林延潮想起,自己小時候與林淺淺一並長大,二人倒是時常一起這般游玩。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騎竹馬,斗草,玩蟋蟀,雖是還未穿越時自己肉身的記憶,但卻在自己腦海里一一浮現了出來。誰說童養媳是萬惡的封建制度的,這不僅給自己一個青梅竹馬的童年,而且還保障自己的初戀能走進愛情的墳墓。

  想起上輩子虐成狗的初戀,林延潮將林淺淺的手抓了過來。

  兩人四目交對,林延潮滿懷惡念地道︰“讓叔叔看下,小蘿莉長大了多少。嗯,似長高了一點,嗯,某個地方也挺拔了一些。”

  不錯,不錯,有那麼點養成的味道了。

  林淺淺給林延潮看得又羞又急了起來,道︰“不許再看了。”

  林延潮嘻嘻地笑著,粗布荊釵下,林淺淺仍是明眸皓齒,言笑嫣然。

  “你剛才說什麼叔叔,你又不是我長輩,還有什麼是小蘿莉?是一種茉莉花嗎?”林淺淺不斷地追問道。

  林延潮不由哈哈大笑,其中的惡意更濃了。

  大年夜,家里人和和睦睦地過著,大娘經過那一遭後,不敢動輒欺負人了,林淺淺的日子舒心了許多。既是林淺淺不再受欺負,林延潮對大嫂終于也沒有以前那麼厭惡。其實穿越前,歸根到底家里矛盾還都是缺錢鬧的,不是有句話叫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家貧百事哀啊。

  在學風很盛的閩地,舉全家之力供一個讀書人,倒比比皆是。但一個普通百姓的家里,要供兩個讀書人基本不可能。

  林延潮和林延壽二人,家里為了分配資源,這幾年大娘和林淺淺是沒有少開戰。誰不想歲月靜好,安然若素,做一個安靜的美少女,所以林延潮也知林淺淺的潑辣性子,也是逼出來的。

  作存量,不如作增量,眼下林高著當官後,家里不僅不用為柴米油鹽發愁,而且供給林延潮,林延壽兩個脫產讀書人也不吃力。頓時家里就和睦下來了,其實這齊家的道理,延伸到治國,都是一樣。

  正月之中,林延潮也算舒心地與家人過節團圓,然後就準備忙著拜年了。

  林延潮先是去城里一趟,侯官縣衙的沈師爺,自己的老師胡提學,許先生都是要一一拜會的。

  在臨行前,大伯突然叫住了林延潮,說是要一起去。林延潮明白大伯的意思,他一直指望著林延潮能幫他在縣衙里謀個差事。

  這事大伯提了好幾次了,能進衙門,做一個欺壓良民的胥吏,是大伯一輩子的追求。既是家里長輩要求,林延潮就答允了。

  這一次進城,林延潮去洪塘集鎮討了艘船,船家聽說是河伯所大使的兒子和孫兒,怎麼也不敢要錢,最後林延潮好說歹說下,才要了二十文錢作了船資。想到第一次進城打官司,因家里付不起船錢,一家人是走著進城,這一次則是有了交通工具了。

  船是最尋常的鴨母船,大伯和林延潮二人站在船頭看著風景,這次進城就沒那麼多新鮮了。

  小船經城西西湖,由西門旁的西水關附近入城。待靠近水關時,大伯朝林延潮肩頭一拍道︰“延潮,你看見那山上的城樓了嗎?”

  林延潮順著大伯的手指看了過去,點點頭道︰“看見了。”

  大伯道︰“這是屏山上的北城樓,洪武爺那時候建的,是各城門樓子的樣樓,因地勢最高,晚上海船入城時,就以這座城樓為定準呢。”大伯是一有機會就在自己面前賣弄自己的學問,不過林延潮還是蠻愛聽的。

  船從水關進城,彎彎曲曲,縈回于民居前後。上了岸後伯佷二人就起了爭執,大伯說要先去侯官縣衙拜訪,而林延潮卻道要先去提學道。

  爭論一番後,大伯還是從了林延潮意思,先去提學道。

  這個時候的古人,沒有後世短信群發的神器,達官貴人間相互拜年,也是各有規矩。

  新年賀禮時,很多達官顯貴,無法一一去拜訪賀年,就從家里差一名僕役代往到相熟的人家里一一投帖,這稱為飛貼。然後顯貴們自己也不願見客,就在自家門前貼一紅紙袋,上寫接福,即用來承放飛貼。

  這也是國人世情嫌簡不嫌虛的遺俗。

  林延潮到了提學道投帖,問了得知胡提學出門,去給撫台大人拜年去了。

  這也是情理之中,就算胡提學在,也不會見自己的。林延潮當下放下帖子,這禮數已是到了。然後林延潮又問許先生在不在,許先生倒是有在,當下林延潮和大伯進了提學道衙門,在第一次見面的花廳見到了許先生。

  許先生見林延潮很是高興,兩人說了一通的話,林延潮也知胡提學任期馬上要到了,眼下正琢磨著升遷的事情。

  提學道不像地方官那樣可以留任,這是為了防止呆久了,受人請托,所以任官三年就是三年,可以短,不可以長,三年一過就要卷鋪蓋走人。胡提學走後,下一任提學官就主持明年的院試,很好杜絕了關系戶被照顧的可能。

  胡提學這一任督學福建,名聲還不錯,留下了愷悌愛人,敷教以寬的評價,算是留下清名,不僅名宦祠里是少不了有他的一席之地,將來肯定也是得到升遷的。

  聽許先生這麼說,林延潮心想,雖然本省提學弟子的名頭,只能再借用一年了。但胡提學將來升遷後,自己還是有希望繼續抱大腿的,如果有一天,能在兩京六部作一任堂官,林延潮就發達了。

  許先生這關系還是要留著,林延潮聊了一陣後,送上禮品這才離開。

  之後林延潮來到了侯官縣衙,大伯早就挺胸收腹了。林延潮待仔細一看,嘿不得了,大伯這一身衣服怎麼刷得這麼干淨,還有這鞋面也經過漿洗的,看來今天果然是有備而來啊。

  林延潮暗暗好笑,看著大伯那一臉熱切的樣子道︰“大伯,我與沈師爺交情也是一般,可以替你引薦,但事情能不能成,兩說。”

  大伯嘿嘿笑著道︰“你放心,這一次大伯可以將家底都掏出來,別想歪了,那是大伯我的體己錢,你大娘也當了好幾樣壓箱底的陪嫁首飾,你爺爺也借了我些,差不多有二十兩,差不多在縣衙六房謀一個好差事了。”

  “二十兩!”林延潮不由咋舌,林高著雖然這幾個月在河伯所收入不錯,但林家也沒有富裕到隨隨便便拿出十兩銀子的地步。二十兩銀子,相當是林家七口人兩年的開銷了。

  “二十兩,一點不貴,這還是光景不好的時候,若是以前這六房書吏的頂頭銀非三四十兩不可。”

  “大伯,三叔還指望著過年後,說門親事娶媳婦呢?這樣好嗎?”

  “潮囝,你還是太嫩了,不知道舍不了小錢,賺不了大錢的道理啊,這都是衙門里的規矩,以後只要你大伯當上吏員,馬上就能回本了。明年我一定勸爹給你三叔娶媳婦。”

  “你這小孩子,怎麼說話老氣橫秋的,反而教訓起你大伯我來了。一會兒你不要說話,這衙門里的規矩里不懂的,不要冒犯了貴人,一切由我來說,看著我坐下,你才坐下,懂了嗎?”大伯又教了林延潮一通人情世故。

  林延潮心想若不是此人是自己大伯,自己立馬罵一句‘你奏開’,然後甩臉走人。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10 04:20 PM

第八十一章 公門之中好修行

  依著明會典里,春假有五日,從初一一直到初五,對于假期很少的明朝官員而來,可是難得長假。

  春節里,衙門是十分冷清,各司官吏大多是封印閉衙。

  但封印閉衙,不等于不在縣衙,各房司吏,典使本地官員可以回家過年,但如知縣,縣丞這樣外地的流官,可沒辦法回家,只能在縣衙里過年。

  當下林延潮帶著大伯,輕車熟路地來到縣衙後門,經門子通報後,進入縣衙里。

  一路走來,大伯的心情很有幾分忐忑,他以前雖在衙門里作白役,都屬于幫人跑腿,討些從別人指縫里漏出來的掃灑錢,不僅從沒有進過衙門中門,六房,後宅更不用說了。但是這一次卻直入後宅,這可是知縣老爺,師爺,長隨,以及家人住的地方,非心腹之人不能進入。

  花廳里坐著,林延潮喝著茶,大伯撫著那銀杏金漆的方桌,黃楊木作的官帽椅,嘖嘖地道︰“這都是上好的甦樣啊!真是里衙門的氣派。”

  林延潮暗呼丟人,但誰叫他是自己大伯呢。林延潮只能道︰“大伯,你還是坐下吧,等會沈師爺看到了就失禮了。”

  “明白,明白。”大伯坐下後,又拿起茶盅咕嘟咕嘟了喝了大半碗茶,拿了塊小點,吞進肚里,正待這時聽得外面咳嗽一聲,沈師爺步入花廳。

  大伯連忙丟下茶碗,嘴里連忙將糕點囫圇咀嚼吞下,給林延潮遞了一個不要說錯話的眼神,迎到門前。

  大伯一見沈師爺就笑得臉上如開了花一樣,迎了上去道︰“我是林延潮的大伯,上一次多虧沈師爺的照拂,讓我們家老爺子有了這麼好的差事,真是感激不盡啊!這是雲崔館,紹興師父作得四色點心,不成敬意。”

  大伯這般熱情,沈師爺見了卻只是社交性的拱了拱手道︰“客氣了。”

  一旁僕人接過禮盒,退了下去。

  下面沈師爺就撇下大伯,對林延潮第一句話就是︰“那句‘燕可伐與’出自小友你之手吧!”

  林延潮聽了笑了笑道︰“是啊,你也聽說了啊。”

  大伯嚇了一跳,心道師爺誇獎你,居然也不謙虛。大伯趕緊賠笑道︰“沈師爺,我這小佷不會說話,讓你見笑了,他最多有些小聰明罷了,哪里比得上沈師爺你,輔助老父母大人,將一縣之事大大小小都處置十分公斷啊。”

  對于大伯的恭維話,沈師爺禮節性地笑了笑道︰“豈敢,小友,這案子我也聽說過,本以為是個鐵案,沒想到你一句燕可伐與,就翻過來了。府里讀書人吃驚一會也就過去,但是我們這些衙門里的師爺,幕客,小吏才知道,你這是真正的大才,不是四書五經上,而是腦子里的,真正的學以致用,知行合一。”

  大伯威脅地看了林延潮一眼,林延潮只能謙虛道︰“沈師爺,不敢,我不過有些運氣罷了。”

  大伯接著替林延潮補救道︰“是啊,沈師爺,別誇壞了小孩子,姜還是老的辣,你老人家才是真行家。”

  “對了,延潮,那燕可伐與是什麼?我怎麼沒聽你說過。”

  林延潮懶得解釋。

  沈師爺對林延潮道︰“小友,你若是有心,就從我辦事,我教你《錢谷備要》,《刑錢必覽》,再教你書啟,征比,掛號,帳房之學,以你的天資,不出三年就可以出師。”

  “不是我誇口,那時候天下督撫的幕中,你都可以去得,不說節儀,下面的孝敬,每年都能從東翁幾百兩酬銀。”

  幾百兩,大伯驚訝得合不攏嘴。

  林延潮聽了不由心動,作師爺也是很不錯啊,比訟師有前途多了。

  訟師是有惡名的,但師爺卻沒有,而且作師爺不僅地位高,還能結識很多達官顯貴的,要知道同鄉林則徐在中進士前,就在閩浙總督張師誠下面,干了五年的師爺啊。

  說實話林延潮是很喜歡學這些案牘之事,上輩子自己就是干這行的。林延潮頓時腦子一熱,就有答允沈師爺的沖動。但轉念一想,跟著沈師爺辦事,也不等于要替周知縣干活了,周知縣此人刻薄掛恩,自己是見識過了,這樣的人恐怕不是長久可以侍奉的。

  這倒是有幾分可惜了,不過以後也可以有機會,林延潮當下道︰“學生是很想從師爺學習,但眼下讀書為重,先謝過沈師爺好意了,幸好來日方長,若有暇學生一定要向師爺求教。”

  沈師爺哈哈一笑道︰“好,老夫的承諾長久有效,你什麼時候有意,都可以來。”

  這時候大伯猛地咳嗽兩聲,將話題扯過,當下向沈師爺委婉請求能不能在衙門任職。

  沈師爺皺眉道︰“衙門書吏啊,這衙門里的位置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啊。不說經制之吏,就是小小的貼書也不容易……”

  “這,這,我與延潮是忘年之交了,你拿這阿堵物來,不是壞了我們交情嗎?……”

  “也罷,就也替你跑跑腿,看在延潮面子上我的那份就不收了,這銀子我就替你到衙門上上下下疏通一下的……”

  “嗯?兵房的差事啊,刑房威,兵房武,光是征役一項,就夠一家老小吃喝了,還不說武童卷費,馬食銀……”

  “回去等我消息吧,最遲不會過上元節,名登卯冊嘛,問題不會太大……”

  從縣衙口出來後,大伯志得意滿,豪氣沖天。

  林延潮知大伯是那種給點顏色就能開染坊的人,干淨道︰“大伯,進衙門,不比在家一切都要謹慎啊。”

  大伯點點頭道︰“你大伯我渾渾噩噩了三十幾年,沒干得什麼事來,盡靠吹牛皮來出風頭,大伯也不想這麼過了,這一次給家里掙回幾分面子來。”

  林延潮沒料到大伯能說出這一番道理,也是道︰“大伯,能這麼想就好了,我聽說胥吏都是魚肉百姓的,有句話說得好,公門之中好修行,為善為惡都在一念間。”

  大伯笑著道︰“曉得,我也不是那種人啊,大家都拿的錢,我會拿一份,但傷天害理,魚肉百姓的事你大伯不會做。”

  林延潮這才放下心來,笑了笑道︰“那要先恭賀大伯了。”

  大伯哈哈一笑,摟住林延潮肩膀道︰“好了,我還剩下點銀子,咱們找館子吃酒去,慶賀一下,還有我們吃喝的事,不準告訴你大娘。”

  林延潮與大伯坐著船從城里返回家里中。

  大娘一見大伯就追上去問道︰“怎麼樣有眉目了嗎?”

  大伯哈哈地笑了兩聲道︰“娘子,以後你就等著叫我官人好了。”

  大娘喜得喜極而泣,連連道︰“我終于熬出頭了,嫁到林家十五年,今天總算熬出頭了。”

  “瞧你說,快服侍我更衣,以後我就要穿白衫黑靴了,這麻衫布鞋給我通通丟……算了,還是給三弟吧,他下田用得著。”

  “大哥,你。”三叔在一旁聽了氣得說不出話來。

  大娘作低伏小地,溫柔地道︰“是,官人!”

  大伯聽大娘說一聲官人,整個人頓時舒暢起來。大娘當下服侍給大伯除起了衣裳。

  林延潮見了頓時無語。

  大娘也湊到林延潮這邊來道︰“潮囝,這次多虧你幫我家官人。”

  林延潮淡淡地道︰“大娘哪里話,你家官人,不就是我家大伯。”

  大娘見了林延潮連忙道︰“潮囝,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對,我已向你賠不是了。眼下我對淺淺是當自己女兒來看待。”

  林延潮緩緩地點點頭。

  這時候林高著走了過來,見大伯喜氣洋洋,也是將旱煙一插問道︰“事辦好了。”

  “那還不是,沈師爺見我在衙門待過多年,老于世故,又是精明能干,一下子就說替在兒子還衙門那說道說道。”大伯繼續得意洋洋地吹噓道。

  林高著將臉一板道︰“淨說大話,還不是靠了延潮的面子,還有銀子開路,否則你這差事十輩子也輪不到你。”

  “爹教訓的是,”大伯又有些郁悶地道︰“爹,我當上吏員後,從此以後就長住吏舍了,除了朔望日了就沒辦法回家了,侍奉你老人家了。”

  林高著拿起煙桿,重重敲了敲大伯,罵道︰“沒半點出息,男兒當事業為重,哪里有一個勁的往家里跑,你不惹我生氣,就已是孝順了。”

  “是,是。”

  三叔在一旁冷言冷語地道︰“大哥,你若是想在家里也好,家里的十五畝田你來種,我替你的班啊!”

  大伯哈哈干笑兩聲道︰“我不過說笑的,爹和三弟,你們還當真了。好了,好了,婆娘給我收拾被褥,過幾日我就去縣衙了,眼下是小小帖書,不混個典使回來,我就不回家了。”

  “去,去,就你那出息。”林高著開口又罵。

  大伯也只能委屈地道︰“爹,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兒子我怎麼也是個官人了,你給我點顏面可以嗎?”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10 04:27 PM

第八十二章 岳丈來了

  次日,林延潮與林高著請求去張厝,給原來老夫子,張享,張總甲拜年送禮。

  林高著點點頭,欣然道︰“正該如此,做人當知恩圖報,當初你在社學讀書時,多蒙他們照顧,否則哪里有你今日的出息,備些好禮是應當的。”

  當下林延潮就置辦起來,托林高著成為河伯所大使的福,家里的年貨本就是不少,所以少不了拿東家送西家。

  林淺淺給林延潮是置辦起來。閩地近海又靠江,所以魚蝦不值錢,所以林淺淺就替林延潮拿了風雞風鴨各一只,三條白,糯米半斗,其余散茶煙絲干果魚丸等等。

  當下林延潮提著大包小包,出門去了。這年頭講究的就是禮輕情意重,古人千里送鵝毛,林延潮十幾里送雞鴨。

  林延潮到了村口,順路趁了輛車,仗著讀書人的光環,也沒給錢就上路了。

  十幾里山路後到了張厝,林延潮先去老夫子住處,但見一個破籬笆後,是破破舊舊的茅草屋,還未到屋子前,就聽到里面傳來吵鬧聲。

  “你大過年說這些作什麼?”

  “我怎麼不能說了,你這老 驢,不懂營生,又是個爛忠厚的老實人,我嫁了你真是可憐。”

  林延潮心道自己來得還真不巧,但這都到了門前,只能敲門道︰“先生,學生給你拜年了。”

  老夫子開了門,見是林延潮余怒不消的道︰“呵,你來了,不敢當,堂堂濂江書院的弟子,叫我先生,就笑大發了。”

  還是這麼酸,林延潮不由心底罵了一句道︰“你這麼說,那我把東西丟下走了哦。”

  老夫子見林延潮作勢要走,這才道︰“還要挾起我來了。他娘,有客人來了。”

  方才與老夫子吵架媳婦,連忙出來滿是歉意。林延潮畢恭畢敬地道︰“師娘給你拜年了。”當下將雞鴨白放下。

  老夫子媳婦當下連連感謝道︰“還是你有心。否則我們家大過年也不見半點葷腥。”

  老夫子坐著生悶氣道︰“你說這作什麼,還不快拿進去。”

  老夫子媳婦流下了兩滴濁淚,然後進屋給林延潮煮了碗面,當下林延潮吃了後,臨行時多塞了一吊錢,弄得老夫子的媳婦,又一陣感謝。

  然後林延潮又去張享,張總甲家,張享是出門後會客了,而張總甲卻在家里,張豪遠也在,同窗許久沒見,也很是熱鬧,幾名當初在社學與林延潮玩得還不錯的弟子,聽說林延潮來了,也是一並到了。

  大家說說笑笑,說些別來之情,林延潮知張豪遠去了沙合社學,這也是有名的社學,出過一名舉人。聽張豪遠似在學業也有所長進。隨後張豪遠留在張家吃了頓飯,林延潮當下就回鄉了。

  回到洪山村,林延潮但見家門,停了一輛不錯的馬車,馬車旁有幾名皂衣馬夫,青衫小廝。四周圍了不少村民指指點點的。

  林延潮不由詫異地心想自己家怎麼來了貴客了。

  但聽門口馬車旁一名小廝在開玩笑道︰“這家也真寒磣,你看這屋子,唉,老爺的愛女嫁到這家來,真是受窮了。”

  另一個小廝道︰“你知道什麼,那是有由頭的。”

  “借過!”林延潮道了一聲,走到門前,掃了那幾個小廝一眼。那幾個小廝頓時閉嘴,一人罵道︰“在別人家門口,也亂嚼舌根?回去後看老爺怎麼責你們。”

  林延潮推門進入屋子,但見家里果然來了生客。

  當中的圓桌上擺放著茶水瓜果,眾人坐在一圈,與林高著並坐的這位中年生客白面黑須,容貌有幾分儒雅,穿著綢衫,只是右手拇指那碩大的翠綠扳指,倒是令他有些降了格調。

  坐在他下首的倒是一名二十多歲的青年,也是穿著綢衫,二人一並都是商賈打扮。

  林高著見了林延潮入內,笑著與那兩人介紹道︰“程員外,程公子,這就是延潮。”

  說著林高著又對林延潮道︰“延潮,還不見過程員外,程公子,他是淺淺的親生爹爹,兄長。”

  林延潮不由有些詫異道,林淺淺的爹,不就是自己未來的老丈人嗎。

  這程員外的事,林延潮以前也聽家里人說過,對方原來是林延潮秀才老爹的同案,兩人交情不錯。雖說程員外一直屢試不第,沒考上秀才,但是家境卻十分寬裕,在南台有一間牛皮行,一間油燭店,城里還開了一間絲綢莊。

  後來程員外的妻室產下淺淺後,找人算了一卦,算卦之人說淺淺與夫人八字不合,若在程家養大,不是克了妻室,就是女嬰夭折。

  正好這時候秀才老爹中了秀才,于是程員外就與林家說了這門親事,將襁褓里的淺淺送到林家來作童養媳了。聽算卦先生說了,為了割斷與程家的關系,林淺淺一出生連姓氏也是跟著林家姓。

  不過既是童養媳,這程員外又找上門這是干什麼?淺淺雖未過門,這都已是自己待年媳,按照萬惡的封建思想,已是與你家沒有任何瓜葛了,你來干嘛?

  林延潮不由對方所來什麼原因,但仍是施禮道︰“見過程員外,程公子!”

  程員外喝了口茶,然後點點頭道︰“好,就是看得瘦弱了點。”

  一旁大伯見了程員外,就當心林延潮在老丈人面前失了面子,當下道︰“程員外,咱們家延潮,是讀書人啊,難免有些秀氣。”

  程員外點點頭,又向林延潮問道︰“在何處讀書?讀了幾年?參加過童拭沒有?”

  林延潮回答道︰“回員外的話,家嚴去世得早,所以發蒙的晚了些,蒙學一共讀了三年,故而今年九月才開始治經,也沒有拜得什麼名師,童試嘛,倒是準備明年去踫踫運氣。”

  林延潮這話說得很是低調。眾人都是詫異,大伯當下感覺有幾分在程員外面前失了顏面,當下起身道︰“延潮何必太……”

  林高著聽了清咳了一聲,大伯這才不說話。

  程員外聽了道︰“你十二歲才治經,這晚了,至于一年後參加童拭,最多只是走個過場,把握很小。你要赴考時文制藝的書要銀子,上好的筆墨紙硯也要買,這得先去二三兩銀子,費了錢不說,還要請廩生結具作保,這又要二兩禮金。”

  “我看小佷,你若是沉穩一點,不凡再等個二三年。你看你家也並不寬裕,也是要為家里的大人著想,別一意只念著自己的功名。”

  程員外一番話,相當于比較重的指責了。林延潮不軟不硬地道︰“多謝程員外指點,小佷自有主張。”

  程員外聽林延潮沒聽自己的勸,不由眉頭一皺,稍稍露出點不快的意思。

  程員外也曾是童生,雖沒有進學,但也是府試中式,若不是家里有產業,也可以到不起眼的地方,當個社學先生,或是被請作西席。所以他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只是錯在他以中人之資來估量林延潮罷了。

  大伯連忙替林延潮解釋道︰“程員外,你不知,眼下延潮爺爺已是河伯所大使,這閩水上十里江面,誰不聽他的。家里日子還算寬裕,所以延潮去童拭,花五六兩銀子,也不是什麼事,搞不好,還能讓他過了關呢?”

  程員外不由笑著道︰“原來世伯在河泊所仕官,我在這里給你道賀了。”

  林高著笑了兩聲道︰“這不算得什麼。”

  這時下首程公子卻大模大樣地道︰“爹,縣衙兵房的何兵書,那不是爹你的八拜之交。聽說這河泊所大使不好作啊,那些水上人家多是刁民,若是世伯公有什麼麻煩的地方,不是可以找何兵書。”

  “何兵書?”大伯臉色微變,他在謀求兵房的差事,自是知道何兵書,在縣里是如何有能量的人物。

  兵房司吏的尊稱是兵書,而刑房司吏,尊稱為刑書。如果把縣衙的六房,比作朝廷的六部,那麼縣衙兵房司吏,就相當于朝廷的兵部尚書。司吏是一房之長,管著一房的典使,帖書,以及城內驛站,鋪兵,弓手等武備。

  林高著身為河泊所大使,也要受兵房管制的,程公子既是說何兵書是他爹八拜之交,也就說絲毫不把林高著這河伯所大使放在眼底的意思。

  林高著沒帶絲毫火氣地抱拳道︰“這麼說,還要多謝關照了。”

  程員外掃了一眼兒子,連忙道︰“世伯千萬別這麼說,折煞我了,犬子不同規矩,在那亂說話。我與林定兄,乃是同案,親如兄弟。如果世伯有什麼要幫忙的,盡管與我程家吩咐一聲。”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10 04:28 PM

第八十三章 不後悔

  程員外雖說的客氣,但顯擺的意思很顯然了。

  林淺淺不由有些著急起來,她看看林延潮,又看看自己父親,擔心林延潮生氣,當下秀眉上皺起。哪知林延潮看了過來,對林淺淺點點頭,反而示意她不要擔心。

  程員外當下道︰“世伯,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實不相瞞,前兩年淺淺的親娘,剛剛故去了。”

  眾人都是微微驚訝。林延潮看了林淺淺一眼,見她愣住了,心想雖是襁褓之中即到林家來,但也是很難過吧。

  林高著道︰“有這事,若是知道一定前往祭奠。”

  程員外苦笑道︰“不敢勞煩,這兩年來,我沒睡過一日安枕覺,別人勸我再立幾房妾室,但我心底只有淺淺她娘一人,我發過誓此生絕不會迎第二個女人過府。”

  程員外這話說得眾人倒對他添了幾分好感。

  “犬子過年,就要隨大伯去兩浙做鹽貨生意,眼下我是膝下空虛,無人在旁,所以我有個不情之請,想向世伯將淺淺討回家里,住個兩三年。”

  大伯干笑著道︰“程員外,你不是開玩笑的吧?”

  程員外苦澀地道︰“我也知此事太過冒昧,但內人生前有遺願,說她死後,就不會妨礙了淺淺,就讓她回家,改姓程氏。”

  聽到這里,林淺淺不由眼淚滴了出來。

  林高著不動嘴,大伯出來撐場面道︰“淺淺是我們林家的養媳,雖未過門,但是我林家養了她十幾年。程員外也不能一句話就要回去呢。”

  程公子哼了一聲道︰“本來淺淺養在你們家,我和爹爹是不該有此請求的。但不久前我爹派人打聽淺淺消息,問她過得如何,結果聽聞淺淺過得是苦日子,正是你家大娘刻薄所制,每日干活不說,干不好今日挨罵,明日挨打。”

  大娘急忙道︰“哪里有這事?”但隨即又垂下頭,她確實有待淺淺不周之處。

  程公子沉下臉道︰“淺淺是我妹妹,說句不中聽的,在我程府哪怕是個丫鬟,也不是讓他白干活的,每月也有例銀,吃穿住也都比在你們家強。”

  程員外當下斥道︰“你這怎麼說話,還有規矩嗎?淺淺現在已是林家的待年媳,要打要罵也是林家的事,我們管得著嗎?”

  眾人想到這話聽得怎麼不是這個味啊。

  林高著當下慚愧道︰“程員外,之前我們家待淺淺確有不對的地方,但打罵卻是從沒有的,可能那人旁聽來的,當不得真。”

  程員外點點頭道︰“我也明白,但父女連心啊,我也不是將淺淺退婚改嫁,而是將她帶回府里養兩三年,待到適婚之齡,再送到林家讓延潮娶之,到時候絕不再收一文禮錢,這不過分吧。”

  大娘在一旁冷笑道︰“程員外說得好聽,恐怕淺淺回去了,就回不來了吧。”

  程員外正色道︰“我也是作生意的人,生意人誠信為本,怎會反悔。”

  見他說得那麼認真,眾人都不免將信將疑。

  這時程員外點了點頭,程公子從袖子掏出一張銀票放在桌上。程員外道︰“這是五十兩銀票,這錢你們先收下,淺淺我先替你們林家養兩三年,待適婚之齡再嫁到林家,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程立本言而有信,上千兩銀子的生意,也是一句話,從不要字據的。”

  說到這里程公子得意地道︰“這五十兩銀子,恐怕這里的人,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的錢吧。替你白養兩年媳婦,還給錢,除了我們程家,哪里有這麼好的事。”

  這時候林延潮冷笑了,這當我們蠢嗎?若是真要將淺淺帶回去養,又何來拿出五十兩銀子。若是答允了,就上當了。

  林延潮不動聲色地問道︰“程公子,敢問一句,你成親了沒有?”

  程公子道︰“問這作什麼,告訴你也無妨,我內子是嘉勞坊黃秀才的千金,在當今提學面前,也是說得上話的人物。”

  林延潮道︰“失敬,失敬,敢問程公子一句,若是黃秀才與你說,有一不情之請。他思念女兒,要你妻子又回到娘家住個兩三年可以嗎?他當然還是很疼愛你這女婿的,只是思念女兒了而已,何況他還給了你五十兩銀子呢。”

  程公子冷笑道︰“五十兩在我眼底算什麼?”

  林延潮微微露出嘲諷之色,自己這位未來的妻兄,真是蠢材一個呢。

  林延潮笑著道︰“是啊,五十兩太少了,那五百兩呢?如果黃秀才出五百兩,要你退婚,你答應不答應?”

  程公子也知失言道︰“這是兩件事,你扯在一起作什麼?”

  林延潮點點頭道︰“看來程公子價碼挺高啊,五百兩還是嫌少了,那黃秀才也心疼女兒的人,他與你出五千兩又如何?五千兩還不行,那五萬兩呢?”

  “胡說八道,黃秀才沒五萬兩多錢!”

  程公子見四周人偷笑,知道自己中了圈套。程公子暗恨之余,也是心驚,不說五萬兩,就是五千兩,自己說不準會答允了黃秀才的條件。

  程公子看了林延潮一眼,心道自己太小看了這少年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程公子,我只是打個比方,我當然知道你與夫人的關系,是情比金堅的。又怎麼是錢財可以考量的,冒昧之處還請見諒。”這一番話說得眾人都是點頭,林延潮沒有得理不饒人,而是既維護了自己的體面,又給了岳丈一家台階下。

  林高著滿意地點點頭道︰“如何程員外,方才我孫兒的答案,你聽見了嗎?不要我再說一遍了吧。”

  程員外好生為難,他也知道理不在自己一方,若是林家人不肯,他也沒有辦法。

  “爹,大哥。”這時候林淺淺開口了。

  程員外轉頭淺淺,滿臉慈愛地問道︰“淺淺,你有什麼話說?”

  林淺淺望向林延潮,林延潮朝她點點頭。林淺淺用手扭著衣角道︰“爹,大哥,古語有雲,生恩不如養恩。女兒受林家教養十三年,受林家之恩重于程家。女兒粗略讀過書,知得知恩圖報的道理。林家對女兒有教養之恩,那麼女兒雖未過門,也是林家的人,又何來回娘家一說?”

  程員外見林淺淺堅毅的樣子,口氣軟了下來道︰“你和你娘都是一個倔強的性子啊!你可是想好了?甘願忍受清貧,不後悔?”

  林淺淺淚水滴了下來,但昂著頭道︰“另外女兒自是思念爹爹和娘親,但孝義所在,絕不後悔!”

  聽了林淺淺這話,當下林家眾人都是點點頭。

  正說話間,外面車 轆的聲音響起,一人管家模樣的人,走了進來拿著一封大紅帖子道︰“敢問河泊所的林大使在家嗎?”

  林高著起身道︰“某正是。”

  那管事當下道︰“我們家老爺,來給林老爺拜年。”

  “哪位老爺?”林高著問道。

  但聽程公子在一旁道︰“這不是徐家管事嗎?”

  那管事聽了道︰“請恕我眼拙,這位老爺是?”

  “我是綢緞莊的程公子,白露前我們還見過的。”那管事恍然道︰“原來是程公子啊,那真是太好了。”

  程公子當下臉面有光地,對程員外道︰“爹,是孩兒生意上結識的一個長輩,是咱們綢莊的大客戶。”

  聽說來人來頭不小,當下屋內女眷都是回避,不久兩頂轎子到了門口,一名四十多余頭戴東坡巾的男子下了轎子。

  見了戴著東坡巾的男子,程公子臉上浮出笑容,三步並著兩步上前討好地道︰“這不是徐老爺嗎?昨日過府上拜會,你不在,今日見了實在太好了。”

  程公子當下作揖,態度十分恭敬。那中年男子看了他一眼,還了半禮笑著道︰“原來是少掌櫃的,幸會,怎麼你也是林府上的客人嗎?”

  林府?哪個林府。

  程公子回頭看了一眼,心想這破屋子,也配稱得上林府,那自己不是要叫紫禁城了。

  這時一名穿著頭戴紗帽的龍鐘老者走下轎來,一旁僕人給他遞上了拐杖,那戴著東坡巾的男子上前攙扶道︰“爹,你小心些。”

  程公子見聽對方稱呼,驚道︰“這……這忘齋先生嗎?”

  一旁程員外也是臉色微變,這忘齋先生他也是有耳聞啊,當初他在讀書時,對方就是閩中很有名望的大儒啊,承業于馬子萃,中了舉人後,沒有做官,而是游歷兩浙,湖廣閩中各地授學講課二十余年。

  其門生弟子遍布天南,去年忘齋先生七十壽誕,連福建布政司都上門親自道賀。

  當下程員外上前對老者執弟子之禮道︰“晚生程立本拜見忘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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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10 04:30 PM

本帖最後由 terry850324 於 2015-10-10 04:30 PM 編輯

第八十四章 不識淩雲木

  程員外對于忘齋先生趨步上前,長揖至地,真是畢恭畢敬。這是晚生後輩對師長執禮,雖程員外原來不是老者的弟子,但是心底卻是如弟子一般恭敬。

  忘齋先生差點還以為是踫到弟子了,正要說話。一旁忘齋先生的兒子徐第,已是聽了管家介紹,連忙道︰“爹,這位是城內程記綢庒的程員外,也算是孩兒生意上的朋友。”

  忘齋先生的兒子徐第,不愛讀書,無心于功名,卻十分熱衷于做生意。他通過父親門生弟子的門路,隨便作了點生意,已是省城里有名的大商人了。與程員外相較,兩者不是一個級別上的。

  雖不是自己弟子,還聽說是個商人,但忘齋先生也沒有任何輕慢,回禮笑呵呵地道︰“幸會,幸會。”

  程員外知對方的身份,與自己打招呼雖不過出于禮數,但是仍是十分高興當下對兒子道︰“還不上前行大禮,拜見忘齋先生,能結識這樣的大儒,是你三生有幸。”

  程公子應了一聲,有幾分局促不安,上前走了幾步,正要跪下磕頭,卻發現對方的目光卻絲毫沒在自己身上。

  忘齋先生拄著拐杖上前幾步,繞過了程公子,語氣誠懇地道︰“這位小友莫非是延潮公子嗎?”

  程公子一扯長袍下擺,避開了被看人看穿自己跪下磕頭的尷尬,卻見的忘齋先生熱切地與林延潮說話,不由心底想到這是怎麼回事。

  林延潮聽方才程員外提忘齋先生時,就知來人是誰了,當下也是恭敬地行禮道︰“拜見老前輩。本該親自去府上拜會的,沒想到您卻親自來的。”

  “哪里,是老朽迫不及待想見見你。”忘齋先生笑容燦然地道。

  “兩位能來寒舍,實是蓬蓽生輝,只是林某與二位素不相識。”林高著知來人不凡,但也未料想到自己認識過這等人物,平日他打交道不是胥吏,就是下屬,要麼就是漁民,這等有文化的人,他是從未有過來往。

  眼下見對方與林延潮說話,心想延潮怎麼會有這麼大面子,會請到這等人物。

  忘齋先生笑著道︰“還請官人恕罪,老朽沒有事先通報,作了不速之客。老朽自號忘齋,家居城南,平日以教書為生,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教書匠罷了。”

  忘齋先生不欲自持身份,乃是謙抑。

  林高著,大伯等人卻依然雲里霧里。林高著只能道︰“久仰,久仰。”

  徐第笑著道︰“家父教書三十年,稱一聲名儒也不為過,我是他長子,這一次來府上,一是賀年,二來是謝過貴府延潮公子對犬子的救命之恩。”

  眾人一陣恍然,程員外,程公子唰唰地目光都是看向林延潮心道,原來如此,這小子竟這麼好運氣,救下了忘齋先生的孫兒。

  弄清楚緣由,林高著當下十分高興,請他們入家里,不,是林府入座。

  徐第剛坐下,即是對林延潮道︰“貴公子真是青年才俊,洪塘鄉自前兵部尚書後,又出一鄉賢。”

  程公子心底不舒服,一介寒門書生也配稱什麼鄉賢。

  眾人又說笑幾句。

  徐第命下人,取了一盤銀子道︰“我是生意人,只知黃白之物,難免俗套了些,但禮俗情不俗,這里是一百兩銀子,具賀禮之禮,不成敬意。”

  一出手就是一百兩銀子!

  林家眾人差一點合不攏嘴巴。程員外,程公子差點拿起袖子遮臉,這是什麼事啊,自己拿個五十兩銀子在林家面前得瑟了半天,但知徐家一出場,隨隨便便就是一百兩銀子送了出去。

  程公子恨不得打自己嘴巴。

  林高著連忙推卻道︰“這怎麼好意思?”

  忘齋先生道︰“若非延潮公子對我孫兒救命之恩,他此刻早已是沒命了,我徐家三代單傳,延潮公子對我們徐家有再造之恩。這禮是俗了點,但我等凡夫俗子,只有俗物,其他的你們就更看不上眼了。”

  見徐家其意如此之誠,當下林家也是不好意思笑納。

  見了林家受了禮。當下眾人就笑著攀談起來,林高著也是盛情留眾人吃飯,並請了鄉里煮村宴的大廚來。程員外和程公子現在在那,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待聽到林高著也挽留他們,程家父子感覺臉都快丟光了。

  下面的宴席,林家眾人各個滿面紅光,揚眉吐氣。忘齋先生與林高著作了主客主位,其余人依次而坐。

  程家父子悶氣吃飯,倒不是受了冷落。徐第是場面上人,與程家父子不時聊上兩句,令他們感覺不出受到冷落又不會顯得過于親熱。但是這敬重完全是因為林家的關系,而不是看在綢緞莊掌櫃的份上。

  特別是徐第探問程家父子與林家關系時,林延潮如實說是自己未來的岳丈後。徐第對二人更是親熱三分,還出面介紹了一樁生意給程家綢緞莊,這生意利潤又遠遠超過了那五十兩銀子之數。

  這讓程家父子二人對林延潮,更是無顏以對。

  忘齋先生倒是興致很高,頻頻與林高著對飲,還問林延潮幾句學業,待得知林延潮選尚書為本經時,十分高興。他本是閩中數一數二治尚書的名家,當下在席上考校了林延潮幾句。

  這考校並不是很難,多是試探下林延潮的根基如何。林延潮一一對答。

  忘齋先生很滿意地稱許道︰“小友你這位經師治學功底很深啊,本來老夫還想讓你從吾治尚書的,卻是貽笑大方了。”

  林延潮笑著道︰“忘齋先生有氣量才是,沒有問得太深,否則換了氣量狹隘的,非要分出高下,晚生從老師那學來的學問就不夠用了。”

  眾人都是稱笑,忘齋先生笑著道︰“學問高就是高,低就是低,又豈是與其他人辯難就能分出高下的,自己學得怎麼樣,自己知道,好比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啊。”

  林延潮聽了當下道︰“晚生受教了。”

  忘齋先生撫須微笑對林高著道︰“你這孫兒,將來不簡單啊,前程不是我可以預料的。”

  聽大儒這麼誇林延潮,程家父子都是露出震驚的神情。忘齋先生為人他們是知道的,治學嚴謹,從不虛言,因此受到士林敬仰。而林淺淺在屋內,聽到林延潮這麼被重視,更是心底如同抹了蜜一般甜蜜,這是妻子的小驕傲。

  程公子當下忍不住了道︰“徐前輩謬贊了,我這位……嗯,將來的妹夫沒有你說得那麼厲害。”

  徐第還未程公子是替林延潮謙虛,開口道︰“延潮公子之才,豈止于此,當初犬子這樁是鐵案啊,我撫台衙門,三司衙門那都是求告過了,他們都與我說,此事關聯甚大沒有辦法,若是強判,恐怕也要惹來士林輿論。”

  “當時我都要以為我孫兒命沒了,哪知延潮公子一句燕可伐與,誰也說不出第二句話來,我素愛不愛讀書,但今天才知讀書真有妙處。只能佩服一聲。”

  這回不僅程家兩父子更是無言以對,就是林家的人,看向林延潮的眼神,也不一樣了。

  宴席過半,徐家父子離席,程立本緩緩斟了杯酒對林延潮道︰“世佷,伯父不識凌雲木,目光短淺了,這杯酒向你賠罪了,不要放到心底去。”

  說完程立本一飲而盡,在下首程公子倒是臉色難看,自己父親竟是向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兒低頭了。

  自己這位未來岳父,不簡單啊。

  林延潮當下也是舉杯道︰“伯父言重了,大家早晚都是一家人,哪里有賠罪不賠罪之說,我不敢說將來會大富大貴,但絕對不會負了淺淺,謹滿飲此酒,以表心跡。”

  當下林延潮也是一飲而盡,程員外看了一眼坐在林延潮一旁的女兒,緩緩地點了點頭。而程公子氣度不如其父,放不下面子,但在父親的眼神授意下,只能向林延潮低頭敬酒。

  這一場酒宴自是盡歡,程立本自是不好意思再向林家提讓淺淺回家之事。

  臨別之際,程立本從袖子里取出一錦帕,拿出一個碧玉鐲子,給林淺淺戴上,看來一會突感嘆道︰“這手鐲是你娘打給你的,將來出嫁那天戴的,本來是算著尺寸打的,沒想到還是大一點。”

  林淺淺將手鐲戴上點點頭道︰“爹,我正缺一個手鐲,再長大一點就會戴上的。”

  “嗯。女兒大了,總是要離開家的,爹也沒其他說的了,記得明年過年與延潮一起來府上看望你爹。”程員外看了看林淺淺,又看了看林延潮。

  “好。”林延潮和林淺淺一並言道。

  當下程立本與程公子一並坐上了馬車,當下車夫一抖韁繩,馬車駛離,林延潮與林淺淺一並目送著他們。

  陡然林淺淺從林延潮身旁奔出,噗通跪在村里的土路中央,對馬車喊道︰“爹,女兒不孝!”

  說著林淺淺臉上眼淚簌簌地落下。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10 04:30 PM

第八十五章 措手不及

  春節在家,對于林延潮而言,除了必要的應酬外,都是在家讀書的。

  程家贈了一百兩後,眾人每日看了都是笑得合不攏嘴。

  依林高著的打算,是準備置辦上十幾畝肥田,或者買個耕牛。

  在閩地人多地少,用地方志上的話說是畝直寢貴。

  眼下又承平了好幾年,一畝上好的水田能抵個七八兩銀子,山邊的半旱田,也能有三四兩銀子,而一頭耕牛差不多是六七兩。

  置辦個十畝水田,再買頭耕牛,這一百兩也就差不多了。這意見大家都是比較同意,囤積土地,是很樸素的觀念,若是吃喝浪費掉,不說家里,別人也會說一聲敗家。

  敲定主意後,林高著就讓大伯,三叔就開始張羅這事了。

  林家水田地左近,挨著鄰村大娘娘家,還有同村一個出五服的叔伯家,依三叔的意思,將這家里水田連成一片,要趕在春耕前,將地買到。

  就是林家打算買地時候,大伯的差事下來,侯官縣衙兵房帖書一名,聞此消息,全家都是高興不已。雖然還是編制外,非經制之吏,但已是夠大伯,大娘的社會地位著實提高一截了。

  林延潮原本還以為,身為吏員不能科舉的,後來才知道這完全是個誤區,不是吏員不能參加科舉,而是吏員不用參加科舉已具備做官資格。

  明朝做官三途,進士一途,科貢一途,吏員一途,明初時以吏員出身而成為高官之人,不可勝數,到了中期後期,國朝重視科貢,才規定于御史,州縣正官,不得從吏員中選拔。更有了後來,舉貢,吏員出身,非大卓犖不得出頭的章 程。

  不過同在衙門為官,吏員比衙役完全高了好幾個檔次,身為衙役可是三代之內不許參加科舉考試。大伯喜極而泣後,在鄉里大擺宴席,還招呼以前在衙門里的那些狐朋狗友吃飯。大娘也是一有空就往娘家那邊跑,當著自己兄弟姐妹的面前炫耀,炫耀多了,弄得旁人見了大娘就往別道走。

  這高興了好幾天,大伯上衙門當差,住進吏舍後,就淡了下來。

  大伯如願以償後,林延潮也是放下一樁心事,書院是二月二開課,那時林延潮就要去書院內舍讀書了。

  上元節過後了幾日,這天,林延潮讀完書,剛剛上床休息,睡得正熟,突而聽聞外頭鑼鼓聲,咚咚的響聲。

  “倭寇來了!”

  “倭寇來了!”

  林延潮睡得迷迷糊糊,心想倭寇?

  不對。

  林延潮從被窩跳了起來,淺淺從一旁小床上起來,迷迷糊糊地道︰“潮哥怎麼了?”

  林延潮立即推開窗戶,但見村里好幾戶人家已是亮了燈火。各村各戶家里養得狗,都狂吠不止,很顯得有幾分驚慌。

  村里的土路上的百姓,拿著鑼鼓大敲,驚慌地大叫道︰“倭寇來了!倭寇來了!”

  砰!

  房門打開,但見一個人影跑了進來,不說二話就拉林延潮。

  “潮囝,倭寇來了,快往山上跑。”雖是一片昏暗,但這聲音不是三叔是誰。

  三叔用力拽著林延潮,林延潮初時的慌亂已是過去,當下喝道︰“三叔,冷靜點。”

  三叔牙齒都磕磕作響,顯然十分害怕。

  林高著在洪塘市集的官署,而大伯昨天剛剛去衙門了。眼下家里就自己,三叔,林延潮三個個男丁。

  隨即咚咚的下樓聲,大娘的驚慌的聲音傳來道︰“倭寇來了嗎?”

  突然哇一聲哭響,然後聽得林延壽哭道“娘,你在哪?你在哪?好黑,我好怕。”

  說話間,外頭腳步匆忙響起,有人大叫道︰“快跑,倭寇都是羅圈腿,咱們上了山去,就沒事了。”

  羅圈腿?沒錯,倭寇都是水賊,長期生活在狹小船上,羅圈腿是有的,但不等于不能上山啊。林延潮搖了搖頭。

  大嫂陡遭大亂,也是手足無措。

  “我們快走,遲了就來不及!”三叔催促道

  林延潮道︰“三叔,別慌,我們這里偏僻,倭寇沒那麼快,殺過來,他們要搶掠,也是先去繁華的集鎮,所以你們先收拾細軟,我去壩上看一下,馬上回來。”

  林淺淺急道︰“延潮,你小心。”

  “知道。”

  說著林延潮奔出門外,三步並著兩步跑上堤壩頂部,朝遠處望去,沿著閩水江岸一處,兩處,三處,五六處烽火燃起,烈火熊熊,在夜空中也是看得清楚。林延潮心知,這最近一處是下游鹽倉方向的煙墩,回頭一看上游方向烽火,一座接著一座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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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初備倭,福建巡撫譚綸閩水江口設小埕水寨,在海壇、浯銅還有兩支游兵,更有把幾十座截寨、捍寨把守水陸要道,防止倭寇偷襲入境。待春秋二訊時,憲司巡海道與府海防館,遣出海軍駕乘樓船巡海以備倭寇。

  故而一般小股倭寇來犯時,也是平常時,煙墩都不用點的,但這一次煙墩燃起,說明大股倭寇已是攻入了閩水,正沿江而上。這是戰爭啊,這一幕令生逢太平盛世的林延潮絲毫準備也沒有。

  他只是個讀書人,只想按部就班,通過科舉來改變自己和家族的命運,至于這打戰的事,想也沒有想過。

  四下都是百姓們,上山躲避,這都是老規矩了,可是有用嗎?林延潮記得自己五六歲時,父母就是在倭害里,躲避在山上時,被倭寇搜出殺害的。

  古語有雲小亂避城,大亂避鄉。

  倭害最嚴重時的嘉靖年間,寧德、福清、永福,連江等縣城都被倭寇攻破過,還曾過攻打省城舉動,後來朝廷派譚綸撫閩,又派大將戚繼光,俞大猷入閩清剿,倭寇之勢已不復嘉靖之時了。

  所以倭寇現在是不敢打省城主意的,反而會禍害省城周邊鄉里,所以躲避在山上,反而更危險。

  前面幾處煙墩還在熊熊燃燒,越點越明亮,倭寇應該沒那麼快殺來,既是如此還不如躲進城去。于是林延潮拿定主意後,跑回家中,但見家里人都已是收拾停當。

  當下三叔拿根鋤頭防身,林延潮和林延壽,也是各拿了鐮刀在手。

  林延壽卻仍是啼哭不止,林延潮喝道︰“堂兄,你是家里的男人,別婆婆媽媽的,難道倭寇來了,還要你娘替你擋著嗎?”

  林延壽被林延潮這一喝,這才止住了哭聲。

  林延潮道︰“倭寇沒那麼快來,我們走官道,直接到洪塘集鎮,找爺爺去,他是會安置我們,就算不行,也會安排我們的一條船進城的。”

  三叔連忙道︰“為什麼我們不去山上?官道萬一遇到倭寇怎麼辦?”

  林延潮道︰“山上沒有糧米吃,倭寇若肆掠久了,我們不被搜出,也會餓死的。進城現在冒一點風險,但以後就不用擔心受怕了。”

  眾人都覺得林延潮說得有道理,當下就同意了。當下三叔帶著一家人出門。

  村長這時正在村口組織鄉民準備往山上撤,聽說林延潮要避入城內道︰“你怎麼不往山上去啊?以往倭寇來,我都是這麼躲著的。”

  林延潮道︰“村長山上也不太平啊,西峰,東岐嶺,洪水都是小山藏不住人,倭寇若真的進山搜捕,我們躲也是沒用。”

  村長聽了道︰“你說得也對,都藏山上也不好,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筐里,有沒有人願意一起去城內的?”

  “我們城里有親戚,一起去!”

  五六戶鄉民一起響應。村長道︰“大家一起走,大家路上也有照應。”

  林延潮點點頭道︰“村長一起去城里吧!”

  村長搖了搖頭道︰“這里總要有人看著,說不準倭寇只是一會就走了。唉,當年若是不是你爹引走倭寇,我早沒命了,沒想我這把年紀,還要遭這個罪啊。”

  林延潮聽了眼眶一紅道︰“村長,我先走了,你保重!”

  當下林延潮一行四十多人,走出官道,人漸漸多了,都是向東往城里去的,大家攜家帶口的,孩童的哭啼聲一路響個不停。

  一家人還未到了洪塘集鎮,就聽到前面道︰“壞了,壞了,官兵們把橋給封了,這如何是好啊?

  林延潮心道這可糟了,洪山橋是唯一通往省城陸路,若是封了自己怎麼過去。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林延潮趕到河泊所的官署,先找到林高著再說。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10 04:31 PM

第八十六章 俞龍戚虎

  洪塘集鎮,也是一片兵荒馬亂。

  林延潮進入河伯所官署內暢通無阻,幾乎沒什麼人阻攔,到了官廳才看見一名攢典正在收拾公文。

  這攢典識得林延潮一家人,一見他們就道︰“你們怎麼來了?”

  林延潮道︰“聽說倭亂,我們來找我爺爺。”

  攢典搖了搖頭道︰“你們來得真不巧啊,海防督捕館差人下令,林大使率著巡攔督船到上游去了,免得民響應倭寇作亂。”

  林延潮不免有點替林高著擔心,又問道︰“眼下倭情如何?”

  “倭寇來得突然,消息到處都是,有人說,倭寇從定海,牛頭門登岸,小埕水寨被攻破了,北路參將殉國,滿江上都是敗兵。也有人說不過小股倭寇,繞過官軍的封鎖。不過依我看,倭寇來勢不小,雖未必如嘉靖年那倭害,但鄉里也不是久留之地。”

  “要麼往上游那跑,要麼就躲進城里,就這兩處最安全。”

  林延潮當下道︰“我也不是非要找我爺爺,只要攢典能讓我們進城就好了。”

  攢典聽了道︰“洪山橋上被官兵封了,也罷,我手里還有船送你們過江,然後一切自己小心就是了。”

  眾人聽了都是大喜。

  正待這時,一名巡攔跑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道︰“不好了,不好了,五虎門那發現倭寇,官兵正開炮擊敵呢!”

  攢典大驚失色,踱步之後道︰“他們是大使的家眷,你駕船送他們去城里。唉,都打到五虎門了,看來這是遇到了大股倭寇了,你們你快走,五虎門不過一游官兵不知能抵擋多久。”

  林延潮,三叔互望了一眼,都是慶幸,看來來洪塘集鎮是對的。

  當下這名巡攔駕船,見林延潮帶著這麼多鄉親擠上去,當下不滿地道︰“所里的大福船被調走了,我這艘漕篷船怎麼載得了這麼多人,萬一船在江心翻了船,你們都要喂江里的魚蝦。”

  聽巡攔這麼多,鄉親們都是急切的哭了起來,一並哀求。林延潮亦懇請道︰“大哥,能不能行個方便,這些人都是我族親啊!”

  這巡攔吃不過懇求,擺了擺手道︰“好吧,好吧,所里還有一艘備船,只不過沒人掌舵,你們誰會劃船嗎?”

  眾鄉親聞言都是大喜紛紛道︰“都是長在水邊的人,誰不會駛船呢?”

  當下眾人都亂糟糟地擠上船,這樣的漕篷船,載個二十多人還是吃力。巡攔臉色不好看,怪了幾句林延潮,說顧著自己一家就好了,何必帶這麼多人呢?

  林延潮沒作理會。

  漕篷船過了閩水後,即進入小河道。進了這小河道後,不到半個多時辰就可以到西門了,眾人都是松了口氣。

  船首點著松明,照亮了眼前水道,小船就這麼一前一後靠著河岸邊行去。

  三叔,巡攔劃船,林延潮站在船邊看著努力看著岸上有沒有倭情,他聽說每次倭害之下,不僅有外來倭寇作亂,本地也有不少盜匪跟著混水摸魚。

  夜風習習,耳邊靜得只有劃水聲,小船上人人都是不敢說話,林延潮回頭望去,眾鄉親只是摟著自己的包裹,低著頭,臉上稍稍透著點驚慌。

  倭寇六七年未犯福建,百姓們都已是習慣了太平的生活,但這一次又令他們重新記起了當初的噩夢。

  林延潮不由想起七十年後的浩劫,京師淪陷,君王死社稷,一片石血戰,然後華夏處處烽火,接著就是嘉定三屠,揚州十日……

  石達開寫給曾國藩的詩里道,我志未酬民猶苦,東南到處有啼痕。讀書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本來只是想安安靜靜的讀書的,但似乎也不應獨善其身,應該為天下為國家為百姓,作一點事情。

  林延潮細細地想著,但覺得溫暖的小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林延潮回過頭去,看見林淺淺咬著嘴唇,看著自己,在漆黑的夜里,她的雙眸溫柔如水。

  “潮哥,我們真要進城去嗎?”

  林延潮點點頭道︰“進了城,我們可以去投奔大伯,他會給我們一個安定的地方,我們身上有銀子,不怕沒地方住。”

  林淺淺點點頭道︰“嗯,去哪里我都和你一起。”

  林延潮輕輕抱了抱林淺淺道︰“放心,一切有我。”

  林延潮嗅著林淺淺身上的馨香,突然想到,七十年後看得還很遙遠,就算自己看不到,但自己與淺淺的子孫將來終要面對,到時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但自己一介書生,又能為國家做什麼事情呢?

  到了渡頭,林延潮他們下了船,鄉親們驚魂稍定,不由對林延潮都是千恩萬謝。

  林延潮謙虛了幾句,只說危險尚未過去,領著他們趕路從渡頭到了城下西門前。

  此刻天色未亮,夜依舊是黑沉沉的,透著幾分陰森,城門前掛著六盞紅燈籠,將城門樓子照得敞亮,城門前長長的窄橋下,聚著上百名奔到城下的百姓。

  百姓們拍著城門上的門釘,高呼開門。

  城門樓上無動于衷,幾門嘉靖年間添了紅夷大炮,都是掀開了炮衣。頭戴明盔,身披響甲的大明官兵,一手持松明,一手插著腰刀,正在巡城。此外官兵還裝備銃炮、火箭、噴筒等各式火器。

  看著官兵,林延潮心底才稍稍定了一些,這時卻聽到從東面傳來幾聲隆隆炮聲,好似悶雷般在天際響動。

  雖是炮聲很遠,但卻是令林延潮心頭有幾分不寧。

  省城駐兵眾多,他在書院里聽說,不說福州有左中右三衛,近萬兵丁,還有鎮守總兵下面的土兵,撫院直屬的機兵,州縣里弓兵丁壯,也是一股戰力。但倭寇這一次膽子居然這麼大,竟是騷擾到省城附近來了。

  林延潮這才來了一會,城門這又聚集些百姓,他們都是要入城的,不過都是被攔在城門前,不少百姓在城下不由懇求,怒罵起來。林延潮也知城門官,是不敢輕易擔干系的,在夜間開啟城門,放百姓入城,風險很大,若是有倭寇奸細混入,甚至突然奪門,就不妙了。

  于是林延潮他們只能靠著城門較近的一處地方,坐下默默等候。城門官也是發話了,讓百姓稍安勿躁,待天明之後,就行開城門。

  百姓們這才安靜下來,耐心地等候,陸續的套車車路 轆 轆的聲音,遠遠地響起,來人漸漸多了,都是要進城避難的。

  這時候大家都盡量挨著城門近一點坐,至少在紅夷大炮射程之內,心理上安全一點,也有點抱團取暖的味道。眾人聚集在一起,相互詢問也是城外附近幾個村的,大家都是有點沾親帶故的,當下就七嘴八舌聊起天來。

  “嘉靖年時,倭寇不是平了,怎麼又來了?”

  “還不是朝廷的狗官,將戚爺爺調走了。”

  “是啊,若是戚爺爺在,倭寇不說打進來,連登岸撒尿不敢。”

  “可惜戚爺爺被調去漠北了,打蒙古韃子了,我要戚爺爺調胡來。”

  “戚爺爺雖然走了,但不是還有俞大帥坐鎮嗎?”

  “是啊,倭寇難道不怕俞大帥嗎?”

  “你不知道,我有舅舅是大能耐的人,聽我舅舅說,是有奸臣還害俞大帥。”

  “真的假的,俞大帥是好官啊?誰敢害他,不怕被我們百姓吐沫星子淹死嗎?”

  “我怎麼知道,朝廷的事,是我們明白的嗎?”

  “娘的,被我知道了,哪個奸臣要害他,我去他家門口砸他一磚頭。”

  “好,壯士義氣。”

  百姓們七嘴八舌地說道,林延潮聽得聽得明白,戚爺爺就是戚繼光,俞大帥則是俞大猷,人稱俞龍戚虎。

  在閩地,誰是當今天子,你可以不知道,但這兩位你不能不知道。這二人在閩地百姓心中如萬家生佛一般,可謂是人人敬仰。沒有這二人,嘉靖年間的倭亂,閩地還要再死多少人不知道。

  現在戚繼光已是早已是遠調,但百姓為他建碑紀功,且猶自留了很多故事在民間,如戚繼光斬子啊,連小吃光餅和鼎邊糊都來由,都附會上戚家軍的故事。

  至于俞大猷現在任福建總兵,總兵官的尊稱是大帥,故而人人都以將俞大猷尊稱為俞大帥。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10 04:31 PM

第八十七章 文武之爭

  此刻的萬人敬仰的俞大猷俞大帥,正十分心煩。在倭寇犯境之時,他本該出戰的,但是他卻不能,原因是他眼下正受兵備道彈劾,停職待查。

  福州巡撫衙門,在福星坊內,原本是提學道衙門,挨著安泰河,一河之隔則是府學。嘉靖內朝廷因備倭而立福建巡撫,總稱巡撫福建地方兼提督軍務。

  公堂之外的滴水檐下,巡撫衙門機兵,插著腰威風凜凜地立著。

  公堂內新任福建巡撫劉堯誨坐在主位正聽著下面的軍情,劉堯誨是湖廣人,因仕官時彈劾過胡宗憲而被罷官。劉堯誨又以平瑤亂之功復出,除了與俞大猷一致一貫厭惡胡宗憲外,兩人沒有任何共同語言。

  劉堯誨坐主位,其余左右班文官武將各坐一邊,涇渭分明。

  武將鎮守總兵俞大猷是以下,下面是都指揮使,衛指揮使,福建路參將,游擊。

  文官居首的福建左布政司萬思謙,此人是嘉靖二十六年進士,傳奇科舉班的畢業生,在任嘉定縣縣令時,曾率義勇萬余擊退過倭寇進犯,也算有勇有謀,眼下半依在官帽椅上,一面聽著軍報,一面靜靜的喝茶。

  除萬思謙外,其他官吏就不那麼淡定了,大家都是正襟危坐,屁股沾了椅子邊。

  萬思謙旁是提學道副使胡定,巡按御史商為正,身材臃腫的福州知府陳楠,坐在椅上滿臉發愁,倭寇襲擾境內,他今年的考成必是好不了了。

  還有與陳楠一並苦著臉的,就是侯官知縣周裔先,閩縣知縣賀南儒了。倭寇一來,受害最大就是他們這些地方官。

  其余還有清軍道,兵備道,巡海道官吏,不一一細說。還有一位重要人物,就是鎮守中官,他則單人一臉陰惻惻的坐在角落,他權力雖大,但礙于閹人身份,與這般文官沒什麼好交流的。不過這樣大的軍議又少不了他的存在就是。

  聽完了倭情,眾人才明白為何,這一次倭害來龍去脈。原來都是殷正茂害的。

  殷正茂是誰?殷正茂是當今兩廣總督,此人也就是首輔張居正,萬思謙同年,一並是嘉靖二十六年傳奇科舉班出身。

  此人個性鮮明,一是貪財,二是能打戰。隆慶年間兩廣瑤亂厲害,時首輔高拱推舉殷正茂,眾官一致反對,說堅決不行,原因是此人太貪。高拱說,沒關系,我拿百萬金給殷正茂,縱然被他吞沒一半,但他卻能幫我把兩廣平定下來。

  高拱言下之意,換了其他庸才,就是一兩銀子也不貪,也是搞不定事情。結果殷正茂任兩廣總督,證實了高拱的知人之明,用俞大猷為將平定了瑤亂。

  可也是殷正茂太能來事了,平定了瑤亂之後,一般人也歇息了。哪知他又出手整治沿海倭亂,先是調集兩百多艘戰艦,大樣民船一百余艘,擒殺大海盜曾一本。

  曾一本死後,殷正茂後來又擊敗了曾一本的部將林道乾,兩廣沿海的倭寇,被殷正茂逼得沒有活路了,一部分隨林道乾南下越南,開創霸業。

  一部分北上投了曾一本另一位部將林鳳。

  閩粵兩股倭寇合流後,林鳳勢力大增,在去年突襲閭峽澳,俞大猷因此被彈劾差點免官,為了補救派福建中路參將胡守仁,率三千義烏兵駐守福寧州,與倭寇交戰數勝,但哪知林鳳只是聲東擊西,這一次乘著年後,閩中守備寬松,率領戰艦六十余艘,五千余倭寇,從馬公島出港直襲閩中。

  這才有了這次倭害,所以來龍去脈算起來,不由該怪殷正茂多管閑事。

  劉堯誨看著軍報,也是皺眉對道︰“本府駐軍雖眾,但真正能出城野戰的,唯有胡參將的三千浙江兵,眼下是不是把浙江兵調回來?”

  “劉撫台有所不知,”左布政司萬思謙開口道,“胡參將的三千浙江兵,方至福寧州,倉促即是調回,來回奔波,豈非是疲兵。眼下倭寇主力不明,我們豈可貿然行事。何況胡守仁那也發現敵情,萬一調回,倭寇又犯福寧州如何是好?”

  萬思謙身為左布政司,表面上看了是一省大員,但實際上行事處處受巡撫節制,所以劉堯誨有什麼舉動,他都要反對一下,萬一出了事,自己既能撇清關系,也是能當個先見之明的。

  劉堯誨城府很深,笑著道︰“方伯說的是,既是不調浙江兵回來,那麼必是有其他退敵之策,我等在座大人,都願洗耳恭聽。”

  萬思謙被將了一軍,暗罵一聲,他不願替巡撫出什麼意見,但糊弄過去還是輕輕松松的。當下萬思謙掉起了書袋道︰“退倭之策嘛,兵者凶器也,戰者逆德也,爭者事之末也……”

  萬思謙洋洋灑灑說了一通,但是眾人耐著性子聽完,卻發覺其實萬思謙什麼都沒說。

  萬思謙還很無恥地補了一句︰“撫台大人,依著我這麼說破敵就好了。”

  雖是萬思謙什麼也沒說,但眾官卻是一片吹捧道︰“布政司大人,果真是高見!高見!”

  劉堯誨也是習慣了問道︰“諸位還有什麼高見?”

  福州知府陳楠,他身為一郡太守守土安民,是他職責所在,于是斟酌了一下道︰“眼下倭寇犯境,林寇雖沒有攻打省城的膽量,但必是荼毒鄉里。眼下雖是胡參將不在,也必須派兵,擊退倭寇來犯,能殲滅是最好,再不濟也要將林鳳驅逐出境。”

  劉堯誨點點頭道︰“陳府台,言之有理,各位將軍以為如何?”

  幾名將領沉默了一陣,三衛現在已是很糜爛了,洪武年時三衛旗軍,一萬九千零兵丁,到了現在僅剩六千。

  當下一名衛指揮使道︰“啟稟撫台大人,衛所軍除了出海軍外,城操軍實已未經戰事,器械老化,守城尚且有余,出城野戰卻是難了。”

  衛所兵的糜爛,是眾所周知的事,出海軍尚可一戰,城操軍兵械都不足,連劉堯誨也知衛軍一個個是貧無立錐之地,待哺待斃而已。

  劉堯誨溫言道︰“爾等只要謹守城池就好。只是眼下城西,城東,城南城門前都擠了不少百姓,你們要打開城門,先放他們進來,不僅要提防倭寇混水摸魚,也不能傷了百姓。”

  衛指揮使可憐巴巴地哀求道︰“省城有七門,末將力有未逮,還請撫台大人多派點丁壯。”

  劉堯誨也是無能為力地道︰“此事你與都指揮使和清軍道商議一下吧。”

  劉堯誨想了想,陳楠說的對,守城沒有用,林鳳就是再多幾倍人馬,也不一定敢攻城,所以眼前還是以退敵為先。

  衛所兵不能打,劉堯誨將希望放在,鎮守總兵所轄土兵上,這些土兵是地方郡縣募來的,守土作戰,還是可以倚重的。劉堯誨問詢俞大猷,但鎮守總兵俞大猷一直黑著臉,他眼下停職待劾,大有扯犢子不干的架勢。

  鎮守總兵俞大猷不說,只能坐營游擊答道︰“兵士都是可以戰,但駐扎城內的只有一營二游,人馬太少,何況欠餉兩個月,士氣低迷。”

  劉堯誨心底大怒向分守道官員問責道︰“兵餉之事,之前我是如何與你交代的?”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10 04:32 PM

第八十八章 有事找他

  劉堯誨說得很平靜,但語氣卻是不佳。

  福寧道分守道僉事連忙道︰“撫台大人,督餉之事,我們一直盡心在辦,只是兩個月前李兵憲彈劾俞總兵,授意暫停發放兵餉,我們也是按照兵備道的吩咐辦事。”

  劉堯誨也是惱火,俞大猷與兵備道交惡,兵備道居然授意分守道停了軍餉,這簡直亂來。福寧道分守道隸屬布政使司,分掌布政司之權,乃是治權。兵備道隸屬于按察司,行駛是練兵,整飭兵備的事權。

  兵備道居然可以對分守道指手畫腳。這就是典型的文官間相互通氣,排斥武將了。換了平日,劉堯誨也是睜一眼閉一眼,但眼下這檔口。

  劉堯誨忍著氣心想這屁股還是只能自己來擦,當下對一名兵備道官員問道︰“李兵憲在哪里?”

  一旁兵備道官員連忙道︰“撫台大人,李兵憲去建寧府審查武備之事了。”

  “那兵餉的事,你知道嗎?

  “這下官,下官……”

  “不必說了,”劉堯誨擺了擺手對那游擊道︰“你放心,此事我會給讓李兵憲給你們個交代,告訴將士們,眼下當以殺敵報國為先。你們率一營二游出城至五虎門迎敵。”

  坐營游擊還未說話,幾個營,游的把總就跪下來道︰“撫台大人,非我等不敢盡力,只是大帥被劾,我們將士都心有不平,說朝廷里奸臣,要陷害忠良,如此我們如何有心作戰,就是打了勝戰,也沒命享啊!”

  幾名把總話剛說完,那邊按察司,兵備道的官員就站起來斥道︰“你們這些丘八,胡說八道什麼,誰是奸臣,誰是忠良?我們李兵憲也不過是依章 程辦事。”

  “再呱噪一句,信不信,砍了你們的腦袋。”

  眾將領心知,這些鳥毛文官,確實是有這權力不敢應聲。

  劉堯誨默默嘆了口氣,這是沒辦法,俞大猷雖很得將士百姓的擁護,但與文官系統一直處得很糟。這點與戚繼光截然相反。幾十年來俞大猷屢屢遭遇奪職、降級、奪蔭,甚至差點下獄處死,

  今年閭峽澳失利,俞大猷已是被參了一本了,而年前萬壽節,地方文官官吏至寺觀,以祝延聖壽萬安,俞大猷又出了紕漏,因打呵欠十分不恭,被與俞大猷一貫不睦的按察司按察使以失儀上控,當大不敬罪。

  俞大猷上表辯白,說沒有此事。但朝廷已是震怒,先令將俞大猷停職,並令劉堯誨徹查此事,要他給個說法。

  劉堯誨見武將跪在自己面前,一面心底微有不忍,一面自己還要用他們,若是自己強令他們出戰,那麼軍心未定,將士不肯用命,萬一兵敗,那麼讓倭寇攻到城下,他的政治生涯也就是到頭了。

  劉堯誨當下道︰“爾等說的,本撫已是知道了。俞總兵的事,我三日內會給你們交代,你們嚴整兵馬,準備出戰。”

  幾名將領對視一眼,都露出憂慮之色道︰“諾。”

  劉堯誨看向福州知府陳楠道︰“俞總兵失儀之事,由你復核其事,三日內,本撫要見到你的詳文。”

  說著劉堯誨又看了一眼鎮守中官不知這閹人又在想些什麼。

  陳楠聽了臉都白了,這叫什麼事,一邊是按察司兵備道,一邊是福建鎮守總兵。若是偏袒兵備道,不說自己還指望著鎮守總兵下的驕兵悍將,替自己守境安民,驅逐倭寇,就是敬仰俞大猷的全省百姓知道了,一個個也會指著脊梁骨把自己罵死。

  但是若偏袒鎮守總兵,那他在文官這圈子里也不要混了。文官里也只有張居正,譚綸那般,才堅定地支持戚繼光。這是兩邊都不討好的差事。

  散衙後,陳楠疲憊地坐在轎子上,回到了府衙。

  才到府衙,陳楠就收了無數鄉紳送上的名帖,不用看知道這是請他驅逐倭寇,保境安民的。陳楠見了不由苦笑,外人以為他一個知府能量很大,但在這城內上頭有巡撫,布政司,按察司一級一級壓著,哪里有他決定出兵的權力。

  眼前不是巡撫大人好一個太極拳,甩手一丟,將責任推他身上,他搞不好還要背黑鍋。這知府他當的實在是悲催啊。

  回到府衙內堂,換上燕服,喝了杯茶,定了定神後,陳楠對長隨道︰“把張師爺叫來。”

  不久一名師爺打扮的人,走到了內堂問道︰“東翁,今日撫衙商議得如何呢?”

  陳楠是紹興府上虞人,而張師爺也是他的同鄉,在這無紹不成衙,無寧不成市的年代,什麼師爺,有比又是同鄉,又是紹興人來得更牢靠。

  陳楠將今日的事一說,張師爺斟酌了一會替他分析道︰“東翁啊,這事不好辦啊,一邊是百姓民心,一邊是官場同僚,兩邊都是不能得罪啊。”

  陳楠道︰“我也想置身事外,可有什麼辦法?可有兩全其美之策?”

  張師爺想了一會道︰“若是文武官吏,避之都來不及,絕不會沾染上這事,是指望不上的,這我倒是想不出來。”

  陳楠嘆了口氣道︰“那兩權相害取其輕?”

  張師爺道︰“當然取官場同僚。”

  “怎麼說?”

  “東翁,你的知府任期,最多不過兩年了,遭了罵名忍一忍也就過去了,但是官場同僚,卻是要處一輩子的,你說你取哪個?”

  陳楠點點頭,他任知府以來戰戰兢兢,名聲不算好,但也不差。他也是有良知人,但與良知相較,自己的利益,更重一些。

  陳楠左思右想,發覺自己確實別無良策後,只好按著張師爺說得辦法,從案上提起筆來,猶豫了一下,又重新放下。師爺在一旁問道︰“東翁是不是讓我替你來寫?”

  陳楠長嘆道︰“不到萬不得已之時,我是不願下此決斷的,我的好師爺,難道就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張師爺也是踱步凝思,半響道︰“我是想不出來了,會館里的其他師爺,多半也是想不出。整個城內,恐怕也只有侯官縣衙的沈師爺,倒些能耐,我去求一求他好了。”

  “沈師爺,”陳楠沉吟了下道,“提及沈師爺,我倒是想起他上一次提及的人。有一句什麼的,我差點忘了。”

  張師爺道︰“莫非是那個‘燕可伐與’。”

  “不錯,”陳楠一拍額頭道,“瞧我這記性,上一次去濂江書院還見過此人,你看他?”

  “嗯,聽沈師爺說這後生有難決斷的事,可以找他,或許可以抱著希望一試。”張師爺言道。

  陳楠雙眼一亮道︰“那還不快,吩咐人立即備轎,我要去侯官縣衙。”

  張師爺連忙道︰“東翁,使不得啊,知府不入縣衙啊,這是官場上規矩啊,失了體面啊。”

  陳楠也是失笑,是啊,自己是知府啊,一般而言上官有事,召下官去府上參見好了,哪里有上官親自跑到下官官衙去的。若上官不經事先通知,跑到下官衙門的,那多半是來找碴的。

  張師爺當下道︰“東翁請寬心,我這就去侯官縣衙,就是求也要將那兩人求來。”

  陳楠這才松了口氣道︰“一切就指望師爺你了。”

  此刻被知府大人寄予厚望的林延潮,仍是被關在城門外。

  天已是蒙蒙亮了,城東的炮聲終于也是停了,令眾人多少安心了一些。

  不過不湊巧時,這時下了一場雨,這雨著實不小,雨水澆落,頓時將城下的百姓淋成落湯雞。

  城下百姓們,只等著開城門,沒有一人去避雨,頓時有幾分淒慘,林延潮也只能解下衣服,與林淺淺二人共遮。眾人不由咒罵起官府來,這時候千呼萬喚城門終于緩緩開了。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10 04:33 PM

本帖最後由 terry850324 於 2015-10-10 04:35 PM 編輯

第八十九章 囂張一點

  城門開時,雨也仍是下個不止,百姓們抹去臉上的雨水,抬頭望去烏雲籠罩天幕。

  百姓們迫不及待地想要入城,推搡,騷亂都有,大家都想盡快一步,如此就安全一些。三叔也想拔腿,林延潮卻道︰“慢一些。”

  話音剛落就聽得幾個摔打的聲音,幾個人跌在了泥水坑了,狼狽地弄了一身泥水。

  一聲梆子響,城樓上有人大喝道︰“媽的,誰敢搗亂,排隊進來,一個個走,若是敢亂動的,就當倭寇奸細殺了!”

  說完城門樓子下,一排排拿著鳥銃的官兵,冒了出來,黑洞洞的槍口對著城下的百姓們。百姓們嚇得這才老實,眾人不敢再騷亂,依著次序排成了長隊,當然一陣推搡也是少不了的。

  城門處,彪悍的官兵拿著兵刃,虎視眈眈。

  幾名手腳利索的官兵將過城門洞的百姓們拉出,嚴加盤查,一名千總在對著可疑之人盤問了幾句。

  待輪到林延潮一家時,官兵正要搜他,這名千總道︰“這是讀書人,放他過去,不要侮辱了斯文人。”

  “是。”

  當下林延潮一家人微微盤查了下,就順利放進城里。

  過了城門洞後,那股城外提心吊膽的感覺消失了,眾人都是長長松了口氣。

  眾百姓們都是不及避雨,就是進城而去,鼓樓一通鼓聲響過,推著大車的人,正沿著街道挨家挨戶的收馬桶。百姓們也是擺出攤來賣早點,或是走出家門上工,挨著勾欄之地的河邊上,也是浮著昨夜姑娘卸妝下的胭脂畫粉。

  這簡直是兩個世界啊。

  眾人沿著路前往侯官縣衙前,這時因倭亂,縣衙門前自是戒備森嚴。

  這到了衙門街前,就是一個衙役帶著幾名白役過來,喝道︰“你們干什麼?衙門重地也是亂竄的?小心把你們當倭寇奸細拿下。”

  林延潮也知這班胥吏欺負良善的本事,三叔當下討好地道︰“我們是兵房貼書林克林官人的家眷,請勞煩讓他們見一見他。”

  聽到林克的名字,那衙役笑了笑道︰“原來是找林克啊。”

  三叔見是相熟的,當下笑著道︰“是啊,莫非這位大哥認為林官人。”

  “什麼林官人,原來不是黃班頭下面那白役,進了衙門當差,居然也就自居其官人來了。”此人言語中帶著幾分妒忌,衙役的身份與吏員相差懸殊,就算是一個沒編制的貼身,也是他不如的。

  三叔討好地道︰“是我失言了,不過還請這位大哥通報一二。”

  那衙役冷笑道︰“通報?眼下倭寇來了,縣尊老爺要我們巡查,看看有沒有奸人,爾等也不準隨便進縣衙,若是你們是倭寇冒認的,意圖刺殺縣尊老爺的怎麼是好?”

  “你。”三叔手上青筋冒起,瞪著這衙役。

  “怎麼,你還想動手?媽的,活膩了是不是?媽的,我瞅你怎麼這麼像倭寇奸細?弟兄們,給我拿到縣衙大牢里去。”那衙役作勢要動手。

  大娘連忙出來道︰“兄弟有話好說,我們真是林官人的家眷。”

  “誰他媽信你,滾開!”

  “慢著。”林延潮站在三叔面前。

  “你什麼東西,誰褲襠沒夾緊,把你這小毛孩放出來了。”衙役囂張地道。

  林延潮瞅著他道︰“好啊,這麼張狂,你是不是張狂到連沈師爺的面子,也不給了?”

  “你這小崽子算什麼東西,敢我說張狂?”

  “我?”

  林延潮當下從兜里取了一物,直接甩到對方臉上。

  “你敢打我?這幫刁民?”那衙役頓時又驚又怒。

  “打你又如何?你先看看這帖子是什麼?”

  那衙役又驚又怒,當下打開帖子看後,不由道︰“這是沈師爺的名帖?”

  “你還認得字?怎麼林官人的面子,你可以不給,連沈師爺的面子也不給了嗎?你知道林官人是誰的人嗎?這里輪到你放肆了嗎?”林延潮一句接著一句質問。

  這衙役當下被林延潮罵得啞口無言,沈師爺確實不是他能惹得起的,當下道︰“媽的,居然是真。”

  “你還要不要帶我們見官? 下牢? 不囉嗦了? 那就給我帶路,否則沈師爺要你好看!”

  這衙役灰溜溜地道︰“凶什麼凶,惹不起咱還躲不起嗎?小海,你帶他們進衙門去,老子還要去巡邏,不奉陪了。”

  這衙役說了句場面話,趕緊帶人走了。

  眾人這才進了衙門大門,一旁三叔與林延潮道︰“潮囝,方才這麼做是痛快了,但是卻得罪了你大伯的同僚,以後他就難做了。”

  林延潮當下道︰“一個皂隸也怕的話,我們還不如待在老家得了,衙門胥吏衙役就是如此,你硬他就軟,你軟他就硬,大可囂張一點,不必與他客氣。”

  大娘在一旁道︰“我覺得延潮方才威風,咱們當家就是人太老實了,在衙門里被人欺負。”

  眾人當下進了縣衙,過了儀門,前面就是上次打官司的正堂,儀門西側是架閣庫,而東側則是典使廳,也就是六房典使,書吏辦公的地方。

  典使廳分六房,一道門進進去左列吏、戶、禮三房,右列兵、刑、工三房,這都是規矩天下衙門也是一般。當下那個白役將林延潮一家帶到後,朝兵房那間一指,人就走了。

  林延潮走到兵房門前,找了一名白衫帖書道︰“勞駕,找一下林克,也就是你們新來的帖書,我們是他家人。”

  那白衫帖書眉頭一皺道︰“啊?林克,他被打法去里坊征召壯丁去了。你們在茶房等一會吧,別在這礙手礙腳的,今天忙死了,該死的倭寇。”

  林延潮他們當下就在茶房等候起來。

  林延潮一家就搬了小凳子,坐在旁邊等著,茶房幾個人知是貼書的家眷,也沒有怠慢給了茶眾人喝,還升了盆火給他們烤衣衫。

  林延潮他們坐了一陣,不久就看見大伯風塵僕僕地回來了。

  “大伯。”

  “爹。”

  “相公。”

  “官人。”

  “大哥。”

  一家人圍了上去,大伯陡然見到妻兒,頓時激動地將她們攬在懷里道︰“你們來了,我還擔心你們呢,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然後就是好一番一家大團圓的場面。

  大娘嗚嗚地哭道︰“相公,我還以為差一點要見不到你了。你這沒良心,跑到城里吃香喝辣的,就不管我們娘倆了,還不是延潮機靈,你以後休想見到我和你兒子。”

  說著大娘往大伯身上猛錘幾下。

  大伯見同僚過往的連忙道︰“娘子,給我幾分顏面嘛,這都是我署里的。”

  倒是三叔見大伯道︰“大哥,你身上怎麼回事,衣裳都是髒了,這黃黃是什麼?這不是屎吧!”

  大伯見三叔這麼說,頓時有幾分狼狽道︰“沒事,沒事。我不小心滑了一跤,滑了一跤。”

  大伯才說完,一旁吏房里走出來一名穿著青衫的吏員問道︰“林克,事情辦的如何了?”

  大伯當下拱手垂頭喪氣地道︰“回,回稟典使,事,事沒有辦好。”

  一旁與大伯一並去的貼書也是道︰“典使,我們去坊里召集丁壯守城,被人堵住了,坊甲腳底抹油走了,只剩下我們背鍋,百姓罵我們平日只是拿錢,倭寇來了又不能抵擋,還要將俞大帥這樣的好官給罷免了,現在還要他們的子弟去送死。”

  “說著說著,就什麼東西都砸了過來,有人還拿著糞桶丟啊,我算是跑得快了,林貼書慢了一步,搞成了這個樣子。”

  林克連忙道︰“典使,我沒事,皮糙肉厚的,挨幾下打沒事,就是衣裳髒了。”

  典使當下道︰“這,這成什麼體統,你是衙門的帖書,也是有身份的人,眼下清軍道發牌票,要我們兵房從城里征召壯丁,協助衛所兵守城,你們若是不給我征來三百個人,我也沒辦法交差!”

  大伯只能應道︰“是,典使,此事我們一定給你辦好,我先安頓了家眷,再去坊里一趟。”

  “嗯,盡快去辦,喝碗茶,擦擦身子,換身干淨衣裳,不行,把黃班頭他們叫去,他們拿那些刁民最有一套了。”典使說話還是有一套的,雖是催促,但也沒有逼急了。

  林延潮當下道︰“大伯,你去辦差,我們身上有錢,先隨便找個客棧住,你事情辦妥了,再來找我們。”

  眾人都是十分理解。

  大伯聽了眼眶一紅,又看了他妻兒道︰“難為你們了。”

  大娘也是難得大度道︰“官人不用擔心我們,用心當差。”

  林延潮收拾了一陣,正要走時,這時吏房風塵僕僕走進來兩個人。

  典使本是繃著臉的,但看見其中一人,頓時滿臉笑得和花一樣道︰“哎呦,這不是沈師爺嗎?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10 04:33 PM

第九十章 禮宜先行

  沈師爺負手站著,一旁書吏忙是向他見禮。沈師爺點點頭問道︰“你們房新來的林帖書呢?我找他。”

  “哪里敢勞沈師爺親自來。林帖書,沈師爺有請!”典使催促道。

  大伯忙走了出來,沈師爺見了大伯的樣子,皺眉道︰“怎麼搞得這個樣子?”

  典使賠笑道︰“我派他去坊里征召壯丁,被刁民給扔東西了。”

  沈師爺旁的張師爺突咳了一聲。沈師爺回過頭看張師爺,眼尖瞧見了一旁在茶水房收拾東西的林延潮,心想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老夫我真是鴻運當頭啊!

  沈師爺當下上前扶起了大伯,一派寬和長者的樣子道︰“讓你受委屈了,太辛苦了啊。來兵房做事,有什麼任何不習慣的,就盡管和老夫說啊。”

  隨即沈師爺又板起臉道︰“于典使,你是怎麼回事的?吏員下鄉辦事,怎麼不派衙役陪同去?衙門里的人手什麼時候缺到這個地步了?”

  于典使也是一愣,心想這沈師爺一貫和顏悅色,如生意人般講得是和氣生財,這會怎麼發起火來了。

  于典使在兵房二十多年,是個有眼力價的人,他看沈師爺後跟著人,心道莫非是擺個樣子給別人看的。當下于典使也就服軟道︰“沈師爺,說的是,是我疏忽了。”

  沈師爺當下點點頭道︰“你們要記得,縣尊老爺對兵房很是看重,特別派了得力之人,來兵房辦事,爾等要好好體會縣尊老爺之意,不可輕乎。”說著沈師爺拍了拍大伯的肩膀,于典使和兵房里的帖書都是反應過來了,哦,要不要說得這麼明顯,你這不是指林貼書的背景是縣尊啊。

  沈師爺這麼說,大伯有些受寵若驚,心道這是怎麼回事,延潮的交情不會這麼大吧,這一疏通,難道還疏通了縣太爺?

  典使久歷官場,趨炎附勢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何況他對林克一貫還是不錯的。當下于典使道︰“沈師爺說的是,我考慮不周了,林貼書,你這也受了傷,就暫時歇著,我再派兩人去,這會帶上捕快衙役,看看哪個刁民不從就枷誰。好了,看什麼看,都散了吧!”

  兵房里的帖書當下見了這新來的林貼書也是有這麼大能量後,當下都是告退,心底盤算著日後怎麼與他搞好關系。

  沈師爺滿意的點點頭,轉過身突然‘驚奇’地道︰“這不是小友嗎?你怎麼會在這里?”

  林延潮在一旁早是看沈師爺演了一套戲,只是他的演技著實不過關,眼中那隱隱壓抑的喜色沒有掠過。林延潮心道,我勒個去,剛才那一套,這是禮下于人必有所求啊。

  林延潮拱了拱手道︰“沈師爺有禮了?”

  沈師爺關心道︰“遇了倭寇,來城里投奔你大伯了?唉,既然來了,就住下吧。”

  “嗯,還無處安身吧,也好,這年頭兵災**,誰都不容易,縣衙里的寅賓館還空著,你們就先住到那去吧。”

  “寅賓館?這不好吧,這可是官舍啊。”

  “寅賓館本來就是住官人家眷,小友你是我的朋友,你大伯也是縣衙里的人,怎麼說都住的了。于典使派兩個人,送他們去館里安頓。”

  于典使一愣,心道這又是唱得哪一出啊?

  “沈師爺,咳咳,大家都是明白人。你不會又要我幫什麼事吧?”林延潮低聲道。

  沈師爺當下笑呵呵地道︰“哪里話,我和縣尊都現在還欠著小友你的情呢,這不算什麼,不過眼下確實有件棘手之事,給你引薦一下,這位是府台大人身份的張師爺。”

  張師爺走上前拱手道︰“這位是?”

  沈師爺厚著臉皮道︰“這位就是我和你說神童。”

  “不敢當,沈師爺,這高帽子,可不要給我亂戴啊!”

  張師爺笑起道︰“哈哈,我與沈兄相交多年,素知他不是隨便亂誇人的,你當初那斷案之事,我與幾位朋友聊起來,對你都很是贊賞啊!眼下府尊有件事要勞煩你。”

  陳知府?那個胖胖的知府?

  林延潮想了下道︰“兩位師爺,我當初也不過是憑運氣,誤打誤撞才辦妥幾件事的。沒料到府台大人這麼看得起在下,我豈有道理推脫,只是怕辦砸了,辜負了府台大人的信任才是。”

  見林延潮這麼穩重,張師爺欣賞道︰“無妨,辦成辦不成,府台大人都很願意見一見你!”

  接著張師爺就叫了三頂轎子,從侯官縣衙一路往府台縣衙去了,林延潮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作這種轎子呢。

  王安石曾反對道,自古王公雖不道,未嘗敢以人代畜也。但林延潮現在……,唉,管他呢。

  府台衙門,緊挨著布政司衙門,府台門外,還有總捕,清軍海防,理刑等衙門,都是直屬于府的。

  兩位師爺與林延潮,下了轎子直入府里的和衷堂,在這里林延潮拜見到了本府知府陳楠。這不是又見了市長了。陳楠上一次在書院見過一次,雖是穿了官府,但也沒感覺多威嚴。

  但眼下經了府衙,見了排場,這位府台大人的派頭就顯了出來。陳知府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兩位師爺都是只能站在一邊旁聽,左右的人都是遠遠避開,堂上沒有任何閑雜之人。

  林延潮還不是秀才,見了知府還得跪下行禮,但陳楠擺了擺手道︰“免了,你叫林延潮是吧,本府召你來,是想欠你一個人情。”

  林延潮趕忙道︰“府尊有什麼差遣,直吩咐晚生就是,晚生不敢討要什麼。”

  陳楠笑著道︰“好,聰明,目光長遠,不急功近利,本府最喜歡和你這樣的後生打交道。至于什麼事,師爺來前與說過了嗎?”

  “還未,得知府台大人相召,來得匆忙。”

  陳知府想起那件事,頓時臉一沉,張師爺就主動從頭到尾說了一遍。林延潮也明白了,他看看陳知府,心知這場官司兵備道兵憲和鎮守總兵的文武之爭,而咱們的知府大人想要置身事外。

  聽著林延潮心底隱隱也是憤怒。俞大猷就是福建的定海神針,眼下倭寇都打到城下來了,這般文官居然還抓住不放,追究俞大猷的責任,非要將人斗倒了,讓倭寇打進城來燒殺搶掠才甘心嗎。難怪百姓們各個都罵狗官,確實是狗官。

  明朝文武傾軋,他早有耳聞,帶兵的將領,在文官眼底賤如狗,美其名曰,以文馭武,明史上不乏文官監軍斬殺武將之事。林延潮心頭怒起,一個國家如果不尊重,在戰場上流血犧牲的軍人,那麼距滅亡也就不遠了。

  一股躁動在林延潮心底浮起,他雖是二世為人,又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但心底仍有讀書人那股未被現實打磨的二桿子氣。我一介書生縱是上陣殺敵不行,但卻可以為咱大明保下一柱石之臣,我想為百姓社稷盡點力。

  他胸中波浪滔天,但面上卻靜似平湖道︰“府台大人,敢問當時萬壽誕,祝延聖壽萬安時,府台大人是否看見了俞大帥失儀呢?”

  陳楠道︰“祝壽時文官在前武官在後,我雖未親眼看到,但也聽了同僚所言,俞大帥確實失儀了,武人嘛,難怪粗獷了一些,不知禮也無妨,但偏偏是在萬壽誕上,你若是要為俞大帥,辯白無罪,我看還是算了,本府也不會這麼做。”

  陳楠以為自己這麼說,林延潮會不高興,哪知他的臉上露出了笑意,淡淡地道︰“既是如此,反而是好辦了。”

  張師爺上前關切地問道︰“小友可是想出辦法?”

  林延潮點點頭,三人臉上都是露出喜色,陳楠道︰“快,拿筆墨來。”

  林延潮當下揮筆提就只有八個字道︰“禮宜先行,不遑後顧。”

  三名大眼瞪小眼看了一遍,陳楠如同捧著聖旨將紙張捧起來嘆道︰“妙!”陳知府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能不能脫身。

  沈師爺也是反應過來笑著道︰“文武百官為天子祝禱聖壽時前行,不可左右後顧,若見到了背後之事,說明自己也已失儀了。”

  張師爺也是捏須道︰“對,若是東翁將此事寫成詳文上稟,就是李兵憲見了也不敢說什麼,他若再堅持,就說明他失儀後顧了,他也不會拿此事再作追究,而是輕輕放過。這不僅保了東翁,其實也是保了俞大帥啊。”

  “何況,簡直是一舉三得,不僅保全了府台大人的名聲,還令俞大帥得以起復,令按察司也沒辦法計較我們什麼!這八個字真是一字百金!恭喜東翁,賀喜東翁。”張師爺向陳楠賀道。

  陳楠也是滿臉喜色,暢快大笑,多日來堆積在心頭的大石竟是被一言就這麼輕易解開了。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10 04:35 PM

第九十一章 民心

  林延潮走時,陳楠身為一府之尊竟是親自將林延潮送出門外。

  次日,倭寇大舉進攻五虎門,官兵堅守不出,只敢放炮擊之,倭寇隨之肆掠鄉里,燒殺劫掠。

  無數鄉紳的請願的書信,如雪片般遞入福建撫按,府縣各司衙門,百姓們擁堵在衙門外,上萬百姓上書請願,請求讓待罪之中的俞大猷出城擊敵。

  鄉紳和百姓上書,文武官吏毫無對策,于是百姓怒了,巡城兵卒稟告說在城隍廟發現一泥塑的下跪之人,背後書著‘李兵憲堪比秦檜’幾個大字。接著兵備道衙門前,也遭到了,不明百姓的投石。

  兵備道衙門頓時怒了,當下四處抓人,最後只是拿到幾名半大的少年。

  民怨沸騰,官紳們已是琢磨著法子上控了,福州巡撫劉堯誨也是坐不住了,再這樣下去,他也要完蛋了,他也有俞大猷戴罪立功的想法,遭到了這邊兵備道一致反對,甚至科道官員還威脅要拿此事參上一本。

  可是劉堯誨也不敢,貿然下令鎮守總兵下的一營二游出戰,他雖讀了很多兵書,但也是紙上談兵,手下沒有得力將領,何況軍心也是不穩。

  劉堯誨只能什麼都不做,耐心地等著陳楠的折子,終于陳楠就林延潮寫的詳文,呈報給巡撫衙門。

  劉堯誨看到詳文後,臉上的陰霾盡掃,不由撫掌大笑,對巡撫下屬官吏,以及諸幕僚道︰“陳知府,對我有救命之恩啊。”

  福州左布政司隔岸觀火的萬思謙,知道後冷哼一聲,繼續陪同鎮守中官看戲。

  而在建寧府避著劉堯誨不出的李兵憲,則是摔了一地東西,恨恨地道,便宜這俞蠻子了。

  至于福州鎮守總兵府,俞大猷接到劉堯誨給的信函後,左右大將都是大喜向俞大猷賀喜道︰“恭喜大帥,賀喜大帥,此必官復原職!”

  滿頭白發的俞大猷站起身來背負著雙手道︰“區區總兵,不在我的眼底,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

  “大帥,這話不是戚總兵說的?”

  俞大猷淡淡地道︰“難道本帥不能借來用一用。”

  眾將官們聞言都是道︰“當然,當然。”

  俞大猷將頭兜戴上,滿是殺氣地道︰“傳令下去,三軍將士明日出兵,殺倭!

  天明一亮,郡城中街上,馬蹄聲踢踢踏踏地響起,佛朗機炮被馬車拉拽著前行,包鐵的木輪碾過街道上的石板道時發出金鐵迸響。

  俞字的大旗招展,白發老將獨騎在前,大明官兵赳赳而行。

  “是咱們兒郎,出城殺倭了!”

  郡城中街時,市井里的百姓們見了都是放下手中的活計,奔來相送。

  百姓們都是喜極而泣,立在百姓之中的林延潮,三叔看著這一幕,耳旁是別人談論的話。

  “看那不是俞大帥嗎?”

  “是啊,那白發老將,就是他老人家!”

  “太好了,朝廷終于用他了。”

  “聽聞是撫台老爺的意思啊。”

  “沒錯,沒錯,我衙門里的二舅說,聽說他力壓眾人,保舉了俞大帥啊。”

  “啊,二舅,你上次不是說在衙門里當差是你大舅嗎?”

  “唉,細節不要追究嘛,總而言之,朝廷里還是有好官的。”

  “沒錯,俞大帥一出馬,倭寇都是聞風喪膽。”

  “我們百姓有救了。”

  “別說了,看俞大帥來了。”

  但見俞大猷騎馬經過,百姓們一片默然,無人出聲。這時候一個聲音從百姓深處喊起道︰“俞家軍威武!”

  “威武!”

  不少聲音跟著喊起來︰“威武!”

  “威武!”

  一旁的百姓也不知為何自己跟著喊起來。

  “威武!”

  “俞家軍威武!”

  百姓們一個個跟著高呼起來,震動著右臂。百姓們的聲音,仿佛有序的調子,如水紋般在街上上空散開,一圈又一圈。臨街的百姓都是打開了門窗,不少百姓也是紛紛從遠出趕來。

  白發老將俞大猷有幾分措手不及,于馬上抱拳回應道︰“多謝諸位鄉親。”

  “多謝。”

  呼聲一起,百姓們是再也停不住了。

  “俞大帥庇佑我八閩百姓!”

  “俞大帥公侯萬代!”

  俞大猷忍不住有幾分熱淚盈眶道︰“百姓對俞某如此厚重,俞某唯有以死報之!本帥寧死不辜,百姓們之托付!”

  人群之中,三叔忙拉住林延潮道︰“延潮你剛剛帶頭亂喊什麼,我就怕你被治一個喧嘩,擾亂行伍之罪!”

  林延潮嘻嘻一笑道︰“怕什麼!不是沒事,三叔你方才不是也喊得很大聲嗎?”

  三叔嘆道︰“是啊,百姓們心底有杠秤,誰是好官誰是壞官,分得清的。俞大帥就是好官啊!”

  嗯,林延潮點點頭,抬頭看去,但見俞大猷威風凜凜的起在戰馬之上,心道我能做得也只有這麼多了。

  這老將棄筆從戎,由文入武,為國奔波一生,但是卻因不善于與文官相處,臨到最後,因為一點點小小的失誤,被罷去了軍職,最後的歲月只能回憶起昔日的戎馬生涯。

  而眼下,俞大猷的命運會不會因為自己的努力,比歷史上為大明多守幾年江山?對于這位與戚繼光媲美的民族英雄,最好的結果,應是在戰場上馬革裹屍,而不是終老于病榻之上吧。

  百姓們歡呼聲不止,俞家軍昂然出城。

  俞家軍一出,林鳳即得到消息,不敢接戰望風遠揚。但俞大猷沒有縱敵逃跑,而是追上接連三戰,打得倭寇潰不成軍。

  閩地倭寇初平,福建巡撫劉堯誨八百里加急向京師報功,首功福建鎮守總兵俞大猷,次推福州知府陳楠。

  福州大捷的消息,傳至京師,頓時滿朝震動。保舉劉堯誨出任福建巡撫的,首輔張居正,也因知人,受年僅十一歲的天子嘉獎,加上去年戚繼光擒獲兀良哈朵顏部酋長董狐狸之功。

  張居正被賜予坐蟒、白金、彩幣。

  隨即張居正公布考成法,澄肅吏治,並下令福建巡撫劉堯誨拭行一條鞭法。

  倭寇平定後數日,閩地入春後的雨水,一直不斷。

  林延潮聽著雨水沙沙地打著瓦片的聲音,這樣的雨不小也不大,下得剛剛好。

  透出窗外看去,檐前的細雨滴滴嗒嗒,匯聚成串,流淌而去。縣衙旁的安泰河水應是漲滿了吧,竟是透著幾分喧囂沸騰起來。

  這場的場景臨軒讀書倒是有幾分意境。

  林延潮這幾日在館里研習功課,覺得很有長進,這邊盤算著書院幾時開學。

  砰!

  門一開,大伯和三叔二人拿著雨具走了進來。林延潮走到桌案上給二人倒茶問道︰“家里如何,有沒有遭了倭害?咱們鄉親有沒有事?”

  三叔唉地一聲道︰“遭是遭了倭害,不過總算老天保佑,沒死人,只是村長他們在山上倒是餓了好幾天才下來,幸虧咱們來城里。”

  大伯也是摸了一把臉上的雨珠道︰“大家,保住命就不錯了,要不是俞大帥,倭寇還沒這麼早退去呢,只是到底要耽誤些功夫,誤了農時,今年收成恐怕沒那麼好了。過幾日你回家有的忙了。”

  “回家?萬一倭寇再來怎麼辦?”三叔連忙道。

  大伯臉一沉道︰“你這怎麼說了,難道怕倭寇,就不要種地了,白吃白喝了?誰養活你?當初你還說想買田呢。”

  三叔這幾日與林延潮閑聊,以前是只在地里干活,沒出過村子,但見識了省城里的繁華,不由有點新的念頭了。

  林延潮開口道︰“大伯咱們不要買田了,家里十五畝田夠了,再買田咱們家反而不劃算。”

  “怎麼不劃算?給咱們家多囤點田地的怎麼不好了?”大伯反問道。

  林延潮掰著指頭和大伯數道︰“大伯你還不是衙門里經制吏,無法讓家人免役。而爺爺可以啊,他雖未入流,但依照朝廷律令,未入流的官吏可免役一人,免糧一石,這個你知道吧?”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10 04:36 PM

第九十二章 當城里人

  免除徭役在明朝叫優免,多少讀書人考秀才,舉人,很大原因不止為了做官,還為了這優免二字。

  眾所周知明朝亡于流民,流民起于苛捐雜稅,苛捐雜稅為正役,雜役,正役為田畝,雜役包括攤派,雜泛徭役。

  有了優免徭役四字,雜役沒有了,有了免糧一石,

  差不多免了十畝民田的正役,這點權力在明朝不能大富大貴,至少不家破人亡,做一個開心的自耕農。

  眼下林延壽,林延潮二人都還沒有到十六歲成丁的年紀,可以免役。不過大伯和三叔卻不行所以以前大伯要去衙門厚著臉皮當一個白役,也是為了逃避稅賦,不過三叔卻免不了。

  現在大伯有了衙門里的正式差事,所以林高著優免一丁的待遇,三叔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享受到了,當然這是在林延潮,林延壽還沒有十六歲前,林延潮沒有考取秀才功名的前提下。

  隨便說一句,秀才可以免兩丁,免兩石。

  大伯道︰“這我們都知道啊,這不是應該更應該買田嗎?別小看免糧一石四字,也就是我們家十畝水地的正役少了,不僅如此,還少了淋尖踢斛的一塊,免糧的好處,自己家地里種出來每一粒糧食,都是咱們家的。”

  淋尖踢斛這是官府收糧的潛規則,官府收糧時,用個大斛做量器,百姓將糧食放進斛里稱重。

  谷堆要按尖堆型裝起來,會有一部分超出斛壁,然後這時收糧的胥吏,就是展示神腿蓋世的功夫,對著斛里猛踹一腳。這溢出來的谷物,據說是彌補儲存和運輸過程中損耗用的,歸入自己腰包了。所以老百姓納糧,國家拿一塊,胥吏要剝削一塊。

  林延潮接著道︰“是啊,大伯如果免糧一石最多只夠十畝地用的,如果我們家繼續買地,多余的地就不能享受免糧的好處了,那麼正役加上淋尖踢斛這一塊,就夠我們受了,萬一遇上了災情,那可糟了。”

  “你這麼說是對,但不是大家還在種著地麼?”然後大伯又道︰“或許等明年我們家延壽過了童試,考上了秀才,咱們家不又可以買地,早買晚買都一樣嘛。”

  大伯依舊對自己的兒子信心滿滿,隨即見了林延潮又道︰“延潮,你不要誤會,你也是很厲害的,不過就是聰明用到俗事上去了,沒在讀書的點上,你大哥不同,一心一意讀書,沒有分心啊。將來也好,你哥當了官,你就給他當師爺。”

  “戲文里怎麼說的,你大哥就是包龍圖,你就是公孫策啊,哈哈!”

  大伯又在自以為萌萌噠了,林延潮黑臉道︰“大伯,我真的不想和你再說話了。”

  “別,別,你可是咱們家小諸葛,大伯聽你的,你說不買就不買,咱們和爺爺說一說,不過既然不買地也要種地吧,不然咱們家吃什麼。”大伯開口道。

  “咱們不種,租給別人種就好了。”

  大伯道︰“不是吧,就十五畝地租給別人種,不是還要分別人三四成收成。再說三弟不種地,閑著做什麼啊?”

  林延潮這時候開口道︰“大伯,三叔,咱們索性在城里買個住處吧!

  “住處?”大伯,三叔一臉驚訝。

  林延潮又說道︰“大伯你都在衙門當差了,也算是個官人了。這在城里要有個住處吧,就算住吏舍,但把妻兒老小接來城里住,這樣才顯得體面。”

  大伯點點頭,不由學著幾分沈師爺的樣子,摸了摸下顎的短須道︰“言之有理。”

  林延潮又順著道︰“再說,我和延壽要讀書考功名,如此就重在交游,住在城里,這里名師大儒多,讀書人多,交游往來下,學問這長進的才快。”

  聽到為了兒子讀書,大伯眯著眼笑著道︰“對,對,說的對,主要是買了住處,我們也算城里人。”

  三叔道︰“潮囝,可我只會種地啊,來城里我干什麼?”

  林延潮道︰“這不難,三叔你可以找個活計,咱們一步步來。”

  這一下林延潮說服了大伯和三叔二人,他們決定都是聽林延潮的。

  于是林延潮與大娘,淺淺,三叔一並拿著大伯的帖子去找房牙,至于大伯,衙門里有差事,不能走開。

  這年頭房牙就是後世開遍大街小巷的房產中介,不過區別在這房牙不是私營的,而公營的。

  吃官家飯的。房才本是怠慢,但林延潮報上大伯名字給這位房牙時,房牙也是十分恭敬,畢竟大伯眼下可是縣尊面前的紅人,一定是要大大討好的。

  房牙笑著道︰“想必是給你家官人買的房子吧!也是,官人在衙門里上班,不日就要當上典使,司吏,早該是把家搬到城里來了。”

  房牙一臉討好,大娘頓時顏面有光,也是從潑婦轉型到貴婦,逼格滿滿地道︰“咱們就看看吧,不過差的屋子就不必說了,咱們官家人要的是這份體面。”

  大娘重音落在了官家人三個字上。

  林延潮向房牙問道︰“那麼買房估摸著要花多少錢啊?”

  房牙笑著道︰“小官人人家說長安居大不易,咱們省城里,住得也不輕松啊,不同地價也是不一樣啊,若是安泰河旁的河房就更貴個兩成了,就看你給得多少吧!”

  試探起自己底細來了,林延潮笑了笑道︰“蠻問問,若是你給我說的不合適,咱們就租,價錢合適就買。我聽說若是買斷,你的抽頭可是不少吧,有句話是不是叫什麼成三破二來著,不是有句話是吃了買家再吃賣家。”

  “小官人哪的話,換了他人,我尚不敢如此昧著良心,又何況是林官人的家眷,咱就收你個人情價。”房牙呵呵地笑著道。

  “若是房子滿意,也不會少了你的房牙前,你說說罷。”

  房牙聽了眉開眼笑道︰“那我和小官人,試著說道說道。”

  于是房牙拿了張圖來,就是簡易版省城地圖了。

  房牙當下將地圖攤開對林延潮解釋道︰“你看咱們省城有句話是城北住官人,城西住貴人,城南住公差,城東住窮人。怎麼說呢?城北就是城北大街這一塊,是布政司,按察使司,本府府治,鎮守總兵,鹽道衙門,糧道衙門的駐地,多住得外來高官,總兵家眷。這里寺廟也多,如華林寺,開元寺都是古剎。”

  大娘點點頭霸氣地道︰“咱們也不差錢,城北的宅子多少錢呢?”

  “咱們給你算算,你說要有門市?門市好啊,出入方便,若是大街上還能租出去當個鋪子,也氣派,否則門開在小巷子里,多不體面。還得帶庭院的,庭院好啊,四四方方的,還要小樓,那更好了,你看這里有間二層小樓,原來都轉運鹽使司的官人住的,一點兒也不貴,只要七十八兩銀子就好了。”

  “七十八兩?咳咳,城北外地人多,咱們還是看看城西的吧。”

  “好,城西呢?就是郡城中街以西,這里巷有郎官巷,塔巷,坊有光祿坊,朱紫坊,臨西湖而居,前面是小河,讀書人不是愛說一句小橋流水人家。本地官宦鄉紳,多是衣錦子弟,都喜歡買寓所于此。”

  “不過這里屋子都比較大,少說也是三進,二進的就不給你說,有一棟六十三兩,還有間七十幾兩,哦,不,這已是賣掉了。”

  大娘連忙道︰“咱們家也就七口人,下人也沒幾個,住不了三進的屋子。城南的看看吧,我瞅著城南也挺好。”

  “城南呢?就是南門大街,郡城中街以東,有侯官,閩縣兩縣縣衙,還有府學,縣學,多住的都是衙門里的官差,以及商賈。不過地少人多,要麼屋子小,要麼不帶門市,要麼不帶庭院的,沒有小樓的,這你看看。”

  大娘頓時沒有底氣,頻頻目視林延潮。

  林延潮笑著道︰“那就看看城東吧。”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10 04:37 PM

第九十三章 買房拉

  家當就那麼點多,還是別充闊氣了。

  房牙笑著道︰“城東呢?就是東門大街,湯門大街的,這里住得都是普通人家,都是窮老百姓,以林官人的身份,住這里合適?”

  林延潮笑著道︰“城東就城東吧,咱們家以前不也是窮老百姓嘛,我覺得住城西城東都沒關系,最重要是要住得舒暢才是最要緊的。”

  林延潮的話意思是,就別他媽給我選什麼貴族社區,王牌物業,一流安保了,咱們小百姓選房子住的舒服就好了。

  房牙笑著道︰“小官人說得實在,不過別看城東是普通人家,卻有一個極大的享受呢。”

  眾人見房牙不由追問道︰“什麼享受?”

  房牙嘿嘿地笑著道︰“這里與你們賣個關子,大家都知道官家人最樂的事是什麼啊?”

  “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大登科後小登科!還有就是他鄉遇故知。”林延潮笑了笑道,這倒是他有耳聞。

  房牙點點頭道︰“是啊,是啊,可是咱們老百姓,窮人沒那麼多講究,金榜題名也是一輩子也指望不上,但咱們也有四大樂事,你可知道是什麼?”

  林延潮道︰“洗耳恭聽。”

  房牙笑著道︰“咱們百姓四大樂事一是打噴嚏,一定要急的,哈急嚏,你說痛快不痛快。”

  三叔,林延潮都是笑著點點頭道︰“說得好,痛快。”

  “第二樂就是扒耳朵,爽快不爽快?”

  三叔問道︰“第三樂呢?”

  “第三樂,解決內急,順暢不順暢?”

  幾個女子都掩嘴笑了起來,林延潮也是笑罵道︰“扯爛你的嘴,說正經的,別污女眷的耳朵。”

  房牙賠笑道︰“言語粗俗得罪了,最後一樂就是熱湯洗澡了!”

  眾人這才恍然明白︰“你說的就是泡熱湯啊!”泡熱湯是閩人俗語,也就是泡溫泉。

  “對啊,你說古代長安有個華清池吧,當皇帝的,洗個熱湯還要跑到城外才洗得到,但咱們城內就行,湯門,當初就是閩王當初建羅城時,在這里挖出了地湯,于是就叫湯門。湯門附近百姓洗的民湯,官家人洗的官湯都有。”

  “你說天下諸府比咱們府城繁華的多了去,但能在這城內洗熱湯,算是天下獨一份,你說算不算福分。”

  眾人都是笑著道,“那城東挺好的。”

  “好咧,”房牙也是得意一笑,營銷成功,當下拿著薄子一翻道,“正好有幾間合適你們的,咱就帶你們去看看。”

  省城七門,城東北有井樓門,湯門,正東有東門,東南有水部門。

  水部門,東西有分有六巷,依次是德政橋巷,東閘巷,河務巷,使君橋巷,後岸巷,登瀛坊巷。

  登瀛坊巷是北宋狀元陳誠之的宅邸,原名九仙坊,是靠近九仙山的緣故,陳誠之高中狀元改名為登瀛坊。林延潮在靠近水部門的登瀛坊巷看中一座宅子。

  登瀛坊巷現在已是落魄,早不復當年狀元故居之貌,但也有種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味道。

  現在巷里住了不少來往商賈,又分出幾個只可步行的小。

  到了門前,房牙一路攀談也看出,那三叔和幾個婦道人家都不是拿主意的,只有眼前這十三四歲的少年,才是主事的人。

  林延潮仰頭但見白牆灰瓦,還有屋與屋間隔的飾以飛鳥走獸的風火山牆,不由點了點頭。

  當下房牙著意奉承問道︰“小官人看得覺得怎麼樣?”

  林延潮行走在這小之間,若是一個成人,舉起雙手都可以撐到邊兩牆了,別說馬車轎子了,連馬都難以進來的。

  交通不方便,但林延潮卻偏偏喜歡這種鬧中取靜的感覺,不由道︰“咱們閩地,雖比不上甦州那等繁花似錦,沒有杭州山清水秀,也不如紹興的人杰地靈,但到了這里,卻有了幾分當初家家詩禮,戶戶弦歌的味道來。”

  房牙今日也是嘗到了林延潮厲害,幾乎跑斷了腿,心想好容易聽到他說一個不錯的地方,當下又怕讀書人看不起商人,向他壓價,連忙解釋道︰“小官人,雖是不如從前,但坊里以往也是出過文曲星的,小官人讀書要求舉業吧,住此狀元巷再好不過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看看再說吧。”

  屋子門是開在巷子內的,大門對著是朝東開的,雖然沒有門市,但是卻是十分寬敞,前後兩個院子中間夾著一個天井。

  房牙帶著林延潮走進大門是照壁,過了照壁即是前院,前院挨著巷子修了個倒座,左右是前廂,修了走廊,中間種了一簇翠竹,過了前院院門,兩院之間是采光的長方形天井,天井是大石板鋪的,光滑溜溜的,四邊修著是排水的陽溝。

  天井正中有一口水井,水井旁有幾處青苔,探頭望里一看,嘿,水是滿的,還養著幾尾鯉魚,甩著尾巴游來游去。

  天井後後院才是重點,進了後院,正西是一廳兩房,正北修著小樓,正南乃是廚房,只簡易的用茅草蓋頂,而不是其他屋子都覆以青瓦。三面又圍成了一個小天井,屋子都用台基墊高了,可以防潮。

  屋子里屬正北的樓房最好,畢竟坐南朝北才是王道,小樓前面種著好幾處盆栽,花正迎春怒發,香氣自來。大娘看得十分滿意,不過她們也沒表現出來,頻頻目視林延潮,趕緊砍價,就這了。

  林延潮還沒說,林淺淺就如小媳婦上街買菜般,先開始挑剔了︰“叔啊,你說這屋子不是坐北朝南,這點倒是不美。”

  房牙賠笑道︰“娘子這是小是南北向的,門就只能這麼開的,若是要南北開,那門就要打在別人家的牆上了。”

  林淺淺又道︰“這樣也罷了,但是這小也太窄了吧,還沒大人肩膀寬。”

  房牙笑著道︰“我的姑奶奶呦,行行好了。”

  “價錢能不能再商量點?”

  正說話間,一名婦女施施然走了出來,一見房牙即是用尖酸刻薄的本地話道︰“你怎麼地又來了,別盡介紹些‘兩個聲’來我們家來看房子,買不起又淨殺價,他告訴他們,咱們吳家的屋子少了錢就是不賣。”

  兩個聲是本地俚語,專指外地來省城十邑謀生,既操著外地口音,本地話又說不好的人。

  林延潮心里想來,這本地人排斥外地人,看來是從古到今的惡習啊。

  房牙連忙解釋道︰“吳家娘子,你誤會了,他們幾人都是城西洪塘鄉的,家里出了一官一吏,想把房子買在城里,搬來住。”

  這吳家娘子一聽,就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笑臉相迎道︰“不早說,原來是貴客,平日真是請也請不到的,來喝茶。”

  林延潮笑了笑道︰“吳家娘子客氣了,你這屋子若是價錢可以商量,我們馬上就能定,若不行,我們就再看別家。”

  吳家娘子賠笑道︰“這小兄弟怎麼見面就壓價呢?”

  林延潮笑道︰“別叫小兄弟,我是讀書人。”

  “呵呵,讀書人,讀書人好啊!”吾家娘子賠笑道。

  大娘擺著官太太的模樣上前道︰“算了,潮囝,看了那麼多房子了,我轎子也是坐得乏了,去掉添頭,就這間吧。”

  嚇,轎子?轎子在哪里?

  林延潮道︰“大娘,還是再看看吧!”

  那吳家娘子連忙道︰“別啊,斷買五十二兩銀子,若是你們明日能定,咱們可以商量一點點了。”

  兩人一唱紅臉,一是唱黑臉,砍價砍了一通,最後以議定價了,五十兩三錢銀子,另給七錢房牙錢,次日一手房契,一手給錢。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10 04:38 PM

第九十四章 兩封信

  次日,林延潮再次來到屋舍,大伯也是一並來了,房牙找了坊甲,左右鄰居等作為中人,還請了衙門里的代書寫契,當眾立下了房契。

  房契的事,要到衙門備案,但因屋子買在是閩縣的地界,但林延潮他們籍貫卻是在侯官縣人,這里必須上府衙走一趟手續。

  林延潮就讓房牙,三叔拿著府衙張師爺的帖子去辦這事,府衙那些吏員見了張師爺的帖子後,經手的書吏也都不敢收錢了,而且還是速度奇快地給辦下來,完全不符合封建官僚的作風。

  這一次房牙才對林延潮真的心服口服,連府衙的人,都對這少年這麼看重,這是什麼背景啊。

  林延潮付清了錢,吳家娘子喜笑顏開地千恩萬謝了一番。

  坊甲,鄰居知道林延潮一家里一個做官,一個為吏員,于是也是來攀關系,大伯當下帖子就收了好幾個,都是請大伯吃飯的。

  大伯現在也是頭臉人物,他知道遠親不如近鄰,當下也是依著規矩,一一謝過後,也與坊甲說過幾日在巷里設下流水席,請街坊鄰居吃一頓。

  送走了客人後,林高著也是回來,眼下終于一家團聚,其樂融融。

  林高著看了屋子後倒是十分滿意,大伯卻道有些美中不足,依著他的意思,要將天井那口水井填平了,然後在天井那弄一個正堂,兩側修著走廊,弄成前堂後廳的格局方可,還舉例說衙門里當差的人都是這麼建的。

  但大伯的餿主意,遭到了家人的一致反對,于是沒有通過。

  里院四間房,正廳靠北的屋子,分給了大伯大娘,正廳靠南的屋子給林高著住,因林高著平日多住衙門,平日里也是挪給林延潮,林延壽作書房,至于里院坐北朝南的小樓,樓上一間就給了林延潮和林淺淺,而三叔住樓下。

  至于外院的兩間廂房,一間拿來作客房,還有一間以後請下人後住的地方。

  有了新家後,林延潮和林淺淺都是十分滿意這新居住。

  林延潮喜歡這鬧中取靜,而林淺淺喜歡住樓上風景好,且院里的盆栽。 不過二人雖住一間,但因為大婚,仍是守之以禮,各自分床睡,中間隔著一個簾子。

  忙了一日,大家都是累了,兩人各自躺在床上,隔著簾子聊天,林淺淺興奮之意不減,一五一十的與林延潮說,要買什麼添什麼,如家具布料鍋碗燭台床帳等等,努力地與林延潮規劃著自己的家。

  樓上的風穿過窗縫,透了進來,分外清新。這風響的沙沙聲,和著林淺淺的軟語,林延潮只是嘴邊只能輕輕表示附和,但心底卻是靜極了。

  女人嘛,傾國傾城,名門貴媛也就那樣,看得來,但不一定處不來。自己也就一個凡人,不擅長戀愛,更懶得費心思追女人,但是如果有個女子一心一意待自己,他會讓她很幸福,嗯,他大概就是如此。

  林淺淺聲音越說越疲,也是困了,林延潮也是閉上眼楮,靜靜的聽著窗外的風聲。

  兩日後,林延潮家里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陳兄?什麼風把你吹來了?”林延潮有幾分驚訝。

  陳行貴哈哈地笑著道︰“林兄,莫怪我消息靈通,我陳家在城里還有幾分勢力的,嗯,這宅子好,鬧中取靜!”

  林延潮笑著道︰“不過搬了個宅子罷了。”

  陳行貴四面打量了一番道︰“延潮兄,此來一是賀你喬遷之喜的,二來告訴你個消息,書院停課了。”

  “書院停課了?”林延潮心道這可不是好消息。

  陳行貴道︰“是啊,倭寇這一次又襲擊了濂江,書院被損毀了一些,書院要開課,就必須重修。何況這倭寇不知何時會回來,估計半年內都沒辦法開課了。”

  林延潮忙問道︰“那山長,講郎和同窗們都沒事吧。”

  陳行貴笑著道︰“延潮兄,真是仁厚之人,這你放心,倭寇來前,濂江的百姓早就走空了。眼下距縣試不足一年了,既是書院去不了,延潮兄可有讀書的打算。”

  林延潮想了下道︰“這還沒有,陳兄呢?”

  陳行貴笑著道︰“不瞞延潮兄,我準備趁著書院停課,閉門苦讀。侯官的翁正春不知延潮兄,聽過沒有?他可是將自己關在金山寺這孤島一人讀書,這等毅力可是我等不及啊。”

  林延潮點點頭道︰“是啊,此人的毅力,我輩不及。”

  下面陳行貴與林延潮又聊了一陣就告辭了,臨走給林延潮留著地址,說隨時可以去他府上找他。

  陳行貴走後,林延潮也在想,閉門苦讀一番也確實有必要,不到一年就縣試了。這一段倭寇的事一攪,讓自己分心不少,是該用苦讀補回來。

  林延潮正拿起書想要讀書,這時候就聽砰地一聲,大伯道︰“延潮在家嗎?延潮在家嗎?”

  林延潮頓時惱怒了,還能不能安安靜靜的讀書了。

    腳步聲,大伯踩上樓來,手里拿著兩封信,喘著粗氣給林延潮道︰“你看看這都是誰送來的信,延潮,簡直如同做夢一般啊。”

  林延潮慢慢地道︰“大伯,你也是衙門里有頭有臉的人物了,遇大事要有靜氣。”

  說著林延潮將大伯的信接來一看後,心想難怪大伯如此驚訝。

  信有兩封,第一封信,是濂浦林家派人送來的,林延潮本以為是林世升,林世璧兩位仁兄,或者是自己的老師林誠義。

  結果沒有料到,落款人卻是林烴。

  林烴是誰?當今南京工部尚書林的親弟弟,自己是嘉靖四十一年的進士,狀元申時行的同榜,翰林院庶常士出身。

  但前一段聽說,他在任太平府知府任上時,開罪了張居正。

  當時張居正迎母進京,沿途官員無不巴結,只有林烴對屬下官吏道,要我搜刮民脂民膏來討好權貴,我辦不到。

  開罪了張居正後,林烴于是辭職回家。這已是去年的事。書院里都是傳開了,同窗們都是佩服林烴的氣節,但也有人認為他是沽名賣直。

  本來一個得罪張居正辭官的知府,翰林院庶常士,與林延潮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但卻在信子里,問林延潮經書溫習的怎麼樣?若是有空,讓林延潮到文儒坊的林府拜見他。

  這著實令大伯震驚不清,一個致仕知府來問林延潮的學業干嘛,這絕對絕對是寄錯了。但來送信的人,堅持說沒有送錯。

  大伯這才半信半疑地回來,想從林延潮嘴里打探些什麼。

  林延潮事實上也猜了個**不離十。歷史上濂浦林氏八進士,五尚書,眼下八個進士有了,卻只有四個尚書,那麼這位林知府將來的仕途,不用說也是不言而喻了。

  別看他現在得罪了張居正,落個辭官的下場,好似蠻慘的,但明朝官員辭官起復就跟玩著一樣,今天是閑職在家的糟老頭,明天就官復閣老。比如現在的張居正,就和防賊一樣放著致仕在家的前任首輔高拱。

  而且在萬歷朝,但凡在張居正在位時,反對過他的官員,在萬歷清算張居正後,卻一個一個的得到了重用。

  第一封信已是將大伯驚的不輕了,但第二封信,直接將大伯驚得尿都滴了。

  落款人是福建鎮守總兵俞大猷。

  信里面寫的是言簡意賅,小兄弟,來總兵府一趟,請你喝酒。

  "搞不懂啊,搞不懂啊。延潮,你怎麼認識這麼多大人物啊!"

  林延潮淡淡地道︰"沒什麼,這兩個人嘛,一個是我的老師,一個嘛,我對他有恩。"

  大伯聽了頓時更搞不懂了。

  林延潮高深莫測地笑了笑。

  "那你準備怎麼辦?"

  "這俞大帥嘛,我幫他並非是要報恩,而是希望為百姓做一點事情,至于他答謝我嘛,就不必了,寫封信答復他就好了。"

  這話怎麼聽起來有點假,算了我確實也沒想過去,我豈是那種別人一召就屁顛屁顛過去的人,這個譜是必須要擺的。

  大伯聽了已是說不出話來了。

  林延潮笑著道︰"不過老師那,還是要親自去拜見一下的。"

  畢竟自己還要問他請教學問呢,書院既是關門,自己反正是他門生,就老老實實在他門下讀書,準備縣試好了。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10 04:39 PM

第九十五章 師徒問答

  萬歷年官方統計,福州府戶口九萬余,口二十五萬余,不過算上大比重的隱匿人口,真實人口大概四五十萬間徘徊。

  其中福州城內人口,最低估計在二十萬以上,這還僅僅是本地人口,若是算上外來官紳,官紳家眷,商人,商人家眷這樣的流動性人口,大致是在三十萬附近徘徊。

  這只是林延潮保守估計,事實上明末至福州的西班牙人,就估計有十五萬戶以上,這當然要包括城南那一片繁華商業區。

  林延潮這日起了大早,梳洗了一番,走出房門出了巷子。

  林延潮剛走出登瀛坊巷巷口,走上水部門大街,這時水部門城門剛剛打開,生意人鄉民涌入城內。

  在水部門附近有柔遠驛,這是琉球國貢使的居館,而水關直城外碼頭,那的河口可直通海船,船塢,冊封琉球的大舟就是這里建的,所以雲集了大量了官吏,工匠,百姓。

  在擁擠之中林延潮走到河邊,租了一艘舟代步。小舟在坊間橋邊樹下穿行,河間的木橋石橋,與街道建得一般高,卻不妨礙橋下走舸通行如常。

  林延潮自由自在地躺在船頭上,一旁船夫緩緩搖櫓,河邊人家的支起窗戶,任清風徐來,婦人拿著棒槌在水邊敲打洗衣。

  待船行至煙柳之地,但見青樓比鄰,台階傍水,垂柳掛在水邊,正是章 台柳色青的景致。青樓上姑娘方是遲遲而起,臨水照影,畫眉梳妝。待梳掠之時,見舟船來往,舉止大方,嫣然一笑。

  林延潮躺在船上,感受這份水巷妓子人家的悠然。他在書院聽同船聊天,也有聽過妓子分四等,一二等為上,只做熟客,非有人引導,不得入門。不過自己年紀太小,什麼時候去見識一下。

  待過了侯官縣衙,林延潮下了船,就從城東到了城西。

  城西的坊巷,幾個市坊,幾條小巷,方圓幾百畝地,卻是達官顯貴聚集之地。文人置業是雅事,如王安石的半山園,杜甫的草堂,袁枚隨園,李漁的芥子園,屋舍寄托著文人的情懷。

  誰說求田問舍是一件很庸俗的事?

  閩地讀書人也是如此,通常中了舉人進士後,他們多會將鄉里房子搬到城西坊巷來住。

  林延潮記得大明禮制,王公以下,屋舍不得用重拱藻井,庶人所造堂舍,不得過三間五架。但林延潮看去,這坊巷里的屋舍,何止重拱藻井,連七架九架都有了。

  如林庭機所住的文儒坊,是當年國子監祭酒鄭穆居所,里人學風日盛,所以才改名為文儒坊。除了文儒坊,附近還有衣錦坊,光祿坊,朱紫坊,光聽名字,就覺得貴氣撲面而來。

  坊前通衢大道前,立著石制的經幢,大道上石板鋪地,林家府邸是在早題巷旁,大門是對著大道開的。

  唉,人比人,這林延潮自己家的門連對著巷子開都辦不到。

  林延潮經通報後,進了林府,其庭院之狀,就不多說了,下人將林延潮引到一書房里。

  林延潮見了林烴當下執弟子禮道︰“弟子拜見先生。”

  林烴頭戴棕絲網巾,身著寬袖常服,說起網巾,流行于明初,貧富貴賤都可以戴,取是是法束中原,四方平定的彩頭,與四方平定巾,**一統帽都是明朝讀書人最常見的巾服。

  林烴見了林延潮態度恭敬,笑著道︰“汝原來對先生行禮甚是隨意,今日可是知了為師身份後,這才前倨後恭嗎?”

  林延潮保持著長揖的姿勢道︰“不,弟子恭敬是敬重先生乃是君子。”

  “哦?為何這麼說?”林烴笑問道。

  林延潮道︰“弟子敬的是先生,上不媚首揆,而討好其母,下不慍弟子,常言出頂撞。讀書人能不媚上而不欺下,難道還稱不上君子。”

  “善,”林烴溫和笑了笑,招手道,“進來說話吧。”

  當下師徒二人隔著書案對坐。

  林烴道︰“當初為師收你為弟子,一半是受父親所托,還你對林家的人情,一半是聽世璧,世任兩個佷兒在我耳邊誇獎你,故而想看看你的才學。前幾日聽聞,你給知府寫的禮宜先行,不遑後顧,這八字甚妙,不僅幫了府台的忙,還挽救了俞總兵的仕途,只是為師有一事不解。”

  林延潮忙問道︰“先生,有何不解?”

  林烴捏須道︰“我先問你你拜下為師門下治經為何?”

  林延潮想了下道︰“一求制藝,二求學問。”

  林烴點點頭道︰“是啊,你既是為求制藝學問,當讀書砥行,又為何分心于刑名世情,專研些四書五經之外的事,于學問無益呢?”

  林延潮道︰“回先生的話,弟子讀書為求仕官,仕官為的是作一名好官,要作一名好官,不僅要為百姓洗刷冤屈,也不可受胥吏蒙混。若能精通刑名世情,任你吏滑如魚,我自能明鏡高懸了。”

  “還有呢?”林烴繼續問道。

  “先生說于學問無益,弟子也不贊同,正所謂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亦文章 。不通世情,只是讀書,不過是書呆子罷了,正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萬里路不如閱人無數!”

  林烴右手的青衫微微顫動,不由道︰“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亦文章 ,此言是真知灼見。左傳有雲,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雖久不廢,此三不朽。可自宋以來,讀書人為求不朽,只重立德立言,而將立功拋卻了,而立功卻又不能立德。”

  林延潮聽到這里,差一點中二之氣爆棚,想出口道,先生所言甚是,弟子以為,自至聖先師以降,除了王陽明能真三不朽外,讀書人都稱不上大儒二字。

  但話到口中,林延潮心想這話也太驚世駭俗,將程朱置于何地呢?再說了自己這麼推崇王守仁,不知會不會打上王學門人的印記,何況自己幾個老師,都是崇理學的,咱還是牢牢地跟著理學大軍身後吧。

  林烴問道︰“延潮,立德,立功,立言你想做到哪一步?從你的志向來看,是要立功嗎?”

  林延潮激動的情緒已是壓下去了,在老師面前亂放大炮是不好的,話不能說得太滿。當年孔子問諸弟子志向時,子路,冉有道,公西華一番豪言壯語被‘夫子哂之’,唯有曾子老爹說了一番喝酒跳舞唱歌回家的話,讓孔子贊道‘吾與點也’。

  林延潮想了下道︰“弟子也知力有未逮,先生以為弟子可以一試嗎?”

  林烴聽了沒有說什麼,只是站起身嘆道︰“你行與不行?非為師能夠斷言,先出一道四書文考考你。就以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為題吧!”

  這題考得都很應景,這話是孔子說的,大意就是君子擔心死亡以後他的名字不為人們所稱頌。所以啊,讀書人才要行立言,立德,立功,這三不朽之事。

  林延潮讀通了大意,頓時明白,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這題目的意思是在鼓勵自己啊。

  林烴借著這個題目告訴自己,去吧,作一番不朽大事,能讓自己名聲能夠留于後人傳頌之中,不要疾沒于世。

  林延潮有些激動,筆頭顫動了一下,陡然心念一動,文思如涌,當下提起筆來洋洋灑灑寫一篇四平八穩的八股文,當下拿給林烴看了。

  這一篇文章 ,林延潮臨場發揮,也不再作竊取他人範文的事了。

  林烴拿起林延潮的文章 ,看了一遍,又看了看林延潮,再低下頭又重新讀了一遍,最後將卷子一掩斟酌的口氣道︰“看來你還差得有些,有些遠呢!”

  一盆涼水當頭澆下,林延潮頓時淚奔,心道老師不帶這樣打擊人的吧。

  ...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10 04:39 PM

第九十六章 理辭氣三道

  林延潮滿臉委屈地看著林烴。

  林烴笑了笑道︰“為師口吻有些重了,聽說你治經學還不過半年對吧?”

  林延潮趕緊點頭。

  林烴道︰“不過半年,寫出來的火候已與其他人三四年差不多了。”

  “真的嗎?”林延潮一陣激動。

  林烴點點頭道︰“為師實話實說,你這一篇時文骨架都在,算是有模有樣。但若是拿到明年童試應考,卻還是遠遠不夠的,也就是比從未參加過縣試的童生強上幾分罷了。”

  林烴說得是實話,林延潮卻不服氣,若是自己到時候水平還是不夠,大不了將抄書的大殺器放出。反正八股文的題目自己都背下了,考場上押題押對了又不算你作弊,考官一般只會怪自己出題這麼容易被考生蒙到了,不會作黜落,只是名次不會太高。

  反正蒙到也是本事,說明你刻苦啊,當然也要防止考官出什麼截搭題之類的偏題,那麼就慘了。

  不由林烴指點自己,是為了自己好,林延潮還是虛心地道︰“先生,我這不是向你求治學的法子來了?”

  林烴反問道︰“治學的法子?我問你上一次我贈你的詩記得嗎?”

  林延潮當下脫口而出道︰“昨夜江邊春水生,艨艟巨艦一毛輕。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林烴笑道︰“記得就好,治學如推舟,水滿了自然會走,功夫不到入木三分的地步,不過是陸地上推舟。你可知你文章 的不足所在?”

  林延潮心道別和他打啞謎了,有話直說,當下道︰“請先生賜教。”

  林烴將卷子鋪在案上道︰“從你方才的文章 來看,破題兩句尚可,破盡題中之意,在經書你已算是用功到位了,但破題以下,卻盡是虛詞,詞句重疊,都是以往用過的陳詞濫調,我看你平日里文府闈墨沒少背吧。”

  林延潮頓時瀑布汗,要不要這麼厲害,一眼看穿我的虛實。林延潮只能硬著頭皮道︰“先生明見。”

  林烴沒有責怪林延潮的意思道︰“為師沒說你不對,文府闈墨也是要揣摩的,這些人都是當今八股名家,要和他們學文章 框架,法度,不過嘉靖年以前的文章 ,不少流于詭僻,文章 冗長,以艱險之詞,飾淺近之說,用奇僻之字,蓋庸拙之文,放在當時尚可,但眼下已很難算得佳作了。”

  “那弟子應如何讓程文的文章 ,算一篇佳文呢?”

  林烴當下吟道︰“欲理之明必溯源六經,而切究乎宋、元諸儒之說;欲辭之當必貼合題義,而取于三代、兩漢之書;欲氣之昌必以義理灑濯其心,而沉潛反覆于周、秦、盛漢、唐、宋大家之古文。”

  “這就是理,辭,氣三道,我說你破題破的不錯,于理字一道,你將程朱注釋研習的有所小成,算得上切究乎宋儒之說,但你言辭空洞,筆下局面不展,卻是因你只專研于時文的緣故,在辭,氣二道全無根底。”

  林延潮聽了點點頭,林烴方才所說,明理,要讀六經程朱注釋,至于辭氣,當取秦漢唐宋,先秦有國語,離騷等,漢賦也是辭藻華美,唐宋八大家的散文。

  自己眼下確實只讀了,四書五經程朱注釋。

  林延潮道︰“先生,這是要師法先秦諸子,博采唐宋大家的文章 啊!”

  “不錯,你看你背誦時文後,寫出來的文章 ,都是筆下不勁,機局不暢。你若要想將八股文寫得文才斐然,就要讀古文,古文里法詳筆健,見識廣博,寫出來的文章 才能精妙。”

  林延潮記起林燎與自己指的兩大書櫥,告訴他說這就是他中秀才前讀的書的事,由此可見明朝讀書人風氣未衰,並非僅僅局限于四書五經之列。

  他上一世聽過一個笑話,說的是清朝一個年老的甲榜進士,看見一個少年在讀書。進士問少年,你在讀什麼?少年道,史記。

  進士問少年,史記是誰寫的啊?少年說太史公。進士又問,太史公是哪一科的進士?少年回答說是漢朝人,沒中過進士。當下老進士將書取來讀了幾句,不屑地道,文章 平平,沒什麼好讀,浪費什麼時間,說完棄書而去。

  雖是笑話,但也難怪後世將八股取士罵到這個地步。

  但是明朝的讀書人卻不一樣,明朝文風先是推崇三楊的台閣體。之後前後七子舉起了復古大旗,如李夢陽、何景明、李攀龍,提出了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口號。

  而今李攀龍去世後,後七子里里由王世貞,領袖文壇,其地位拿到今天打個比方,好似武俠之金庸,言情之瓊瑤,網文之三少。

  當時王世貞火到什麼程度,只要他一有文集出,當今儒生就剽竊他文章 。天啟年間的才子艾南英就諷刺,後生小子不必讀書,不必作文,但架上有前後四部稿,每遇應酬,頃刻裁割,便可成篇。

  王世貞文風即代表了當今明朝士大夫文風取向,同時崇尚復古之風,也潛移默化影響到科舉之上。如嘉靖年以前,讀書人再只專研四書五經,時文範文已是不行了,就算取中,也拿不了好名次。

  林烴點點頭道︰“你仔細看,嘉靖以後會試取中的程墨,其文章 皆有秦漢余韻,你文章 理已通順,但缺了辭,氣二道,所以有骨無肉,嚼之干巴巴的,你眼下當師法三代秦漢,博采唐宋文章 ,只有滿腹經綸,下筆才能錦繡文章 。”

  林延潮聽了林烴的話,深以為然,當下問道︰“那弟子要得辭,氣二道,當以何文章 為先?”

  這也是當時一個爭論,前後七子,認定文必秦漢,大歷以後的書都不要讀。但很多人不認同,這樣將韓愈,甦東坡,王安石的文章 置于何地。唐宋派是文壇另一流派,著名的有王慎中、唐順之、歸有光,他們反對前後七子文必秦漢的觀點,認為唐宋文章 也有可觀的地方。

  林延潮眼下要豎立自己的文風,至少是八股文的辭,氣二道,取法秦漢,還是博采唐宋,這也是一個選擇的方向。

  林烴道︰“你可先讀《八大家文鈔》,學六經史漢最得其宗的,莫過于韓歐曾甦諸名家,比起先秦三代文章 的詰屈聱牙,唐宋文章 讀起來瑯瑯上口,你先易後難,先讀此書。”

  “是。”

  說著林烴從書櫥拿了一疊《八大家文鈔》的書卷給林延潮。林延潮看去這是茅坤所著,儒將茅元儀的祖父,同時他也是唐宋派的堅定一員。

  我們今日所熟知唐宋八大家的名聲,卻是因這本《八大家文鈔》而廣為眾人所知。

  林延潮鄭重接過。

  林烴當下道︰“師父領進門,修行在自身,勤學苦讀用功,為師是不能幫你的,只有自己下得寒暑苦功才行。”

  “讀書必要有大毅力,鍥而不舍之精神。一句不通,不看下句,琢磨透為止。今日不通,明日再讀,不可易書易章 。若是今年不通,明年再讀,要有水滴石穿之志。有些人讀書如挖井,掘井多,卻沒有水可飲,這樣讀書萬卷也是徒勞,反而不如專研一經,汝當戒之。”

  林延潮當下欣然接過。

  林烴又道︰“你今日回去,先將這《八大家文鈔》讀兩日,再將經義溫習兩日,經義你有小成,但還不足與下了苦功專研經義的人,論及長短,需用心揣摩,不可放下,假以時日後,必能見效。”

  “五日後你再來吾這里,為師替你解惑,並考察你的學問。以後若非為師吩咐,無論刮風下雨,你都依此法讀書,明白了嗎?”

  林延潮道︰“弟子謹遵師命。”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10 04:41 PM

第九十七章 讀書真費錢

  清晨,東方露出魚肚白,乳白色的霧氣,在浮動在小河上,船舸緩緩行駛,在濃霧中若隱若現。更新最快去眼快濃霧里,農家人用木桶飄過取水,與兩岸的河房,石階相映,仿佛構成了一副畫。

  青樓勾欄的繁華,已隨著絲竹之聲的沉寂,早已是散盡,沉寂的市井坊間,隨著趕集的小販又重新熱鬧起來。

  街道上擔菜過街的菜農與剛出青樓門口出來,滿臉疲倦的讀書人擦肩而過。

  登瀛坊巷巷口的紙房,丁老板打著呵欠,指揮著伙計一塊一塊地抽著門板,自己則是點了一管炒煙,徐徐地抽了起來,好提提神。

  這時候店門口一個聲音傳來道︰“老板,來一刀竹紙。”

  丁老板看了來人一眼,但見對方十三四歲年紀,頭戴方巾,穿著漿洗干淨的衣裳,雙目發亮,臉上透著勃勃的朝氣。

  丁老板將煙管放下,熱情地笑著道︰“林公子,這麼早,又是買紙來臨帖啊!”

  讀書人笑了笑道︰“是啊,老板,上次買的紙紙都用得完了。

  “用功真勤啊!”丁老板吩咐一聲,“還是要兩面一開的浦城竹紙?”

  “是,”讀書人點點頭又道,“老板能不能便宜些啊,老顧客了,照顧點拉!”

  一旁伙計拿起紙刀,對著一大疊紙裁下,發出擦地一聲脆響,然後動作利索的用紙帶扎好。

  丁老板哈哈一笑道︰“一刀竹紙才五十五文啊,你再講價,我就虧本了,好,既是你這麼說,不如你買兩刀,就再便宜你十文錢,咱們街坊鄰居的,以後中了秀才,別忘了請你老哥我喝一杯。”

  “十文,嗨,多謝了,一定,一定,”讀書人笑容滿面,“老板,你既這麼豪爽,再來一刀大呈文紙,這一次要便宜一錢銀子。”

  “啊?”丁老板看著眼前的讀書人,但見他臉上掛著人畜無害的微笑。

  這讀書人自是林延潮了,他抱著兩刀紙回家,不由感嘆讀書的不易。

  竹紙最低劣的一種,用來練字都勉強的,一刀要五十文,而用來寫卷子的大呈文紙,一刀則要三錢銀子,至于最貴的碗紅紙,是貴到十張一錢銀子的地步。

  抱著卷子走進巷子,里面空無一人,再經過狹小的子,到了家門前,一步一步地挪進去。

  淺淺端著盆子水,從屋門里走出來道︰“潮哥,你去買紙拉!怎麼不讓我去?”

  林延潮笑著道︰“就幾步路,怎麼這點小事,也要勞煩你,我不能去?”

  林淺淺道︰“我是看你每日讀書都那麼遲,那趕緊吃早飯吧,我煮了熱粥,還有醋紫菜。”

  林延潮道︰“先寫完卷子吧,明日要給先生交五篇時文,我只寫了三篇。”

  說著林延潮走過前院,過了天井,到了後院,這時候大伯方才起床,穿上衣裳吃過飯要去衙門,見了林延潮笑著道︰“這麼用功啊!”

  林延潮點點頭道︰“是啊。”

  “一起吃過飯吧。”

  “不了,我先寫卷子。”說完林延潮上了樓。

  大伯嘖嘖地對大娘道︰“你看潮囝多用功啊!延壽還在睡嗎?”

  大娘道︰“大春天了,少年人貪睡,讓他多睡一會。”

  林延潮走到小樓,推開窗戶,窗戶外盡目都是白牆黛瓦,幾處樓軒聳立在那,遠遠的可以看見安泰河上舟船流過。遠處的馬鞍牆,將巷口坊外的喧嘩聲,都是擋大半,小樓一點不吵,也並非是靜至了極處,恰到好處,正適合讀書,寫卷子。

  取了一張大呈文紙鋪開,用鎮紙押上,對著林烴寫給自己的題目,開始寫了起來。

  筆尖在紙上沙沙地響動,一張白紙,很快就盡數染上了墨色,吹干了墨汁,林延潮重頭到尾看了一遍,又修飾了一下。

  一張卷子寫完,不知何時桌案一旁已放上了早點。

  林延潮知是林淺淺端來的,每次自己讀書她都是怕打擾了自己,悄無生息的端來,也或者是自己太認真沒有發現的緣故。

  林延潮就著粥吃著,粥還有些溫熱,熬得也是恰到好處,就著放了醋的生紫菜,味道正好。林延潮連舀了兩碗就不吃了,雖是意猶未盡,生怕吃得太多,人就倦了無心讀書。

  而外面的街道,漸漸繁華了起來,隱隱約約,小販討價還價的聲音飄到了自己的窗前,林延潮不由一笑,當下翻開書讀來,將唐宋八大家的文章 ,放在案頭,大聲讀了起來。

  以林延潮的天賦,這本八大家文鈔,早已是通篇背下,眼下再多讀幾遍,是要將文章 讀通讀透。

  林烴說自己四書五經,程朱注釋已有小成,眼下要涉獵八大家文鈔,以增辭氣。

  一個上午在朗朗讀書聲中渡過,中間有府衙來人,是張師爺有事勞煩林延潮。但林延潮給推辭掉了,他答允了林烴在縣試之前,絕不分心他事,只是一心用功讀書,專研聖賢書。

  吃過午飯,林淺淺加倍用力,給林延潮整治了不少好菜,自也是用小案端上。

  林延潮吃過後,躺在床上小眯了一會,沒有睡著只是躺著養神,稍稍松弛一下。

  待午後慵懶的陽光灑在窗前時,林延潮一骨碌爬起床來,拿起字帖一筆一劃地練字,寫了整整一個時辰,費掉了五張早上買來的竹紙。

  寫完字帖後,林延潮穿了衣裳,揣上錢,出了門去。

  林延潮走出巷口,直接城南去了,他是要去書鋪買書。府學學宮外的丁字街,是專門作讀書人生意。

  眼下林延潮走到府學學宮外,街上正有不少讀書人在逛,閩地各府僅是生員就有三千之數,而考過縣試府試的童生更是十幾倍有之。

  林延潮走到幾個書坊前,得知今年的春闈已是放榜,而會試殿試的程文闈墨,已是賣得滿街都是,此外殿試狀元孫繼皋從縣試至殿試,一路被考官取中的制藝篇目,也是被有心人收羅起來,放在書坊里叫賣。

  不少讀書人就站在書坊門口,津津有味地翻閱。

  林延潮拍了拍自己的錢包,感嘆了一下,讀書真費錢啊,不知又要陣亡多少三軍將士,當下走了書坊。

  伙計馬上就殷勤地迎了出來道︰“客官可是買新到的時文闈墨,還是買經史子集?”

  林延潮當下問道︰“有最新的大題小題文府嗎?”

  伙計心道來了大主顧啊,笑著道︰“有的,是嘉靖三十四年修訂的。”

  “拿來看看。”林延潮隨意道。

  伙計當下奉上,林延潮翻開書後,隨意看了幾篇,搖了搖頭道︰“都是舊篇,不是新的。”

  伙計一臉為難,當下掌櫃從櫃後走了出來道︰“這位客官,我這有隆慶四年,程文大集,也是與大題小題文府差不多,不過只有十卷,還有十卷需從別處調貨,是不是你先看一下,滿意後再定。”

  林延潮點點頭,拿了《程文大集》看了後點點頭道︰“終于有些新意了。”

  林延潮翻了一下,至少有五成,是自己以前沒有背過的。

  掌櫃笑著道︰“這里不少時文都是嘉靖年間收錄的,你看連隆慶四年各省鄉試程文也是收錄在內呢。”

  “好,就是他了,多少錢?”

  “二十卷,要一兩二銀,客官面善,既是都要,就收你一兩吧。”

  “貴了,這兩本今年會試,本省鄉試的呈文,送我作個添頭好不?”

  掌櫃伙計對望了一眼,頓時。。。。。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10 04:43 PM

第九十八章 喝茶聽戲

  從書坊買完書,僅僅是程文大集,就有厚厚半人高,加上會試鄉試程文,林延潮一個人也是抱不動,只能由店家派人陪林延潮送到家里。換做其他讀書人,每天讀這樣半日高的書,都要頭疼死了,但對于林延潮而言,也不過是個把月的功夫。

  林延潮回到家里,淺淺給林延潮沏了杯茶。林延潮接過茶來,對淺淺道︰“家里要是請個下人來就好了,你就不用辛苦服侍我了。”

  淺淺笑著道︰“是啊,所以你要努力讀書,將來中了秀才後,才能風風光光的迎娶我。”

  林淺淺又再三叮囑。

  林延潮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別煮我晚飯了,我要用功讀書。”

  林延潮當下捧了茶,取了兩塊蘿卜糕走上小樓。

  這番散散心後,精神更好,拿起八大家文鈔又讀了起來。旁人讀書都是看著書讀,但林延潮因為已是背下的緣故,就負著手,憑著腦海里的記憶背讀。

  朗朗讀書聲,又回蕩在小樓里,曾國藩說過讀書之法,讀書要讀出金石之聲。林延潮邊讀邊覺得讀書聲飄飄意遠,能回蕩于胸。

  稍稍停頓,喝一口淡茶,潤一潤喉嚨,口齒生津,起聲再讀。

  讀韓愈之文,但覺得氣勢磅礡,如大江大河,渾浩流轉。

  讀甦軾之文,其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

  這樣的文章清韻不匱,聲調鏗鏘,真是越讀越有感覺,初讀時尚摸到邊,再讀再三才慢慢品出了點味道。

  讀完文章後,整個人都是十分舒暢,思路通暢。

  想起還有一卷文章沒作,方才剛讀了好文,林延潮正好很有下筆沖動。

  寫得卷子多了,林延潮習慣在寫卷子前,看一篇文章,如此下筆寫出來的文章,更加生動,能直抒胸臆。腦中的靈感一直不絕,能達物我兩忘的地步。

  林延潮不由想到,這就是滿腹經綸後,下筆如有神的境界嗎?不過我眼下肚子詩書儲備尚淺,才要用如此辦法,但要考試時哪里有書借來看,所以我還要多讀書才是。

  林延潮當下磨墨提筆,在卷子唰唰地寫起來,偶爾停下片刻,斟酌字句,順手拿起蘿卜糕一並就著茶水吞下。

  蘿卜糕吃完,茶水還有半壺,但文章已是寫完了,卷子寫得很滿意,不足之處就是卷子旁沾染了些許油星。

  咚咚宣政街上的鼓樓響起了定更鼓。

  林延潮抬頭看向窗外,原來不知不覺天色已是將要暗了,林延潮聚精會神地讀書寫文,竟是對時間流逝,一點也未察覺。

  林延潮掌上燈,眺望著坊巷屋舍間的燈火,陡然鼻尖一涼,下起雨來,雨水凌亂地從屋檐上斜落,打在了烏黑的瓦片上,一點兩點,數點一並打濕。

  林延潮將窗戶一合,下了樓,拿起雨具與淺淺說了一聲,獨步走了出去。

  走在河邊,雨滴在河水上飛濺,林延潮走在河邊屋舍的屋檐下,慢慢而行。

  疾雨只是下了一陣就小了,通津門樓下的繁華之地又重新熱鬧起來。

  通津門樓俗稱青門樓,因下通舟楫,所以被稱為通津門樓,通津門樓西面一里的利涉門,都是當初的羅城南門,隨著省城擴建,羅城的城牆被廢,但當初城門上的譙樓仍是保存下。

  曾鞏為福州知州時,曾寫道,紅紗籠燭過斜橋,復觀飛入斗杓。人在畫船猶未睡,滿堤明月一溪潮。

  這首詩寫的是北宋時利涉門外安泰河的美景,眼下利涉門通津門,靠近府學,又臨著撫院,既是讀書人聚集之地,也是達官顯貴居所,夜晚十分繁華。

  林延潮走在南岸上,望著河對岸的小街曲巷,又響起了簫鼓之聲。不少達官貴人,富家公子撐著傘,從拱橋上走過對岸,夾岸樓閣中的青樓女子,臨軒而立,湖綠,淡紅的衣裙招展,目光撩人。

  南岸上,屋檐下避雨的行人拍打著衣裳,待見雨水小了一些,又重新趕路。

  雨水打在紙傘上,冷風拂在臉上衣上,林延潮望著河對岸的夜景,仿佛如一副美麗的水墨畫,這樣的墨色絕不是大都市的高樓大廈,以及後世拆了重建的人造景點,能渲染出來的。

  獨自走在河邊,林延潮不由哼起了歌來。

  人生路,美夢似路長;

  路里風霜,風霜撲面干。

  紅塵里,美夢有多少方向;

  找痴痴夢幻的心愛,路隨人茫茫。

  ……

  林延潮哼著當然是粵語版,這首曲子與當初唱這曲子的人一般,都是心中大愛。

  林延潮邊哼邊走,突聽幾聲曲笛鼓點,轉過頭看到河對岸的拱橋前有一園子,里面有儒林班在唱戲。林延潮當下舉步過橋,走進園子,園子十分寬敞,種著花木,中央搭著戲台,戲台前搭著棚子,有十幾張四人方桌,坐了**個人,一旁還有水榭。

  水榭里用帷幕遮起,似有人家帶著家眷來聽戲。

  雨水從屋檐上往下濺落,戲台上鑼鼓齊響。

  林延潮來到斜對戲台的一張方桌前坐下,收了雨具,擱在桌旁滴水,一旁自有人上來問道︰“客官喝什麼茶?我們這里煎茶很好。”

  林延潮點點頭道︰“那就來一壺煎茶。”

  “客官要什麼糕點?這里有山藥糕,栗糕。”

  “嗯,那就山藥糕,栗糕各來一份。”

  戲台上,出來一個女旦,悠然唱到,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

  “這不是陌上桑嗎?”

  不久茶和糕點送上桌來,林延潮喝著茶,吃著糕點,看戲聽曲,一旁的人也是吃茶閑話。

  還是城里好,這市井生活的俚趣,一股天下太平,四方無事的慵懶,令人有幾分燻燻欲醉。

  一出戲完,當下有班主拿著戲折子來到桌前,有人給了賞錢點了一出子都。

  又聽了一出戲,林延潮見雨小了,當下拿了傘回家。

  漫步于河邊,林延潮領略著市井繁華,讀書人常說,小隱隱于野,中隱隱于市,大隱隱于朝。

  林泉野徑,自有閑逸瀟灑的意境,不過避世遠居,終只是小隱,至于大隱,大隱隱于朝,就是身居廟堂,卻志在玄遠的讀書人。東方朔曾道,陸沉于俗,避世金馬門。宮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廬之下?

  林延潮心想,這大隱的境界,自己目前是辦不到了,不過中隱可以嘗試一下,一面享受市井繁華,聽曲喝茶,一面矢志讀書,不改其志,亦忙亦閑,又遠離饑與寒,這面上可以稱得上中隱的境界吧。

  次日林延潮到了林府,拿了昨日寫的五篇文,給林烴看了。

  林烴一篇一篇看了,點頭道︰“一篇佳過一篇,特別最後一篇,頗有唐宋大家文風,有那麼點,理辭氣兼具的意思了。”

  林延潮聽了一喜道︰“弟子也喜歡,東坡先生的文,特別那句,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糜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與天地,渺滄海之一粟。”

  林烴聽了微笑點頭道︰“善。不過東坡居士的文風妙而多變,等閑模仿不來,你也無需去模仿。你有天縱之才,大可博采眾家所長,將來獨樹一幟,不拘于前人。”

  林烴這麼說,林延潮頓時受寵若驚,心道我有這麼厲害嗎。

  “不是為師胡亂誇你,你一個月,你將唐宋八大家的文章讀個這個境地,已是不錯了。但僅靠八大家文鈔一篇還是不夠,眼下你可以讀文選了。”

  昭明文選是南朝梁武帝之子昭明太子組織文人所編,選錄了先秦至南朝梁朝,**百年間百余個名家之作。昭明文選,就相當于明朝的古文觀止了,只是少了唐宋八大家的部分,但比古文觀止要更難。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5-10-10 04:44 PM

第九十九章 我有辦法

  春日乍短,三四月一過,天氣就炎熱了起來。我會告訴你,小說更新最快的是眼快麼?

  晚明市井間的生活,真是豐富多趣。江南物產豐美,又兼朝廷給了士大夫最大優厚,令他們可以悠閑地享受這樣的生活。

  早晨林延潮也會去河邊散步,偶爾坐在河岸旁的榕樹下,看幾個老叟對弈。林延潮上一世下棋的水平不怎麼樣,但好歹也是看過幾屆春蘭杯的。這幾個老叟的棋藝,林延潮覺得可以讓他們三個子了。

  老叟看他一個少年,有時也會熱情地請他來下棋。林延潮一般都是推脫的,但一次實在忍不住出馬,然後,就沒有然後了。所以林延潮下決定以後看棋絕不下場。

  河邊老叟對弈實是無聊,但去棋社里,高手就多了,不少也是與林延潮差不多大的讀書人,棋藝都遠在自己之上。不過棋社要茶位錢,如林延潮這般不下棋,又天天看白棋的,自是不遭老板待見。

  幸好下棋只是林延潮一個業余愛好罷了。

  走在河邊時林延潮喜歡看別人遛鳥,有時候也會帶上漁具和書袋,走到河邊的樹蔭下,將釣竿一丟,放在那釣魚,自己往那慵懶地一躺,拿起程文大集在那背書。

  一坐就是一個下午過去,偶爾烏篷船從眼前緩緩掠過,初夏的微風,吹得人燻燻然,魚也沒釣到一兩只,但林延潮卻有滿載而歸的喜悅。

  在家里也有樂趣,也可去拌一拌魚食,喂一喂水井里那幾頭大鯉魚,與淺淺閑聊。若是下雨的時候,林延潮就坐在天井里讀書,或者上樓看看白牆黛瓦的坊巷沐浴在雨水中的景致。

  除了棋社,林延潮讀書乏了,最常去的還是,府學學宮附近的書坊,河邊的梨園。

  書坊那總會有新出的時文選集,或者朝廷翰林三品官以上程墨,本省知縣,知府,學道以往程文,林延潮是出一本買一本,買一本背一本。陳知府送了二十兩潤筆銀來,他也是毫不客氣拿來用了。

  比起借書他還是更習慣買書一些,這時候讀書人,還是以藏書為喜好的,愛讀書之人家藏萬卷都是等閑。

  林延潮也愛買書,兩世都是如此。

  店里的掌櫃和伙計,每次見林延潮花錢買書,都是笑得合不攏嘴。不少讀書人買書都是讀完再買,哪里如林延潮這般一個月花了三五兩銀子專門買書用的,如此家有百金也是不經這麼花的。

  掌櫃和伙計只拿林延潮當作,那些買書裝點面門的冤大頭,但若是他們知道林延潮不僅買了還看了,而且還背下的,不知會驚嚇成什麼樣子。

  除了時文,經史子集之外,林延潮也會挑書坊里賣的最好的買,如王陽明弟子所寫的傳習錄,傳習續錄,湛若水的湛甘泉集,心性圖說,王世貞的四部稿,以及羅汝芳講會錄等等都買上一本,拿回家看看。

  有次林延潮還看見幾個讀書人正津津有味地翻越一本《紅泉逸草》的書。

  林延潮當時便是奇怪詢問這作者是誰,那知那幾人看了林延潮笑著道︰“兄台,莫非是從山野來的,此書乃臨川湯顯祖所著,你連他都不知,還讀什麼書,此人二十歲鄉試中舉,名揚天下。”

  “聽說此人會試中式板上釘釘,但他卻言要取狀元,故而特意不參加明年的會試,在家讀書,待三年後再一舉奪魁。這《紅泉逸草》是他第一部詩集,是拿著車馬未到,先名動兩京的打算,早都售得一空,洛陽紙貴,眼下省城讀書人不讀之都不好意思出門,勸兄台你還是買一本吧。”

  1湯顯祖啊!就是寫牡丹亭的大大啊。臨川果然是出才子地方,王安石,曾鞏,陸九淵,近代還有羅汝芳,湯顯祖。于是林延潮也是不能免俗地買了一本《紅泉逸草》。

  除了書社林延潮就是逛梨園,隔個兩三日就要去一趟,當然這一日若是沒有去棋社,沒有去釣魚才去的。

  這天林延潮讀了一日昭明文選,下午作了幾篇文章後,晚上就去河邊聽戲。

  才進了大門,馬上就有人招呼道︰“嘿,林公子,你又來了……老位子,給您留好了……還是只看兩出戲……還是煎茶,糕點要不要換?要不來些鮮果子……”

  這一日儒林班的生意不太好,桌子上只有寥寥三四個人。

  林延潮也聽戲友說,這儒林班是一個致仕官宦開設的,因這官宦喜歡聽戲,故而自己家養了一個三四十人的大戲班子。但這官宦致仕後,囊中羞澀,又不肯將這大戲班子裁掉,于是就問好友借了個園子,將這大戲班子取了個錢塘班的名字,在園子里唱儒林戲賺些錢來補貼。

  今日人很少,戲台上又是一個老旦,在那唱得令人昏昏欲睡。

  林延潮也是搖了搖頭,準備喝完茶就走,這時有一人道︰“這位兄台,請了。”

  林延潮頭一斜,但見一名男子拱手向自己施禮。這男子戴著高巾,衣袖寬大,正是剛從浙江那新傳來的甦樣,一看便知是翩翩公子。

  見對方也不過比自己稍長一歲,林延潮起身拱手道︰“兄台,有何見教。”

  此人道︰“請恕在下唐突了,在下謝肇䯀,本地人士,少居錢塘,父親為安仁知縣,正是園子里這錢塘班的主人。”

  “原來是少東家。”

  謝肇䯀連忙道︰“不敢當。”

  兩人坐著當下聊了起來,兩人都是讀書人,又是年紀相仿,說了起來。當下謝肇䯀又叫人加了幾樣點心,然後對林延潮道︰“林兄,我看你經常來此看戲,可見兄台抬愛,敢問兄台你最喜歡錢塘班何處呢?”

  林延潮笑了笑道︰“都還好。”

  謝肇䯀不甘心地道︰“兄台,請恕我問得急了一些,就說喜歡哪幾處就好了。”

  林延潮道︰“既是謝兄,這麼追問,算是有三處。”

  謝肇䯀大喜道︰“哪三處?”

  “茶水,糕點,園子。”

  謝肇䯀將茶碗揭開一半,臉色一僵。林延潮連忙道︰“謝兄,是我失言了。”

  謝肇䯀擺了擺手苦笑道︰“林兄,不必安慰我,看此寥寥無幾的客人,就知道了生意多慘淡了。”

  林延潮看了左右,也知自己來後,戲班子人一直不多。

  “其實這錢塘班在園子里搭戲台半年多了,一直入不敷出,近一個月以來,虧損甚多,憑著家父先前為官時的積蓄,實已是很難維持下去。有人勸我,將戲班子搭在勾欄那,演些淫俗之戲,我卻不肯。這戲班子里文娟、玉翰、芝卿、長君,放在杭州的戲班子,也能演上旦角,平日唱戲都是給儒生看的,如何能去勾欄娼巷里去擺台,那不是自賤嗎?”

  林延潮當下也很是同情道︰“儒林戲是很好,但彈得都是中正平和的曲子,難免曲高和寡,這樣也是罷了,但不該的是你們唱得是正音(官話),而不是本地閩腔,這樣市井百姓就不愛聽了,不如讓你的戲班子,習閩腔來唱戲,不好嗎?”

  謝肇䯀道︰“這我不是沒有想過,但習新腔,曲調要從新,曲向翠管也要變。若是強變,只能如嘮嘮腔那些江湖戲一般,用閩腔唱外戲,里外都不像。”

  “這容易。”林延潮暗暗道,又有幾分欲言又止。

  謝肇䯀連忙道︰“延潮兄,此戲班子是我和父親的心血,你若有什麼高見,盡管說出,我們父子倆感激不盡。”

  林延潮道︰“不敢,我有一個淺見,你看編一出新戲,重新譜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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